“呃……你三叔叫什么?”
“钟三吉。”
“那你二叔是不是叫钟二吉?”
“不。”钟坚锐道,“我二叔叫钟双贵。”
墨息摸着额头表示这种名字实在让他与武林高手联系不起来,但既然对方有意隐姓埋名,想从这上面寻找线索显然是白搭,而从与钟坚锐接触间他的内力来看,一时还真判断不出他的武功来历。
反正这年头民间高手就像那春天的野草一抓一大把,既然探不出来就睁只眼闭只眼随他去吧,对任何人事都要查个一清二楚掌握个明明白白从来便不是他的个性,当然如果换成那个人……
他看看坐在一边傻笑的钟坚锐,觉得怎么说这人也救过自己,对救命恩人还是不能太凶残,虽说他从来不信什么因果报应,但恩将仇报这种事还是少做为妙。
“我二叔很喜欢喝酒,喝醉了就说胡话,每回都会被我义父骂,然后三叔就拉着我去帮他混,有时候混不过去还把自己也搭进去。”钟坚锐说到这叹了口气,“我都出来好些天啦,也不知道我二叔最近怎么样。”他出了会儿神,又道,“我们村前头就是条河,夏天的时候我们每天都去摸鱼,去年我答应了十一婶家的小虫今年要带他去摸螃蟹,我走的时候他抓着我不放,哭的活像我再回不去了似的……”
墨息心不在焉地听他絮叨,突然间又没了声响,扭头一看,钟坚锐正拿手指擦眼角。
墨息哑然:“你一个大男人,怎么像个娘们一样……”
钟坚锐只说:“我想家……”
墨息不耐烦地道:“那你回去不就好了!”
钟坚锐咬着嘴唇摇头:“义父说,答应做的事就要做好。我答应义父去拜寿我就要去,我答应送你回家就一定送你回家,你放心。”
墨息想说你放心我还不放心呢,但不知怎么的,看他噙着眼泪冲自己笑,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又给咽了下去,突然触动心事,不由自主地别过头,不让钟坚锐看到他骤然阴沉下来的脸。
“墨息呢?”他突然听到对方唤他的名字,怔了一怔,才明白他在问什么。
“我?”他转过头,正色道,“我们墨家乃是河东第一家族,武林中赫赫有名的玉面修罗便是我大哥。至于我,墨息,更是墨家中的优秀子弟、天纵英才,我三岁习武,七岁有成,十二岁便打遍河东无敌手,若非我淡泊名利无意争雄,如今的武林盟主之位哪会轮到宗明府?我三拳打死过景阳猛虎,两脚踢飞过……”
钟坚锐忍不住插口:“你武功那么好那你怎么还会被那群人追杀?还有那个三拳打虎的不是武松……”
“那群人真刀真枪当然不是我的对手啦。但他们是卑鄙的小人嘛,所以他们对我使用了下三滥的手段,我一时不察误中奸计……”
“什么下三滥的手段?”
“下药啦。”
“什么药?”
“蒙汗药!”墨息恶狠狠地道,“否则你以为是什么?春药?”
钟坚锐诧异地道:“我只是随口问问,你说什么药就是什么药嘛。你这么生气做什么?不过什么是春药?”他好奇地问,“是春天用的……”总算他立刻注意到墨息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识相地闭上了嘴。
“你还真是天真无邪纯洁善良的小白羊啊。”墨息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感慨地摇头,“真是浪费你的身高。”
诚如墨息所说,钟坚锐的身量较普通人为高,但骨架
却又不宽,窄肩细腰长腿,按理本是潇洒的身姿,但配上他那让人眼前发花的闪亮笑容,整个人就像一只披着狼皮的土羊,食草性能强大到就算你给他满嘴装上獠牙都装不成狼。
他家人怎么就放心让这么只小绵羊孤身出来跑江湖呢?如果遇到的不是我这么善良的人而是其它的邪门歪道……
墨息这么一想,立刻觉得不是钟坚锐拯救了自己而是自己挽救了钟坚锐,这个认知顿时让他豪情大发,他“呼”的一声站起来双手扣住钟坚锐的肩膀,激动地道:“放心吧坚锐,我一定会罩着你的!”
钟坚锐睁大了眼睛看他:“墨息……”
“什么都不要说!从此之后你就是我的小弟,当哥哥的一定不会……”
“呃我不是要说这个……”
“放心吧,到了舒县我一定……哇啊!!!”
“我一直想和你说前面有个桥洞还有你为什么要站起来呢……”
抱着脑袋在船头滚成一团的墨息一边哀嚎一边虚弱地大骂:“谁他妈叫你长那么高老子坐着不好拍你肩啊……”
一路上墨息将江湖上的诸多掌故逸闻说给钟坚锐听,钟坚锐听的津津有味,“后来呢”“为什么”不知说了几百上千次,墨息吹的兴起,有时也不免吹破牛皮前言不搭后语,诸如震南镖局的王总镖头五年前被官府砍了头五年后又被黑沙帮杀了一次、雁荡山的彭大头被他二师弟砍了条胳膊又被他三师弟砍了条胳膊而上个月他出现在黄河道上时却手舞双刀灭了前来寻衅生事的巨风寨这类奇事不断出现,钟坚锐先前还会提出疑问,在得到墨息“正因为种种不可思议所以才叫逸闻奇事啊”的回答之后恍然大悟,同时深深感慨江湖上竟有这么多奇人奇事,怪不得二叔总是对江湖念念不忘。
等我回去一定要把墨息说的告诉二叔,他听了一定会很高兴。钟坚锐一边用心默记一边在心里说。
船到舒县,是第三天傍晚。
付完船钱,钟坚锐包袱里已只剩下了几吊钱,看他愁眉不展的模样,墨息拍拍胸脯,胸有成竹地道:“别担心,跟我来!”
如果钟坚锐对他更了解一点就知道,通常他说别担心的时候,正是你需要加倍担心的时候……
舒县是通往定州的交通要道、水陆两路交会之地,是以虽是小县,商铺却多,道路两畔店铺林立,也有各色酒肆茶馆,此时正是晚饭时间,墨息带着钟坚锐径直便往最繁华的地段走,钟坚锐还没回过神来,已跟着墨息进了最豪华富丽的一家酒楼。
直到在雅间坐定,钟坚锐都以为自己在
做梦,等到墨息顺口溜般的点完菜小二高声答应着退下之后,他才面无人色小心翼翼地问墨息:“我在做梦吗?”
墨息含笑建议他:“右手拿起来,对,对准脸,用力扇……好咧!够响!”
钟坚锐摸着被自己打的泛红的脸,呆。
墨息问他:“痛不痛?”
钟坚锐点头。
“那你有没有做梦?”
钟坚锐摇头。
“所以说,好好的,问这傻问题做什么……”
钟坚锐一把抓住他的手,急切地小声道:“我们没钱啊!”
墨息气定神闲地看他,气定神闲地拍拍他的手,气定神闲地道:“好好吃,好好喝,吃好喝足了,哥告诉你。”
钟坚锐还想说什么,菜肴已经流水般送了上来,对墨息的最后一丝疑问也在第一口菜吞下去的时候全部抛诸脑后。
钟坚锐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菜,以至于最后一碗汤灌下去的时候,他已经整个人瘫在座位上,连吸气都觉得肚子要撑破了。
墨息看上去也好不到哪去,摸着肚皮直哼哼。
两个人彼此看看对方都觉得好笑,却又不敢大笑,只得呲牙咧嘴扯的腮帮子发疼,半晌钟坚锐才小声问:“怎么办?真没钱。”
墨息和颜悦色地问他:“有没有听过吃霸王餐?”
“没有。”
“那你有没有吃过霸王餐?”
“没有。”
“那你想不想吃霸王餐?”
钟坚锐终于问出了最核心的问题:“什么叫霸王餐?”
“就是只有霸王才能吃的饭!”墨息神秘地又道,“那你知不知道吃霸王餐有几种方法?”
钟坚锐惊奇地问:“吃饭还有几种方法?”
“当然。”墨息一本正经地道,“今天就先给你演示第一种,脚底抹油法!”
等到伙计蹬蹬蹬冲上楼,雅间内早已是人去房空,只留下窗台上四只脚印。
伙计目瞪口呆地道:“竟然有人敢在柳家的酒楼吃霸王餐……活腻了啊……”
活腻了的两个人正在街角一个小巷里扶着墙喘气。
墨息吃的太撑,这一顿小跑下来捂着肚子直叫疼,钟坚锐也好不到哪去,脸色煞白直抽气,他看看墨息,终于还是忍不住道:“小息,我觉得这样很不好……”
墨息伸出一根手指冲他晃,然后摇摇摆摆地站直了身体,拍了拍衣服上本就没有的灰:“好了,吃饱了肚子,现在开工。坚锐,你要觉得刚才吃饭没给钱不对,那等下多赚点钱回去给就行了。”
钟坚锐奇道:“上哪赚钱?”
“这个嘛。”墨息哈哈笑道,“天底下一本万利的买卖,自然就是赌场啊!”
万利赌坊。
墨息大摇大摆走进去的时候,怎么看都像是个腰缠万贯的富家公子,钟坚锐觉得这大概也是刚才酒楼伙计毕恭毕敬把他俩迎上楼的主因。和钟坚锐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的形象刚好相反,墨息属于那种穿着粗布衣服也让人觉得这是个微服私访的贵公子或是癖好奇特的大财主,虽然就钟坚锐来看,他怎么都像个摸人家腰包的小流氓。
这是舒县唯一也是最大的一家赌坊。舒县商客多,雇工多,地痞流氓更多,这些人一多,赌场里的人自然就更不会少。这会儿虽然才刚入夜,但赌坊里已聚集了不少的人。
钟坚锐还是第一次到这种地方,只觉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摆,只得抓紧了包袱紧跟在墨息身后,深怕一个不留神跟丢了人或是被挤散,那自己可真是哭都哭不出来。墨息却不理他,先看了看牌九,又瞅了瞅围棋子,最后挤进了人最多的压单双的桌子。
钟坚锐跟在他后头挤的一头汗,墨息也不说话直接向他伸手,钟坚锐迟疑了一下,将兜里仅有的两吊钱放到他手里。
墨息低头看了一眼,喃喃道:“两吊?那就双吧。”手一拍,两吊钱全部扔在了双上头。
不想这舒县虽是小城,却商业繁盛是个挥霍之乡,赌徒们虽出身市井出手却多阔绰,像墨息这种一把押两吊钱的还真不多,一时间倒有好些人嗤嗤笑起来。有几个看这两个少年年轻貌美,起了轻视之心,口中便有些不干净起来。
钟坚锐不懂,墨息也不理,只盯着庄家,那当庄的汉子吆喝了两声“买好离手”,盖子一揭,二三三,果然是个双!
一时便有人推了钱过来,钟坚锐见两吊钱变成四吊,心中正喜,墨息却动动手指,示意不用拿回来继续压:“俗话说好事成双,就再来个双吧。”
一时揭盅,果然又是个双。墨息眼睛不抬大气不喘,一径压双,说来也怪,一连竟开了八个双。他本钱虽少,但这一径赢下来,转眼两吊钱就变成了数十两银子。
这下子别说旁边的人啧啧称奇,便是钟坚锐也满腹疑惑,他看了这些回也差不多知道了这游戏规则,但墨息怎么回回都猜那么准却是他猜不透的了。趁那庄家汉子和旁边一个瘦高个说话的空档,他凑到墨息耳边小声问:“小息,你会透视吗?”
“当然不会。”墨息得意洋洋地小声回他,“不过我会让骰子听我的话。”
钟坚锐不解,但也知此处不
是说话的地儿,便只点了点头,不再多话。二人交头接耳间那庄家已换了个小胡子,扯着喉咙喊“买好离手”,墨息来了兴头,双手一推,大声喊:“双。”
众人见他还是买双,又是一片哄然。庄家那小胡子看了他一眼,一揭盅盖,众人齐声惊呼,一三四又是个“双”。
这下却连那小胡子头上也冒出汗来了。他是掷骰子的老手,手底下是过硬的技术,之前分明掷的是个一三五单,不知怎么的开出来却变了点数,他擦擦额角的汗,将骰盅又还给先前那汉子,走到一边对个瘦高个小声道:“这小子有点邪门,要不要告诉老板?”
瘦高个沉着脸道:“算了,不过百把两银子,让他玩吧。老板上头正在吃紧,这会儿恐怕没什么精神来管这么点小事。”
小胡子踌躇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两人抬头望向楼上,脸色都不由自主的凝重起来。
便在此时,只听得“嘭”的一声巨响,伴着尘雾飞扬不知什么东西撞破楼板自二楼直摔下来,又是“嘭”的一声,正好摔在赌单双的台子上!
众人惊呼声中尘雾散去,只见那摔在台子上的赫然竟是一个人!
钟坚锐低呼一声,便欲上前,墨息将他一拉,疾道:“别看了!没救了!”
钟坚锐一呆,这才发现那人颈骨向外软软垂落,四肢扭成极其诡异的姿势,竟似全身的骨头都被扭断折碎了一般,身下鲜血极快地渗出来,转眼染红大半个台子,显是已不能活了。
随后只听楼上一个清亮的声音朗声道:“奴仆待客不周,惹东兄不快,柳某人在此告罪了。”
三、
钟坚锐第一次见到杀人是在与墨息相遇的那个晚上,然而那次毕竟离他有段距离看的并不真切,这回却是血淋淋的近在眼前,眼见得那一片怵目血红,他本能地扭过头捂住嘴,只觉胃里一阵翻腾。待得那阵呕吐感过去,他顺手抓起身边墨息的衣袖擦了擦嘴,这才听得脚步声响,却是一人自楼梯上缓缓步下。
只见他不过二十多岁年纪,穿了件浅紫色的宽袍,掌中一柄白纸扇,眉清目朗,嘴角含笑,意态举止间说不出的风流潇洒,在这喧闹嘈杂的赌场之中,便似一缕清风佛过,令人为之一爽。
钟坚锐从未见过这般俊朗人物,不由看的呆了,墨息在他身边轻咳了一声,他才回过神来,对身边的友人赞道:“这人好俊。”
“少见多怪!”墨息不以为然地道,“比起我大哥……哼,连提鞋儿都不配……”
“你大哥?”
墨息板起脸,道:“你听错了。”
他二人只管小声低语,那自楼上下来的那贵介公子却又道:“东兄移驾至此,可是嫌小弟招呼不周?”
“柳庄主的款待无微不至,却只怕东某承受不起啊。”
钟坚锐只觉这声音竟似贴着自己耳边发出,不由吓了一跳,反射性地向后一退,这才发现自己身边不知何时已站了一个青衣人。
那青衣人瘦瘦高高,竟比钟坚锐还高出一截,手脚纤长,一张蜡黄的长脸看不出年纪,面上神情僵硬,两边嘴角向下扯动,拉出一个深深的八字。
墨息神色不禁一变,钟坚锐是初出江湖的雏儿也就罢了,但以他的武功和经验,虽说先前一时走神心不在焉,但此人何时来到身边他竟是丝毫不觉,显然对方的武功绝不在他之下。
对面那个公子哥说他姓东……墨息心念疾转,不禁泛起嘀咕:难道是他?
只听楼上下来那公子道:“小弟对东兄倾慕已久,难得今日有缘相见,东兄当真不给小弟面子,连杯薄酒都不肯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