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攻不受戮（一）——莉诺雅

陆青岚心中又掠过一丝委屈。平时喜爱的红豆面包，此时变得无比干涩，难以下咽。宁威体贴地从隔壁的音乐教室给陆青岚倒来一杯纯水，但是陆青岚逞强不愿意接受宁威的好意。结果，那个红豆面包吃了一半便被扔进了垃圾桶中。

见陆青岚扔掉了面包，宁威将陆青岚从琴凳上赶开。

“岚岚猪，吃完了就唱歌吧。”虽然叫着他擅自给陆青岚起的绰号，但是宁威脸上的表情却是一派严肃。每次宁威坐上琴凳，整个人都变得严肃起来，这似乎是他从小养成的习惯。但是陆青岚此刻，却觉得这份严肃中，有着一丝疏远。

宁威将手伸进口袋中，偷偷按下了录音笔的录制键。然后掀开琴键盖，将修长有力的十指放在琴键上，做了一次深呼吸。立刻，流畅华丽的旋律从宁威的指尖流泻而出，溢满了整个琴房。

站在钢琴旁的陆青岚本想继续闹别扭，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听到宁威的伴奏，歌声就从他的喉咙中不自觉地流泻了出来。如清泉一般的歌声与钢琴亮丽的音色完美地配合着，令人陶醉其中。

然而，陆青岚唱到一半，宁威却叹了口气，停止了钢琴的演奏。

“你的歌声中没有感情。”宁威冷冷地说，“认真一点。”

尽管知道每次接触到与音乐有关的事情的时候，宁威都会变得冷漠。陆青岚的鼻子还是感到一阵酸痛。

于是，宁威重新从第一小节弹起。前奏之后，陆青岚的歌声继续跟进。

可是，这次只唱了两句，宁威就停下了伴奏。

“完全没有进步，再重来过。”

宁威又从乐曲的开头开始弹奏。

在第三次喊停之后，宁威从钢琴凳上站起来，揽住陆青岚的肩，柔声问：“你今天是怎么了？受了什么委屈了？”

陆青岚环视着这间昨晚自己窝了一夜的房间，心中忽然生出几分倔强。他推开了宁威，转身推开琴房的门，大步地走了。宁威的眼中，掠过一丝苦涩。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第一次觉得自己无法厚颜地走在陆青岚的身后。

下午的课间，宁威一个人躲在天台上，给AJC唱片公司的经纪人王坤先生打电话。电话响了五下后被接通，看来在对方不是林秀幸的情况下，王坤还是会摆摆谱的。

“喂，我是王坤。请问您是哪位？”电话那头，传来王坤毫无感情的声音。

“您好，我是宁威。”宁威有礼貌地打招呼。

“哦，是你啊，怎么了？愿意做我们的歌手了？”王坤的声音立刻亲切起来。

“不是，只是我录了我的朋友唱的歌，能拿来给您听听吗？”

“就是那位你为了他而写歌的朋友？”

“是。”

“不必了。”王坤断然拒绝，然后耐心地解释道，“不是我对你的朋友的歌声没兴趣，只是在你们还没红起来之前，唱片公司养活两个人比养活一个人风险大。”

“那你们养活他一个人就可以了，我愿意无偿为他写歌。”宁威的声音中透着几丝急切。

“不好意思，我不想为了天真的小朋友浪费时间。等你断奶了再来找我吧。”王坤断然挂断了电话。

宁威听着电话中的“嘟、嘟”声，感到无比失落。

他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回教室，可是跨进教室门口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又恢复了如往常般的坚毅沉着。

整整一个下午，他都没有和陆青岚说过一句话。陆青岚也没有主动找他说话，始终是气呼呼的样子。若是在平时，他无论如何也会哄得陆青岚开心。但是此时此刻，他忽然觉得有些疲惫。

晚上，宁威回到家，和母亲与妹妹一起吃过晚饭后，将自己关在了自己的房间。双胞胎妹妹则将自己关进了画室。妹妹宁静与宁威是双胞胎，但是可能因为是异卵双胞胎的关系，长得并不很像。虽然不能说不是美人，但是她那张脸给人强烈印象的，毋宁说是美丽，不如说是与她的哥哥如出一辙的倔强表情。妹妹初中毕业，考进了开有美术特色班的高中。最近，一有空就会将自己关进画室，为考取美术学院而努力。

宁威无聊地应付着高三繁重的功课，总觉得心神不宁。终于，他拿出手机，翻出了陆青岚的电话号码。犹豫了一下，他拨了陆青岚家的宅电，因为他生怕陆青岚不接手机。这样的恐惧，在以前也是没有过的。

接电话的是陆青岚的母亲，甜美的声音每次都让宁威感到心头一爽：“喂，这里是陆家，请问是哪位？”

“……阿姨，青岚在家吗？”宁威的声音有些犹豫。

“哦，是宁威吗？你等一下。”听出了宁威的声音，陆青岚的母亲放下电话，去叫陆青岚。

很久很久以后，电话那头才传来了陆青岚别扭的声音：“……嗯。”

宁威却忽然发现，自己没有想好对陆青岚的措辞。犹豫了很久，他问：“你今天中午是怎么了？”

陆青岚不愉快地撇着嘴：“要你管。”

两人之间又是一阵尴尬地沉默。宁威的心中掠过一丝焦躁。他咽了口口水，说：“今天我把志愿表交上去了。第一志愿是海洋大学的机械系。你也来吧。”

位于本市的海洋大学并不是分数线很高的学校，而且是与宁威这种有钱人家的孩子完全不协调的平民化学校。按照宁威的学习成绩，他应该能够考上更好的学校才对。陆青岚知道宁威是根据自己的学习成绩来填写的志愿，这样两人就能进同一所大学就读。但是宁威的体贴丝毫无法挽救陆青岚的恶劣心情。

“你说的我们要一起做歌手，都是骗人的吗？！”陆青岚的心中，被抛弃的寂寞变成了狂躁的猛兽。他的怒吼声令正坐在沙发上看日文电视剧的母亲惊讶莫名——母亲的日语说得很流利，尽管她从来没有跟陆青岚说过这是在什么地方学的。

“……这毕竟是不切实际的幻想，还是好好面对自己的人生吧。”电话那头，宁威虽然故意放软了语气，但是在陆青岚听来，那是多么的冷漠与遥远。

“你到底把我们的梦想当做什么！”用令母亲惊愕的响亮声音，陆青岚对着电话那头吼着。

宁威没有回答。母亲体贴地调低了电视的音量，电话那头却只传来宁威缓慢而沉重的呼吸声。

“……我明白了。”许久之后，陆青岚挂下电话。此时他的心情，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深深的失望和委屈。似乎所有的怒意，都消失在从琴房醒来的那个早晨了……

对母亲丢下一句：“我去练歌。”陆青岚抓起钱包出了门。

对陆青岚一向抱着放任自流态度的母亲，忽然心中有了淡淡的不安。她想请求儿子不要去，儿子却已经“碰”地关上了门。

母亲怔怔地站在被紧紧合上的门边，深深叹了口气。

宁威失神地听着电话那头传来的“嘟，嘟，嘟……”的冷漠声响，许久许久，才缓缓将电话听筒放回电话上。

他何尝不想对陆青岚解释说自己努力过，但是没有成功？可是，失败的深深阴影啃噬着他的心，让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对陆青岚说出事实。何况，失败的原因还不是因为自己实力不济，而是，而是……

“对不起，我不想为了天真的小朋友浪费时间，等你断了奶再来找我吧。”AJC唱片公司的经纪人王坤冷漠的声音，不断地回荡在宁威的耳边，令宁威的心深深地沉入绝望的深海。对一个十八岁的少年来说，认识到理想与现实的差距，是纯白色的羽翼第一次从脊背上撕裂，那种深入灵魂的痛，令他忽略了电话那头细微的颤抖。

狠狠一拳砸在电话机后面的墙壁上。就维持着那个拳头靠在墙壁上的姿势，宁威忽然觉得全身都没有了力气。他的肩膀在无声地颤抖，无泪地哭泣。

听到动静的妹妹宁静从画室里急急跑了出来：“哥哥，没事吧？”

回过头，看到妹妹担心的神色，宁威淡淡地笑了笑：“没事。”他的那双深黑色的眼眸，却背叛了主人，泄露了主人深深悲伤地心境。

宁静看到宁威拳头上的血迹，失声叫了起来：“哥哥，你的手！”一边叫着，一边快速跑向宁威。

将宁威还在不断颤抖的手臂轻柔地从墙上卸下，将宁威紧握的拳头小心地握在手掌，心疼地检查着手指的伤势：“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自己的手指？你还要考音大不是吗？这可是钢琴家的手啊。”

妹妹心疼地责备着，挽着宁威的手臂要将他拖到楼下的客厅中：“来吧，我帮你处理伤口。谨慎起见，要不要去医院啊……”

宁威站着不动。妹妹吃惊地回头看着任性地站在原地的哥哥，眼中透出责备的神色。

宁威忽然将手臂从妹妹的掌控中挣脱出来，用双手紧紧将妹妹揽在怀中。

感受着自从小学毕业后就没有再拥抱过的哥哥的身躯，那刚刚由稚嫩变成成熟的男性气味，宁静温柔地轻抚着宁威微微颤抖的背。

“静，让我抱你……一会儿就好……”宁威的声音中透着哽咽，但是宁静知道宁威没有哭。

第八章：总之越烈越好

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母亲第一次知道了父亲在外面不断更换情妇的事实。那一夜，父亲和母亲在家中激烈地争吵，满地都是被他们砸烂的家什器皿。最后，父亲一拳将母亲殴倒在了地上，母亲摔在满地的碎瓷片上，怎么也站不起来，而父亲却好像还无法平息怒气的样子，抬起脚就要踢这样的母亲。一直在一旁紧紧抱着吓得直哭的妹妹的宁威，坚强地张开双臂，站在了母亲与父亲之间，然后一声不吭地承受了父亲的全部怒意。那天深夜，宁威和母亲一起被救护车送进了医院。母亲是全身多处割伤，被缝了好多针，而宁威则是全身大面积软组织挫伤，比母亲在医院多住了两个多星期，还一度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

宁静清楚地记得，那一次之后，宁威就再也没有在人前流过眼泪。

短暂地拥抱之后，宁威放开了宁静，拍了拍妹妹的肩膀，轻声说：“我出去一下，妈妈问起就说我今晚在朋友家，不回来了。”

宁静点了点头，注视着哥哥转身离去的背影，忽然跑上前去，抓住哥哥的手。

“小心点，别冲动，有事给我打电话……”宁静在宁威背后叮咛着。

宁威转过身，爱怜地望着唠叨的妹妹，轻轻拍了拍她的头。

“我晓得。”这样说着，他转身快步走下了楼梯。

“你根本不晓得……”宁静凝视着哥哥渐渐消失在视野中的高大背影，喃喃地说。

宁威从车库发动了爱车保时捷卡宴，缓缓地驶向了陆青岚的家。与无比焦躁的心情呈强烈对比的，是无比小心的驾驶。因为宁威很清楚，越是心情乱的时候，越容易出事故。

将车子在陆青岚家楼下停好，宁威快步走上楼。走到陆青岚家门口，深吸了口气了一下，礼貌地按下了门铃。

陆青岚的母亲不久就来开门，看到门外的宁威，脸上的表情却毫不惊讶，像是早就料到宁威会来似的。

没等宁威开口，陆青岚的母亲就微笑着说：“青岚他出去了，说是去练歌，不过好像情绪不太稳定呐……”

“我知道了，谢谢。”礼貌地道谢后，宁威转身离去。不久，楼下传来了保时捷越野车发动机的轰鸣。

宁威随即把车开到了学校里两人视作秘密基地的琴房，理所当然似地，琴房空荡荡的，没有陆青岚的身影。不知道被何种想法所驱使，宁威又转身踏上了教学楼的楼梯，一口气跑到顶楼，打开了通往天台的门。

明朗的月光将天台的水泥地照射出一片美丽的银白，这片静谧的空间，也承载着两人的回忆。

理所当然地，陆青岚也并不在天台上。那天上午，偷溜到天台上的两人并肩坐在屋檐下看雨，宁威将冷得颤抖的陆青岚纤细的肩膀紧紧搂在怀中。宁威无法忘记陆青岚印在自己脸颊上的一吻，可是，这竟然成了两人之间最后的温存。

宁威再也无法忍耐心中的夹杂着悔恨的愤怒。想要破坏自己似的，又一次将自从五岁开始学习钢琴以来，就一直无比珍视的手，重重地砸在了天台的铁门上。铁门在夜晚寂静的校园内，发出“铛”的一声巨响，伴随而来的，是手指关节的刺痛。仿佛这剧烈的刺痛冲淡了心痛般，宁威咬了咬牙，转身向楼下走去。

陆青岚从家里冲动地跑了出来，却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虽然跟母亲随便说了个“练歌”的借口，但是他绝对不愿意去学校的琴房，因为那里，是伤他的心最深的地方。

从便利店买了两罐啤酒，坐在车站的候车位上，将那味道呛人的液体强灌入自己的咽喉。好难喝。啤酒的苦味令陆青岚皱起了眉头，眼角渗出了泪花。那眼泪是因为啤酒的苦，还是因为伤心，陆青岚自己也不知道。

两罐啤酒灌入咽喉之后，陆青岚开始觉得头有点晕。他从候车的长椅上站了起来，信步向前走去。夜晚的冷风吹在他因为喝了酒而泛红的脸上，挺舒服。

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走到一个小酒馆前，因为喜欢小酒馆里那温暖的灯光，就走进去，在吧台前坐了下来。他只想找一些能够麻痹自己的东西，什么都好。

酒馆的光头老板对着这个明显已经满身酒气的少年皱了皱眉头。

“喂，你满十八岁了吗？”并不希望有人醉倒在自己店里的酒馆老板寻找着拒绝少年的借口。

当然满了，就在十八岁生日那天，被恋人甩了。

陆青岚心中泛起一阵苦涩。无言地点着头，将身份证从钱包里取出，放在了店老板的面前。

“嘿，十八岁生日刚过一天就要来把自己变成大人吗？”店老板看着陆青岚身份证上的生日，感到有点好笑。因为同时也看到了陆青岚钱包中的数张红色钞票，他终于放弃了抵触情绪，从柜台后取过菜单，递给陆青岚。

从没来过酒吧一类地方的陆青岚对酒的名字并不熟悉，对着一大堆看不太明白的酒的名字发了半天楞的陆青岚将菜单还给老板说：“越烈越好啦，总之……”

他是真的想灌醉自己，以忘记心口一阵阵袭来的痛。

会做生意的店老板乘机将店里最贵的酒推销给陆青岚：“那就轩尼诗XO可以吧？”

“什么都好……”陆青岚嘟囔着

无意中瞥见角落里情侣之间的耳鬓厮磨，陆青岚心中又泛起一阵酸楚。宁威那家伙，一定是喜欢上女孩子了吧？玩腻了自己，就觉得没意思了吗？果然比起干瘦的男孩子的身体，还是又香又软的女孩子比较好吧？他忽然觉得，在生日的次夜借酒浇愁的自己，也无比的悲惨……

接过店老板递过来的酒杯，注视着酒杯中刚刚好淹没酒杯底层的琥珀色液体。

“什么嘛……这么少……”陆青岚无意识的抱怨令光头的店老板心中有些微微的不悦。这家伙真的是第一次来酒吧吗？

陆青岚拿着酒杯轻轻晃了晃，不等那两块发出“叮叮当当”的碰撞声的冰块融化，就将酒杯举到唇边，一饮而尽。然后将酒杯推向吧台内侧：“再来一杯。”

酒吧老板被陆青岚的气势吓了一跳，然而财迷心窍的他连忙又往陆青岚的酒杯中注入了昂贵的洋酒。

第九章：擦身而过

【威，当时的我，一直以为是你抛弃了我，为此自怜自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