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攻不受戮（二）——莉诺雅

艾艳艳坐在椅子上，双手放在自己的腿间，显得特别小。宁威放下手中的行李，走过去拥抱了艾艳艳，抚摸着艾艳艳的头发说：

“人生，就像一辆公共汽车。你会遇到很多人，你也可以和他们谈得很好很欢畅。但是到了站，他们还是会下车，并不会因为你们聊得来就多陪你一程。”

宁威可以感受到怀里的艾艳艳在颤抖。她面对着宁威不好意思掉下的眼泪，现在终于掉了下来。怀中传来艾艳艳极力压抑的哭泣声。

宁威摸了摸艾艳艳的头发，把艾艳艳的头从怀里挖出来，双手捧着艾艳艳的脸，替艾艳艳抹去两道眼泪。

“虽然我也不可能陪你一直坐到你的终点站。但是你人生的公共汽车，我还没到下车的时候。并不是搬了家，就要改变什么的。人生中的变数很多，但是总有些东西是一生都不会变的。”

艾艳艳终于“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她紧紧抱着宁威，哭得像个小孩子。宁威抚摸着艾艳艳的头发，叹息着说：“我以为你应该懂我的。”

“你走的样子……让我觉得我们不会……再见面了……”艾艳艳把脸埋在宁威怀中，抽泣着说。

宁威抚摸着艾艳艳的背，叹息着：“傻瓜。我以为我们之间的关系，说再见就显得生分了。”

“可是……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维系了……”艾艳艳继续大哭。

宁威叹了口气。

“我本以为你是个成熟的大人。没想到比齐彤还像个小姑娘。”

一边说着，一边顺着艾艳艳的背。

“如果我们之间需要一样东西去维系，那只能说明我们的关系仅此而已。”

艾艳艳在宁威的怀里用力点头。

“即使我搬了家，还是只要你的一个电话，我就会到。有事也好，没事也好。”

艾艳艳“嗯”得很大声。

宁威放开艾艳艳，替她抽来几张纸巾塞到她手里。

“好了，笑一个，不知道的人以为我把你怎么了。”

艾艳艳终于破涕为笑，用纸巾擦着妆已经一塌糊涂的脸。

宁威背着吉他，提着行李走了。他细心地替艾艳艳锁好门。他果然没有说再见。

宁威的新居是一套一居室的小房子，装修很旧，门窗还是上个世纪流行的那种奶油色的木门和绿色的铁窗。厨房也是上个世纪流行的式样——水槽是深灰色的磨石质地，一台煤气灶突兀地站在贴了瓷砖的台面上。卫生间当然也同样老旧，墙上和地上贴着马赛克。

地板很旧，几乎已经没有留下多少漆，基本上被磨成了原木的颜色。家具当然也很旧——很旧的木板双人床，很旧的床头柜，很旧的衣柜，很旧的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没了。

这套房子唯一让宁威中意的地方，是一个白天阳光很好的阳台。宁威觉得，只要有阳光的陪伴，自己就不会陷入太阴暗的情绪。

由于房子实在太小，而且陈设也实在太少，宁威只花了小半天时间，就把里里外外打扫得七七八八了。他去超市买了搬家用的馒头糕点——虽然只是暂住，但是礼数要到，这是从小父亲教给他的。从前宁威也不是那么听话的孩子，但是自从母亲死去，父亲入狱之后，宁威无论做什么都会想到父母的话，然后遵照着父母的话而行。即使搬家的时候给周围的邻居送馒头糕点在他看来是很老土的事情。

晚饭时分，给楼上和楼下的每一户人家送去糕点，打过招呼之后，宁威的糕点也将近发完。只剩了自己隔壁的最后一户人家。宁威提着一袋馒头，敲了敲门。没有人应门，从卫生间的窗户中也看不出灯光。宁威想，这户人家或许不在家吧，他转身就要离去。突然，门开了一条巴掌宽的缝隙，从缝隙中露出一张和缝隙差不多宽度的小脸。

女孩子。脸小小的，皮肤很白，一头长长的染成金色的卷发，是一个长得很精致的女孩子。

“嗨，我是隔壁新搬来的，我叫宁威。请多多关照。”

女孩子伸出和脸一样小而白皙的手，接过那袋看上去有些傻乎乎的馒头，然后关上了门。她自始至终都面无表情。

宁威也不介意，转身回家关上门。对他来说，搬家这个过程算是结束了。他坐在床沿上，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一个人独处了。两年以前，陆青岚刚刚离开自己的时候，几乎只要一个人独处，就会想到死——当然那也并不全都是因为陆青岚。那时候，艾艳艳和齐彤温柔地照看了自己，如果不是因为她们，宁威恐怕自己现在已经如愿了。

他缓缓地摩挲着奶黄色的床单，那种阴暗的情绪又渐渐抬头，渐渐笼罩住宁威的全身。他感到自己又深深陷入了那股浓重粘稠的黑暗，又开始觉得未来没有光华，又开始觉得自己或许应该结束自己的生命。

宁威环视四周，开始寻找可以用来自杀的工具。可惜一无所获。他身边既没有小刀，也没有围巾可以打个结用来上吊。宁威摇了摇头，苦笑着把自杀这个念头从心里赶出去。他从行李袋中取出最后一件行李，摆在了床头柜显眼的位置。那是一个陆青岚的偶人，小小的塑料偶人，拿着话筒，像是准备唱歌的样子。两年前，他因为看到这个偶人而陷入深深的负面情绪，最后选择了到廉价旅馆开房割脉自杀。但是，那时候是齐彤救了他。后来，齐彤又把当时他掉在地上的陆青岚偶人还给了他，从那时候起，这就成了宁威最宝贝的东西。

现在，如果他想自杀的话，应该没有谁会来打扰了。这个想法在宁威的脑海中，渐渐变得充满甜蜜的诱惑。

第九十一章：你是色狼吗

这时候，一阵敲门声把宁威从思绪中拉了回来。他一边猜想着会是谁，一边打开门，门外，是刚才隔壁的那个小小的女孩。

宁威这才看清楚她的全貌，真的是小小的，身高恐怕不足一米六，在身高超过一米八五的宁威面前，看上去就像一只小猫。她披着一件白色的毛茸茸的披风，披风下是镶着许多蕾丝花边的黑色紧身连衣短裙，下半身是一条用吊袜带吊着的白色长袜，以及黑色的高跟皮靴。手中提着一个亮闪闪的小手袋。

这一身打扮，和她长长的金色卷发倒是很相配，看上去像好莱坞电影里面走出来的女吸血鬼。但是宁威开始回忆刚才见到她的时候她有没有穿得如此惊悚。更令人惊讶的是，女孩的手里，提着刚才送过去的馒头糕点。

“怎么？”宁威扬起眉毛。心里想着莫非这馒头糕点是要退货？

女孩把糕点平举着递给宁威，轻声说：“搬家的馒头糕点。”

“所以呢？”宁威掩饰不住眼中的惊讶。

“所以说，这是搬家的馒头糕点，送给你。”

宁威还是不理解女孩的意思，他在想这孩子是不是脑筋不太正常。

但是鉴于面前是穿着整齐漂亮的可爱小女孩，宁威也不忍心直接将她拒之门外。

“这不是刚才我送给你的吗？”

“是呀，你送给我的就是我的了，现在我再拿来送给你，有什么不对？”女孩扁了扁嘴，瞪大了一双无辜纯良的大眼睛。

“可是，这个不是搬家才送的吗？”

“对呀，我要搬家。”

女孩说着，晃了晃手中的馒头，鼓起白皙的脸蛋，小嘴撅成了一朵菊花。宁威看着女孩子，突然想起了陆青岚的表情。他无奈地从女孩手中拿过馒头，顺着女孩的话问：“你要搬到哪里？”

女孩三两步跳进屋，轻易地侵入了宁威的领地。

“这里。”一边说着，一边关上了门。

宁威哭笑不得：“回你自己家去吧。你爸妈会担心的。”

女孩摇了摇头，眨着眼睛，长长地睫毛像小扇子一样扑闪着，说：“我妈妈是天上的天使，我爸爸是非洲部落的酋长，他总有一天会来接我的。”

宁威意识到女孩说的是童话《长袜子皮皮》的剧情。

“少跟我来这套。”宁威苦笑着看着脱了鞋，穿着长筒袜站在地板上的女孩，说，“说认真的，你父母不在家吗？”

女孩摇了摇头，说：“我很认真的！我不和父母一起住！”

宁威看着女孩怡然自得地在房间里参观了一圈，最后坐到床上。宁威扬了扬眉，问：“可是，你还这么小，就一个人独居？”

女孩脸上一下子露出了生气的表情，她不再说话，而是抱起宁威的枕头，气鼓鼓地仿佛不打算理人。宁威见等不到她的回答，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说：

“就算你不和父母一起住，你也可以回自己家去。”

“我不要。”女孩仰着头，望着宁威，无辜纯良的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眨着，眼周银色的眼影闪闪发光。宁威才发现她化了妆，而且是上夜店化的那种浓妆。看到她的妆容，宁威苦笑着想，这孩子只是身材娇小而已，应该不是未成年吧。

“你再不回去，我可报警了哦。”宁威故意恐吓。

“你不会的。”女孩说得悠然，仿佛有十足的把握。

宁威叹了口气，双手叉腰，无奈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小妖精：

“小姐，一个正常人，家里跑进来一个莫名其妙的女孩子，还赖着不走，你说不报警还能怎么样？”

“还能抱我。”女孩说得仿佛吃饭散步一样轻松。

宁威觉得自己额上躺下了冷汗。敢情这孩子原来是来色诱的。好吧，既然是来色诱的，宁威知道怎样让她用最快的方式消除这个念头：

“你别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我是gay，我不抱女人，听明白了就快回去。”

女孩扑哧笑开了，她笑得很甜美，却不做作。

“我开玩笑的，你当真了？”

宁威还是不知道，女孩说的哪句是玩笑。他耸了耸肩：“一个可疑的陌生女人，她说的一切都很有可能是假的，也都很有可能是真的。”

“绕口令一样。”女孩子摇了摇满头金发，从随身小包里取出一样东西，摆在宁威眼前。“看清楚了，我不是可疑人物。”

女孩取出的是一本学生证，准确的说，是宁威的大学的学生证。比宁威低一届的学妹，名字叫吴晓若，英文系。

“吴晓若？”宁威念了一遍，仿佛觉得这个名字有印象。

“对啊，吴晓若。”吴晓若笑得满脸桃花。

宁威这才依稀想起，去年整个大学里沸沸扬扬的校园歌唱大赛中，那个一举夺魁的一年级新生。虽然个子娇小，脸蛋可人，声音中却有着难以言喻的爆发力。而那个吴晓若，竟然就住在自己家隔壁？宁威不禁苦笑，如果不是切身体验，他简直怀疑这是三流偶像剧的烂剧本。

区别只是他绝对不会对陆青岚以外的人动心，所以这个偶像剧可以说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所以呢？”宁威尽管知道了对方的身份，可是还是不明白她的来意。

吴晓若顺手拿起床头柜上陆青岚的偶人，放在手心里把玩。

“别碰那个！”宁威不禁失声制止。

吴晓若吓得一哆嗦，还是乖乖地把偶人放回床头柜。

“所以，没了。”

吴晓若从床上站起身，拍拍屁股准备走人，和来的时候一样轻松。宁威拧着自己的眉心，望着吴晓若轻松的背影，声音幽怨：

“小姐，你专程换好了衣服还化了妆，打扮得漂漂亮亮，就是准备到隔壁开一下新搬来的邻居的玩笑？”

“不呀，我这就要去上班，最近节食中，你给我的那袋馒头我想我也吃不完，不如物归原主。谁叫你看上去像上顿不接下顿一样，面黄肌瘦，面如菜色。”

宁威忽略了吴晓若语气中对自己的负面评价，追问：“上班？你该不会……？”言下之意十分明了，晚饭时分打扮得花枝招展出门上班，还能是哪行？宁威不由想起了自己的妹妹宁静，心中一疼。现在的女孩子，都那么不自重吗？

“你管那么宽干嘛？”

吴晓若的声音中，明显带着一丝不快。她转身瞪了宁威一眼，那双眼睛深具杀伤力，仿佛会咬人。宁威的心中，下意识地将吴晓若的身影与妹妹宁静重叠，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拉住了吴晓若的手腕。

“抱歉。”宁威放开手，无措地搓着双手，却还是不甘地补充了一句：“等你下班来找我，我们谈谈好吗？”

“你！你是色狼吗？！”吴晓若抬高了声音，一字一顿。宁威不由想起偶然在校园中听过的吴晓若唱歌时候的爆发力。

第九十二章：生存！

宁威苦笑地揉着被震伤的耳朵，莫名地被骂作色狼，他想了想才明白吴晓若的言下之意，也就是说自己不应该随意猜测她的职业？

“对不起……”宁威真诚地道歉，站在吴晓若身侧，等吴晓若穿好鞋之后，绅士地为她拉开门。

“行，我下班来找你。宁威。”吴晓若倒是笑得很爽快。

她背对宁威扬了扬手算作道别，就一阵风似地往楼下冲去了。

宁威关上门，发现自己脸上还留着一抹微笑。与年轻女孩子谈话总是愉快的。他突然发现自己又被陌生人从深海一般寂静无光的情绪中拉了回来。或许是上天的作弄也说不定。宁威摸着自己的嘴角，淡淡叹了口气，他拿起床头柜上的陆青岚偶人，放在唇边轻轻地吻了一下。鼻头掠过的一阵属于女孩子的香气，令宁威莫名地焦躁起来。

他挥了挥手，用力把焦躁的情绪从心中赶开，将陆青岚的偶人小心地放回床头柜上，然后从盒子里拿出了自己的吉他。

……

同一时刻的陆青岚，除了饥饿和疲劳，几乎丧失了其他的知觉。

“笨蛋，又错了！”三十岁开外的女舞蹈教师把记录着舞步的复印纸卷成一卷，毫不容情地往陆青岚头上砸去。今天整整一天，都在这位女舞蹈教师斯巴达式的训练下度过，令陆青岚苦不堪言。

早晨7点，陆青岚就揉着惺忪的睡眼进了舞蹈教室，一直到中午十二点才被准许休息十分钟——吃饭。还以为吃饭的时候终于能松口气的陆青岚，才发现自己想得太天真。因为他还没把一次性筷子从中间掰开，手中就被塞进一叠A4纸：“一边吃一边默记舞步吧。”

就连上厕所时间长一点，都会被念说：“你便秘吗？”

陆青岚虽然早已经有所觉悟，却也没想到对方的要求会严苛成这样。

“你知道你这次演唱会的门票卖了多少张吗？四万五千张！有四万五千个人花了钱来看你跳这个舞！你跳成这个样子对得起那些出了钱的人吗！！重来！”

舞蹈教师为了节约时间，连训陆青岚的话都语速飞快。陆青岚觉得自己已经只是一个不断被责骂的牵线偶人。现在和以前学校里被老师骂的场景根本没什么不同，要说不同，就是现在不但骂，还要加上体罚。陆青岚不由想起高一时候的军训，那个时候训了两三天之后就开始打电话回家跟妈妈哭诉，而现在，简直比军训还严苛一万倍。昨天只睡了三小时，今天看来也突破不了这个数字。

原来做明星，就是这个样子的概念吗……

过了晚上九点，舞蹈老师才宣布：“今天就到这里。”

陆青岚立刻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粗气。眼泪也已经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落下来。但是他还是没有错过舞蹈老师踏出舞蹈教室前的最后一句话：“明天继续！”

只比陆青岚大一两岁的助理把打开了盖子的盒饭端到陆青岚面前，帮陆青岚掰开一次性筷子塞到他手里，像面对一个小孩子一样帮陆青岚擦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