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师拍拍宁威的肩膀,苦笑着说:“这有什么要紧?给你点热巧克力好了。走吧。”
宁威点了点头,两人一起走进了路边的星巴克,选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了。不一会儿,律师端来了两杯热饮,一杯是热巧克力,另一杯则是淡褐色的拿铁咖啡。律师坐了下来,将热巧克力推到宁威的面前,说:“别这么拘谨,我和你父亲也是老朋友了,你小时候我就见过你们兄妹俩,你跟我客气什么?”
“谢谢叔叔。”宁威淡淡地笑了。
“唉……”律师微微叹了口气,一时,两人都沉默不语。
律师慢慢地撕开糖包,将砂糖缓缓地倒入咖啡杯中,像是故意拖延时间般地慢慢搅拌着,最后端起杯子微微啜饮了一口,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叹息。
“你瘦了好多。”
“是吗?”
“嗯,比上次看到你的时候更瘦了。很辛苦吗?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没什么了,谢谢您。”
“别这么客气。”说着,律师又啜饮了一口咖啡,接着若有所思地说,“以我的立场或许不方便说,而且现在说了也没什么用了。其实,你的父亲的问题大家都心知肚明,是上面的人想要搞掉他,而不是真的因为贪污而被抓。说实话他贪污的数额不算很大,而且其中很大一部分数额只不过是暂时挪用而已,在调查的时候就已经填上了。所以如果不是有人要搞他,他不会被抓的。既然是有人要搞他,就不是金钱上的问题,说实话筹够了钱也不一定有用呐……”
律师说完,重重叹了口气。
宁威沉默着,说实话,他对这个父亲并没有太多的感情。从很小的时候起,父亲带给这个家的,就只有恐惧和无助。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母亲第一次知道了父亲在外面有情妇的事实。那一夜,父亲和母亲在家中激烈地争吵,满地都是被他们砸烂的家什器皿。最后,父亲一拳将母亲殴倒在了地上,母亲摔在满地的碎瓷片上,怎么也站不起来,而父亲却好像还无法平息怒气的样子,抬起脚就要踢这样的母亲。一直在一旁紧紧抱着吓得直哭的妹妹的宁威,坚强地张开双臂,站在了母亲与父亲之间,然后一声不吭地承受了父亲的全部怒意。那天深夜,宁威和母亲一起被救护车送进了医院。母亲是全身多处割伤,被缝了好多针,而宁威则是全身大面积软组织挫伤,比母亲在医院多住了两个多星期,还一度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但是,被宁威保护了的母亲,并没有向年幼的兄妹俩展现出更多的感激和爱护。那次以后,父亲与母亲之间的关系一下子变得相当疏远,而母亲看着宁威的眼神也变得有些奇怪。后来还是宁静告诉他的,母亲似乎一直恨着他。因为父亲对母亲说:“都是你的任性,使我们差点失去威,我不会原谅你的。”于是,母亲的心目中,宁威的那一次几乎舍弃性命的保护,只有四个字的评价:“多管闲事”。母亲认为,若是当时承受父亲拳脚的是她自己,或许父亲事后会有一些歉疚,会对她好一些的。事实上,许多深受家庭暴力之苦的人,都会有类似的自我欺骗。不论对于凶暴的父亲,还是疏离的母亲,其实宁威都没有什么感情。从那时候起,在他的心目中,只有妹妹是他唯一的亲人,但是妹妹毕竟是妹妹,不但比他小,还是女孩子。所以一直到遇到陆青岚为之,他都从来只有自己扛起所有的悲伤和痛苦,无法向任何人撒娇,也无法向任何人示弱。说起来,如此倔强偏执不懂变通的个性,就是那时候开始养成的吧。
但是,父亲毕竟是父亲,即使没有感情,宁威也无法弃父亲于不顾。或许他如此拼命地为父亲筹款,潜意识里也是希望父亲被自己所感动,因而对过去的所作所为有一丝歉疚吧。说起来,父亲或许还不知道母亲已经死了呢。至今为止,他似乎一直都居住在某个宾馆里,受到了相当严格,几乎与世隔绝的软禁,一直到事情差不多尘埃落定,才被移交到司法机关。宁威想着应该去看看父亲,但是却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父亲的面孔。
“我们有没有办法见到爸爸?”长久的沉默之后,宁威询问。
“嗯,我会帮你去问问看,回头给你电话。”律师带着松了口气的表情,似乎是对刚才的沉默感到尴尬。
“谢谢。”
律师端详着宁威有些苍白的脸庞,问:“你真的不要紧吗?”
“不要紧,别担心。”宁威的心里掠过一丝疑虑。他不明白为什么每一个遇到的人都理所当然似地为自己担心?难道自己的脸色真的差到看上去快要死掉的程度了吗?他微微皱了皱眉头,转移了话题。
“请问,关于律师的费用……?”
“啊,这个啊。”律师将双手十指交握放在桌子上,坐直了身体说,“我本来不想提的,但是既然你提起了……其实呢,我与你父亲算是老朋友,而且他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也感到很难过,总是想能帮就尽量帮帮你们。而且,我也知道你们现在的经济状况,所以就不要谈什么律师费啦。”
宁威点了点头,接受了律师的好意。他悄悄地在心中的债权人名单上,又加上了一个名字。
第六十八章:责难
与律师告别后,宁威打了电话给宁静。
“出来吃个饭好吗?”邀约的声音不带感情。
“今天这是怎么了?”宁静的声音带着微笑。
宁威原本想简单地将父亲的情况告诉宁静,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只是淡淡地说:“没什么,只是单纯地想跟你在一起。”
“好的。”宁静愉快地答应了。
宁威见到宁静的时候,已经过了午饭的时间。两人约在车站附近的一个奶茶铺门口见面。宁静远远地看见了哥哥高大英俊的身影,靠在奶茶铺前样式古朴的电话亭边等待着。
“等了很久?”宁静走近哥哥,歪着头问。
宁威微微摇头,问:“饿了吗?想吃什么?”
“还好。”宁静微微笑着说,“哥哥决定吧。”
宁威点了点头,凝视着宁静略施粉黛的脸颊,这似乎是他第一次看见宁静化妆。
“很漂亮。”宁威下了论断,但是在语气中听不出半分高兴。宁静也不以为意,牵起哥哥的手,跟着哥哥向前走去。
宁静的身高就女孩子来说已经算是很高,但是还是比宁威矮了十多公分,两人走在一起像极了年轻的恋人。因此,与哥哥一起走在外面的时候,宁静总喜欢表现出与哥哥很亲密的样子,引起路人的侧目。事实上,这两人走在一起,也的确引起了很高的回头率。宁威帅气而透着浓浓男人味的脸颊,与妹妹艳丽而有些倔强的面孔,并不很相似,却看上去很相配。
路边路过的老太太们看到宁威和宁静手挽着手,亲密地走在路上,摇着头感叹人心不古:“现在的孩子啊,还是大白天就拉拉扯扯的。”
这句话飘入宁静的耳朵,引起一阵爆笑,宁静抱紧宁威并不粗壮但肌肉很结实的手臂,笑得弯下了腰。宁威看着妹妹,露出了淡淡的透着无奈和宠溺的笑容。
宁威把宁静带进了麦当劳。事实上,在父亲出事之前,是严格禁止兄妹俩吃这类垃圾食品的。在外面吃饭,即使中餐厅也很少去,因为父亲说那里有烟火气。所以,对见过无数次却第一次踏入的洋快餐店,宁静感到很新鲜。她不听宁威“你先去坐”的指示,硬是跟随着宁威一起在柜台上买了食物,还在一按就会出来吸管的机器前驻足了良久,按出了好几根吸管,直到注意到店员奇怪的目光才罢手,接着,抢着端起食物走上了楼。宁威无奈地摇着头,在宁静的身后小心地护送着。
两人选了一张靠窗的位子坐定,先后去洗手之后,宁静很好奇似地将吸管插入奶昔杯盖上的洞洞里,用力吸了一口,露出了很好吃的神情。
“你干什么大热天喝热饮啊。”宁静指着宁威面前的热巧克力多管闲事。
宁威侧了侧头,没有说话,帮宁静拨开汉堡包外面的包装纸,将汉堡递给宁静。看着宁静吃得很满足的样子,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两人吃完了汉堡,将薯条一股脑儿倒在一张铺开的餐巾纸上,接着将番茄酱挤在上面。这是属于孩子的幼稚游戏,但是从来没有来过麦当劳的宁静玩得不亦乐乎。
看着宁静将最后一根薯条塞进嘴里,然后舔了舔手指,宁威微笑着说:“爸的钱全都搞定了。”
宁静瞪大了眼睛,问:“怎么搞定的?”
“这你别管了。”宁威发出一声长长的并不悲伤的叹息。
宁静举起手里还剩两三口的奶昔,和哥哥手中还剩下大半杯的热巧克力碰了碰:“干杯。”
宁威微微笑了,顺从地喝了一口。
宁静将手中的奶昔一口气喝完,双手合十靠在唇边,高兴地说:“太好了!”
“还有一个好消息,”宁威故意略去了消息中不太好的部分,“我们可以去看他了。”
宁静微微撅起嘴:“我对那个死老头才没有兴趣咧。”
宁威轻轻地拍了拍宁静的手背,说:“他毕竟是爸。”
“好吧。”宁静不情不愿地叹息,接着关切地看着宁威,“你是怎么搞到这些钱的?我问你你一直不肯说,今天一定要告诉我。”
“不要。”宁威固执地摇头。
“说啦。不然我今天就缠着你,一直到你说为止。”宁静拉着宁威的手撒娇。
宁威将手从宁静的手里抽走,凝视着宁静,认真地说:“你放心,我绝对没有做犯法的事情,不会去偷也不会去抢。所以你不要担心了好不好?”
他绝对不愿意将巨款的来源告诉妹妹,因为他不愿意妹妹同自己一起背负这笔债务。
宁静凝视着哥哥决绝的眼神,了然地点了点头,说:“保重身体。”
宁威拍了拍宁静的手背,微笑着说:“我会的。”
“你才不会。”宁静嘟着嘴生气。她握着哥哥的手腕,心疼地说:“都看得见骨头了,我不记得以前你这么瘦哦。”
宁威从宁静手中将自己的手腕抽回,双手交握着放在桌上,换了个话题:“什么时候去看看爸爸?我是说……如果我去看爸爸,你会一起来吗?”
宁静看着宁威那有些不安的眼神,微微有些心疼,她特意做出开朗的样子,笑着说:“当然会。”
……
陆青岚的第一张单曲反响并不好。
虽然市场运作是做了,电视台、电台轮番地播,也租用了闹市区的大银幕,一天十六个小时播着陆青岚的MV,但是效果却不尽如人意。不论从电台还是电视台,都没有得到很好的反馈,似乎观众对于陆青岚这个新人,除了冷漠之外就没有什么别的反应了。
为了这件事情,AJC唱片公司几位部门高层特意开了个会,陆青岚第一次参加高层会议,滋味却并不好,因为那个会议,将要决定他的去留。但是,比陆青岚的心情更差的是林秀幸的脸色,他在公司里的地位虽然很高,但是却似乎并不稳固。整整三小时的会议,明则是讨论一个小小的新人歌手陆青岚的去留,实际上矛头直指着林秀幸。
拥林派和倒林派各不相让,以陆青岚为话题激烈地唇枪舌剑,而话题的当事人陆青岚,则插不进半句话地在一旁低头坐着。似乎从陆青岚的开局不利,林秀幸的经营方针直接遭到怀疑,倒林派的老头子们利用这一点大做文章,一脸不把林秀幸从董事会里开除出去就不罢休的气势。而拥林派的人也不示弱,多数是青壮年的他们矛头直指倒林派的老头子们为什么要抓住一个新人歌手偶尔的一次失误不放,指责着他们的昏聩迂腐。
整整三个小时的结果,却不了了之。因为谁也争不过谁,只好暂时维持现状。
会议结束,林秀幸板着铁青的脸,带着陆青岚到了王坤的办公室。在这幢大厦里,林秀幸当然有自己的办公室,但是他却很少在那里逗留,似乎是因为曾经在那里搜出过好几只窃听器的缘故,使他对那间房间感到厌恶。
尽管林秀幸对陆青岚一句指责都没有,陆青岚却深深地感到肩上的重量变得沉重。对于一个成熟的歌手而言,偶尔一首单曲表现不好似乎也不会怎样。但是他是林秀幸力捧的新人歌手,如果不能交出与身份相符合的答卷,对林秀幸的地位会是相当大的冲击。
第六十九章:颓废的父亲
“下一首单曲一定要好好来过。”林秀幸的声音近乎咬牙切齿。
“那要不上星期那两首歌里面挑一首给他唱怎么样?”王坤提议道。
前几天,王坤将宁威写的五首歌中的三首的词曲拿给了林秀幸,并没有说出词曲的作者的名字。而林秀幸也没有问,因为这种捉刀的词曲作者本就多得数都数不清,所以他一般直接交给王坤处理,自己很少过问。林秀幸当时当即挑出了其中的两首,看他的样子好像觉得挺不错。
林秀幸点了点头,示意王坤播放Demo带,接着对陆青岚说:“这两首歌都是我写的,你挑挑看喜欢哪首。”他并不打算告诉陆青岚,这两首歌是来自于无名词曲作者的捉刀。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音响中,缓缓流泻出林秀幸那带着性感诱惑的嗓音,伴奏则是尚未经过编曲的吉他弹唱,流露出淡淡的街头歌手的气质。
两首歌听完,陆青岚捂着嘴,眼中泛着泪光:“好美……但是,好悲伤……”
林秀幸微微笑了,说:“喜欢哪首?”
“都好喜欢。”陆青岚坦诚,但是却没有从林秀幸的眼中看到高兴的目光。事实上,无名的捉刀词曲作者写的歌能如此打动陆青岚,着令林秀幸有些嫉妒。
“让我决定的话,第一首吧。”林秀幸说,“作为一个新人歌手的歌曲,还是以情歌为主比较好。另一首是讲的对故乡和母亲的思念,万一唱红了将来难以转型就麻烦了。”
陆青岚点了点头,他的第二首单曲的曲目,就这样决定了。是夜,他在林秀幸的房间里,塞着随身听,将林秀幸唱的这首歌听了又听。
从头至尾,林秀幸那特殊的中性嗓音,以十分性感的方式演绎着。淡淡的歌声静静地流淌着,没有太波澜壮阔的展开,也没有太过惊心动魄的起伏,整首歌的旋律听起来很平缓着。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令人心动,听第一遍的时候只是觉得十分的美好,却又十分的悲伤,可是听了十几遍之后,却渐渐地感受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疼痛,以及——似曾相识。
“你写的真好。”陆青岚听完第十六遍,终于从耳朵里拔下耳塞,对林秀幸露出了闪着泪光的由衷微笑。林秀幸轻轻给了陆青岚一个吻作为回答。陆青岚又一次将自己埋进了音乐的深海。他第十七次地听那首歌,第十七次地流泪。
深夜,在那首歌中沉溺了整整四个小时的陆青岚忽然抬起头来,对正在厨房围着围裙做宵夜的林秀幸说:“我觉得不是这样的。”
林秀幸微微有些愕然地看着陆青岚。
“我觉得这首歌不该是这样唱的。”林秀幸扬了扬眉毛,沉默着等待着陆青岚的下文。王坤当时只给了他词曲,并没有给他原作者的Demo。他只是按照自己的揣摩,将这首歌录了出来。忽然被陆青岚挑战,他感到有点愕然。
“不应该那么温柔,应该是更加苍凉的曲风。”陆青岚没有注意到林秀幸复杂的表情,依然沉浸在音乐中般地轻声说,“那个唱歌的人,已经离开了他的恋人,当时的种种恩怨已经变成了沧海桑田了。他没有必要温柔,也没有必要性感。他有的,只是悲伤和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