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攻不受戮（二）——莉诺雅

一味地跟着宁威走，结果这一带她也不太认识，兜兜转转了好一阵，却又绕回了原地。齐彤决定找个店家问路，于是想起了刚才宁威买东西的文具店。走进店里，齐彤发现店家是一个看上去有些饶舌的中年妇女，于是甜甜地打了个招呼。店家给齐彤指路之后，一脸期待地看着齐彤，等待着齐彤买点什么东西。齐彤不禁苦笑着环视四周，只见店里的架子上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各种颜色的笔、橡皮擦、尺和本子。齐彤早已不是学生多年，实在是想不出有什么要买的，于是随手从手边的小塑料桶中抽起两支棒状的东西，拿到了收银台。反正是为了敷衍店家而买的东西，结完了账，齐彤毫不在乎地往口袋里一塞，却听见店家嘟哝着：“奇怪，今天刀片卖那么好……”

齐彤从口袋中掏出自己买下的东西。其中一根亮晶晶的细长物品，原以为是笔的，其实是一把锋利的美工刀片。刀片的刀面相当的窄，刀脊很厚，刀锋却很细，看上去剖面像是三角形的。“就是这个。”饶舌的阿姨指着刀片说，“明明不便宜，一上午卖掉三个了，奇怪奇怪……”

齐彤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刚才是不是有一个长得很高很帅的男孩子来买的？穿黑衣服的。”

“你怎么知道的？”那个阿姨有些诧异地看着齐彤。

齐彤随手扔下手中的刀片，也不理睬身后诧异的阿姨，夺门跑出那家文具店。跑出去的时候，还撞翻了门边的杂志架，引来一连串的怒骂。她只恨自己太笨，竟然没有想到文具店里也有销售刀片，竟然没有想到那看来像笔的细细长长的东西，其实是一把足以致命的利刃。

齐彤飞快地跑到那家旅馆，向前台不知所措的女店员询问刚才是不是有一位叫宁威的先生来登记房间。女店员马上告诉她：“207房间。”

齐彤飞奔上二楼，猛敲207的门。

没有响应。

齐彤大吼：“宁威！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

依然没有响应。

齐彤深深地吸了口气，把耳朵贴在门上，仿佛听到房间里传来电视的声音。他一定在里面。

齐彤退后几步，猛然用肩膀用力撞门，然而这看上去设施陈旧的旅店，门却挺坚固，齐彤连撞了几次，撞得肩膀疼得像要裂开一样，依然没有能够把门撞开。齐彤喘着气，用力踹了一脚那扇门泄愤，接着跑到前台讨备份钥匙。

女店员皱了皱眉头，说：“我们不能随便把备份钥匙提供给陌生人。”

齐彤双手握拳，用力一敲柜台，发出“咚”的一声巨响。

“快要出人命了！不想人死在你们的床上的话就给我去开门！”

女店员一听，脸上马上流露出慌乱的神色，急急忙忙地跑向像是办公室的小房间。不久之后，一个像是经理的中年女人拿出来一大串钥匙，说：“我跟你去。”

第七十四章：爱是什么

齐彤也不回答，转身就向二楼跑去，转眼就停留在207门前。经理找出207的钥匙，开了房门，只见房间里一如普通的旅馆客房一样，两张单人床，一张桌子，两张椅子，一个柜子，一台电视。只是并没有独立的卫生间和浴室，所以从门口就对房间里的情况一览无遗了。

电视机开着，声音开得很大，放着嘈杂的娱乐节目。齐彤知道宁威从来不看电视，连电视遥控器的用法都完全不了解。这个电视机或许是插入门卡的时候自动开启的。

宁威坐在靠窗的一张单人床上。外套被脱下来扔在一边，两条白皙的手臂垂在身体两侧，陆青岚的偶人滚落在地毯上。宁威右边的手腕上有一条看起来很深的口子，鲜血从那道口子中汨汨地不断流出。洁白的床单已经有大半条被染成又红又黑的颜色。

看到有人开门进来，宁威缓缓转过头，深黑色的眸子凝视着门口的两人，动了动嘴唇，却什么都没有说。

齐彤不由怒火中烧，冲到宁威面前，握紧拳头，猛地一拳砸在宁威脸上。宁威的身子晃了晃，却用左手撑住了床，并没有倒下去。他看着齐彤激动的脸庞，只是淡淡地说：“对不起。”

齐彤从宁威的左手中一把抢过美工刀片，扔到窗户外面，怒吼：“你昏头了！”

宁威低下头，依然只是淡淡地说：“对不起。”他的脸上，看不出半分后悔。

齐彤对身后完全呆住了的经理说：“还愣着干什么！有没有急救箱！”

经理这才回过神来，转身向房间外跑去。齐彤趁经理去拿急救箱的时候，拨打了120。

急救箱很快被拿来了，齐彤找出橡胶的止血带，在宁威的手臂上紧紧绑住，又找出绷带，牢牢地在宁威的手腕上缠绕了一圈又一圈。可是，绷带很快就被鲜血浸透了，暗红色的鲜血顺着宁威的手指不断地向下滴落。齐彤气馁地叹着气。宁威从头到尾，都只是淡淡地看着齐彤打电话、帮自己包扎，什么也没说，一直是漠然的表情，仿佛事不关己一般。

救护车比想象得到得还快，随着“呜呜”的鸣笛声，一辆白色的面包车停在了楼下。接着，两个穿着蓝色急救服的强壮的急救人员从楼梯上冲了上来，手中拿着担架。

看到宁威坐在床上，急救人员问：“可以自己走吗？”

宁威点了点头，从床上站了起来。仿佛感到一阵眩晕似地摇晃了几下，但是在齐彤赶去扶他之前就站稳了。

齐彤搀扶着宁威，慢慢向门外走去，忽然，电视里的娱乐节目中，传来了主持人愉快的声音：“下面请欣赏陆青岚的第二首单曲《呢喃》。”

宁威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一般，依然在齐彤的搀扶下，慢慢向门前走去，连看都没有回头看上一眼。

接着，由电吉他带出的旋律充斥了小小的房间。陆青岚的歌声很快被旋律带了起来。用带着淡淡悲伤地曲调，唱着一首仿佛啊很古老的情歌。一瞬间，宁威怔住了，他停下了脚步，齐彤推了他几次，宁威的双脚仿佛被钉在地上般一动不动。齐彤注意到，他的表情迅速地变了。

这首歌的旋律太熟悉了，没有什么变化和起伏的平静的曲调，静静地流淌着。没有太波澜壮阔的展开，也没有太过惊心动魄的起伏，只是淡淡地诉说着哀愁。宁威几乎能够跟随着陆青岚，唱出整首歌。这首歌就是宁威交给王坤的，不但曲调完全一样，歌词也几乎都没有变，编曲的风格，也让宁威很中意，虽然比宁威想象中华丽，但是并没有相差太多……

陆青岚，终究还是在万众瞩目的舞台上，唱起了宁威写的歌。虽然并不是当初所期望的形式，但是这就够了。

是的，这就够了。只要陆青岚的生命中，还能有自己的存在，就够了。哪怕仅仅占据最微不足道的角落，哪怕连陆青岚本人都不知晓，但是只要自己存在着，而且从今往后，可以一直以这样的形式存在下去，这就够了。

这就够了，足以成为宁威活下去的理由。

宁威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他当着齐彤的面，当着酒店经理的面，当着两名急救人员的面，哭了。他自己也完全没想到，自己会控制不住流泪。自从八岁那年被父亲殴打后，这是他第一次落泪。

一直到齐彤在宁威的耳边大吼，宁威才回过神来，将陆青岚的歌声渐渐抛在脑后，被众人搀扶着缓缓离开了那间小小的房间。手腕刺痛着，然而心中的疼痛却渐渐地淡了。因为宁威终于明白了，自己活到现在的意义。

为什么没有在车祸的那个夜晚死去？为什么快要病死的时候被好心人送到医院？为什么没有吞下整瓶的安眠药？为什么想要自杀却没有选择跳河或者跳楼？

一定，就是为了迎接这一刻吧。

宁威忽然明白了：自己，就是为了陆青岚而存在的。他就是为了给陆青岚写歌，而继续活在这个世界上的。

泪水一旦流出，便如决堤般无法停止。在救护车中，宁威也倚在齐彤的怀中，控制不住得哭得浑身颤抖。急救人员用无限同情的目光，安慰似地看着宁威。那目光仿佛在揣测着宁威遇到的伤心事。毕竟，不是伤心到极处，如此年轻的少年不会将死作为自己的出路。

宁威哭得呼吸紊乱，完全没有说话的余裕。泪水打湿了他的衣服，也打湿了齐彤的衣服。他贪婪而急促地呼吸，像是为了抑制自己的哭泣而尽了全力。然而，泪水仿佛没有尽头，仿佛为了流尽十年未流的泪，仿佛为了泄尽胸中长久以来的积郁，仿佛为了呐喊自己活着，存在着……其实，宁威很想告诉用同情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的急救人员，和虽然紧紧抱着自己但是一定误解了自己哭泣的理由的齐彤：自己哭泣并不是因为太悲伤，而是因为，那意想不到，却强烈得让他几乎无法承受的幸福感……

【威，现在的我无从想象，你从电视上看到我的时候，会是怎样的感觉。后来的后来，我才体会到这样的残忍，简直像是在逼着你承认我的存在一般。】

【说实话，那时候的我还是有些气你。如果当时你挽留我，哪怕只是露出一个受伤的表情，我都会留在你的身边。可是，你却那么坚决地放我走。】

【坚决得让我以为，并不是我想离开你，而是你想离开我……】

【其实，多年后的现在我才明白，你从来没有离开过我。虽然我早已离你远去，你却一直悄悄陪伴在我身边，以我所不知道的方式，一直一直……】

陆青岚放下笔，深深地叹了口气。他不知道自己的这封信该以怎样的言辞作为了结。事实上，若不是今天下午，王坤来找他的时候说起宁威，他本以为，宁威只是他生命中的一个过客。在他纯洁无暇的年纪霸道地闯入他的生活，将他的肉体、灵魂和全部的希望据为己有，又仿佛毫不在乎般地随意丢弃。他本以为宁威给他的，只是青春的梦想，初恋的甜美，以及翅膀被撕裂的伤。

直到王坤告诉他之前，他一直不知道，原来宁威将生命中最美好的东西全都献给了自己，自己几乎就是宁威生存的意义。可是，陆青岚却想不透。为什么明明宁威只需要一声呼唤就能把自己唤回他的身边，可是他却从来不愿？可是为什么宁威不愿自己回到他身边，却从不吝啬地给自己他所能给的一切？

是宁威其实并不爱他，还是他的爱深得几乎自我毁灭？

陆青岚不知道答案，可是，他却模模糊糊地觉得，自己似乎渐渐懂得了，到底爱，是什么样的一种东西。

——第二卷·乖离·完——

第三卷：潮涌

第七十五章：时隔两年半

学校里的道路两旁，种植的主要是香樟树，即使冬天也依然绿意盎然。所以，初冬的校园，虽然透出深深的凉意，却没有寂寥的感觉。

冬日的太阳暖融融地挂在天空，让人从心里都暖了起来。宁威感受着日光晒在肩膀上的温暖感觉，嘴角不由露出淡淡的微笑。然而，令他心情大好的，并不是只有日光而已。今天是12月24日，圣诞夜。仿佛圣诞礼物般地，他收到了上一学年度的奖学金。这已经是他进入大学的第三个年头了。虽然当初因为高考缺考了一门，进入了这个三流的大学，念着一个他并不感兴趣的工科专业，但是抱着既然一样是上课，不如好好听讲的念头，宁威取得了相当好的成绩。大一大二的四个学期，宁威的平均成绩都是全系第一，也因此连续两年都拿到了A等的奖学金。不论是这让人羡慕不已的成绩，还是高人一筹的身高或者令人瞩目的相貌，都令他成为了学校的话题人物。

然而，在学校里，他依然沉默寡言，并不参加任何活动，甚至不住在宿舍，而且一下课就消失不见。所以，在同学们心目中，神秘感和沉默寡言的性格已经取代了高高在上的成绩和不食人间烟火般的英俊容貌，成为了他的标志。他在学校里，私底下被同学们称为“德库拉”。当然，宁威本人并不知道，不过他即使知道，或许也只是一笑置之，并不会刻意去改善这种状况吧。

走在午后有些喧闹的校园，宁威忽然被两个女孩子叫住了。认出这两个穿着漂亮的大衣和短裙，打扮入时的女孩子是同栖Bar的常客，宁威停下了脚步。

“宁威，下午没课吗？”长头发的女孩子轻快地问。

宁威点了点头。

“今天晚上会唱吗？”短发的女孩子一脸期盼的神情。

宁威耸了耸肩：“按照我们老板的意思，可能不会吧。她说除非我愿意装扮成一棵圣诞树的模样唱《平安夜》……”

两个女孩子被宁威的话逗乐了，夸张地笑得直不起来。不过宁威只是转述艾艳艳的原话而已，并没有刻意地开玩笑。

许久之后，长发的女孩子说：“但是我们今晚还是会过来玩，可以吧？”

“当然。”

随着宁威的回答，一辆从身边擦过的自行车打着铃表达对三人杵在路边的不满。宁威将两个女孩拉到了人行道的树荫下，却微妙地错过了借故告辞的时机，一时间，三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尴尬，像是要寻找话题打破寂静一般，短发的女孩没头没脑地嘟囔着：“我买了二月十四号陆青岚演唱会的门票哦。”

长发的女孩似乎还不知道这个消息，惊呼：“咦？我一直以为你喜欢的是林秀幸！你怎么会有兴趣听陆青岚的演唱会？”

“我最近比起林秀幸，我更迷陆青岚！这个门票好不容易搞到手呢。”短发女孩得意洋洋地说。

“那个场子不是号称八万人吗？怎么会难买？”

“事实就是很难买啊！而且这次陆青岚的演唱会，林秀幸准备全程做陆青岚的主音吉他手，这也是一个超大的卖点哎！”

“不会吧！林秀幸现在不是如日中天吗！怎么可能现在不唱了去做陆青岚的吉他手？难道是他的喉咙出了问题？”

“不知道耶……”

两年来，宁威至少学会了在听到陆青岚的名字的时候装作无动于衷。他本想在她们谈到陆青岚的时候一走了之，但是她们的谈话中至少有一些信息量，让他忍不住想继续听下去。他自嘲地轻声叹息，暗暗觉得自己渐渐适应了“陆青岚的歌迷”这个身份。虽然他实际上已经是陆青岚的主要创作人。见没有更进一步的情报，宁威点头告辞，转身快步离去。

两个女孩注视着宁威的背影，长发的女孩嘟囔着：“他是不是在生气？”

“不会啦不会啦。”短发的女孩作为宁威的粉丝的年资似乎更长一些，“他一直是这个样子，最亲近的人也很少看见他笑的。”

“话说回来，你有没有发现他走得快的时候会有一些跛？”

“好像是因为曾经出过车祸的缘故。他弹吉他的时候也只用拨片，而不会用手指吧，听说他右手的无名指和小指几乎没有感觉呢。”

“这样啊……好可怜……”

“对啊，如果是普通人也就算了。这么有才华又长得那么帅，却曾经碰到这样的事情，就愈发觉得很可惜。”

宁威轻轻打了个喷嚏，但是并不知道自己正在被两个不相干的女孩同情。他穿过中午的校园中密集的车流和人流，绕到校医院拿了两周份的安眠药，坐上了回艾艳艳的酒吧的公车。

因为艾艳艳说圣诞夜要提前开张，而且，今天齐彤也有工作，一整天都不能在酒吧帮忙。所以宁威想尽早赶回去，开始做开张营业的准备。

宁威回到酒吧的时候，艾艳艳坐在吧台前看着杂志。见宁威回来了，艾艳艳连忙转入准备室，不一会儿，端出了两个盛着茶色液体的高脚酒杯。

“开张前，我们先来为庆祝圣诞夜干杯吧。”艾艳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