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攻不受戮（二）——莉诺雅

“他怎么了？”宁静拉着护士的袖子，焦急地问。

那位护士有些愕然地看着宁静，微微侧着头说：“好像是胃穿孔并发腹膜炎，当时是很危险，不过你放心啦，已经好了，早就出院了。不过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宁静没有回答护士，呆呆地站在原地怔了许久，既没有注意到护士已经走了，也没有注意到她取药的号码已经叫过了，甚至也没有注意到，明天就是她和宁威的十九岁生日……

那一夜，宁静辗转难眠，第一次尝到了哥哥饱尝的失眠痛苦。她实在想不到，哥哥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会不告诉她，深深的担心之外，则是越来越深的愤怒。他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他唯一的亲人，可是却有太多的事情瞒着自己，这样的感觉让宁静感到十分的不舒服。一直到凌晨，宁静才模模糊糊地睡着。临睡前，她下定决心明天一定要打电话给宁威问个清楚。

宁威成为酒吧的驻唱歌手，已经整整两个月了。这两个月中，酒吧的生意明显变得好了起来，有许多客人固定地会来听宁威唱歌，有的时候，甚至会没了位子，会有客人愿意站着喝酒，只为了听宁威唱歌。这让艾艳艳正在认真地考虑，要不要取消星期二晚上的劲舞之夜和星期四晚上的爵士钢琴之夜。因为那两个晚上，酒吧的生意明显比较萧条。

宁威的歌迷中，年轻的女性最多，但是其他年龄的女性和男性也不少，但是总体来说，年龄都比较大。这或许与艾艳艳的酒吧价格不低有关吧，年轻的孩子是消费不起的。这样年龄的听众，是不会在歌与歌的间隙发出高声的尖叫的。但是，他们常常来，会在一曲终了认真地鼓掌，甚至大方地给宁威小费。这就已经让宁威十分感激了。然而，齐彤却对此认真地感到不满。艾艳艳没有招收新的酒保，酒吧的生意却因为宁威而变得异常忙碌，齐彤几乎每天晚上都来帮母亲义务打工，所以每天都在抱怨“都没有时间找女朋友”。

10月初的时候，宁威送到王坤那里六首歌曲，却只采用了一首。王坤抱歉地说：“最近实在没有什么人要发片，所以说对歌曲的需求量也不大。”于是，宁威的常备曲目增加到了九首，几乎能唱满一个小时了。他的歌曲大多数是曲调缓慢而哀伤的情歌。这种带着淡淡的伤感的歌曲，不管作为酒吧的背景音乐，还是凝神细听，都不会让人感到厌倦。

10月25日是宁威和宁静的19岁生日，尽管宁威丝毫没有察觉到。早晨，宁威趁艾艳艳还在睡觉，窝在楼下酒吧的舞台上，就着吉他思索着新歌的旋律，一直到明媚的阳光透过酒吧大门的玻璃，在宁威的脚下打下了一个明亮的光影，宁威才发现，已经过了上午十点。

应该去学校上课的，但是宁威没心思，反正今天也没有会点名的课，不如就翘课吧。宁威伸了个懒腰，凝视着阳光叹了口气，忽然手机的铃声响了起来。

来电的是妹妹宁静。宁静已经许久没有主动给宁威来电话了，宁威打电话去也总是爱理不理的。宁威想，是上次打她的那一巴掌伤了她的心了。但是宁威一点反省的意思都没有。因为妹妹为了生活费而让人包养，这是宁威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

“威。”宁静在那边叫了宁威的名字。

“嗯，怎么了？”

“你夏天的时候去医院了吧？胃穿孔并发腹膜炎？”宁静的语气中带着明显的质问。

第七十二章：礼物没有错

宁威皱了皱眉头，他不知道宁静是怎么会知道这件事的。不太会是陆青岚的母亲说的，因为陆青岚的母亲应该不知道宁静的号码？难道是陆青岚？宁威的心中涌起了一阵强烈的悸动，却苦笑着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自从宁威按掉了陆青岚的电话后，陆青岚就再也没有试图联系过宁威，宁威觉得此刻还在期待陆青岚关心着自己的想法，实在太过天真了。

面对着宁威的沉默，宁静不由得感到怒火中烧，难道在哥哥心中，她就是这么不值得信赖的人吗？

“大笨蛋！”宁静朝着电话吼，“宁威，你是个十足的大笨蛋！我最讨厌你这样自以为是的自大狂了！你以为你有什么本事？可以顶天立地吗？你只不过是个大学还没毕业的小男孩而已！却在那边狂妄自大！我最讨厌你了！”

刚要说出“我好担心你”，宁静却听到了电话那头“嘟嘟嘟”的声音。她的心里一颤。这是宁威第一次中途挂断她的电话。连忙拨回去，却被宁威摁断了，第二次拨回去，却是关机。

宁静用力将自己的手机掷向床头。她知道哥哥一定生气了，哥哥一定曲解了她的意思，哥哥一定以为她将他抛弃了。可是，她这才恍然间发现，她甚至连宁威现在住在哪里，都不知道。

这个电话令宁威的心情很糟糕。他知道宁静是在气他不信任她，他也知道宁静朝他发火，是出于对他的关心。可是，他就是无法忍受这一点，无法忍受自己被妹妹担心，无法忍受自己被妹妹称作“自大狂”。宁威以为自己至少可以让妹妹依靠的，可是却发现就连妹妹都认为他的想法很自大。说明，自己这几个月来竭尽所能所作出的努力，并没有为妹妹增添一丝一毫的安全感。这让宁威感到十分的失落，不知不觉间就按了挂机键。再一次接到宁静的电话，宁威知道宁静是想道歉，可是此刻的他，绝对不愿意接受宁静的道歉，他怕他会在宁静面前失态，他怕他会失声质问宁静，自己到底要怎么做她才会将自己当做可以依靠的对象。所以，他索性关上了手机。

关掉了手机，宁威也没了唱歌的心情。他收拾好吉他，在店里晒得到太阳的卡座位置上枯坐着。对于他与宁静的关系，他越想越是郁闷。他明白两人之间的障碍在于都太过要强，他也明白只要自己的一声叹息，就能让宁静变得柔软。可是，无论如何他都不愿意在宁静面前示弱。实在解不开这个心结，宁威索性闭上了眼睛，在秋日的阳光中养神。

可是，即使不愿意，思绪也在不经意间向着坏的方向发展。宁威不得不去想，如果连妹妹都不需要自己了，那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到底还有什么意义。或许妹妹说的没错吧。以为自己能够做点什么，或许本来就是自己的狂妄自大而已。其实不论是妹妹，还是老师，不论是艾艳艳，还是陆青岚的母亲，甚至父亲的律师。每一个帮助过他的人，都从来没有指望过能从他那里得到什么回报吧。或许是他一厢情愿地以为自己被束缚在这个世界上，而实际上根本就没有人会在意有没有他这个人。

十月末，虽然还没到开暖气的时候，但是绝对算不上冷。宁威穿着深蓝色T恤和黑色的防水外套，坐在晒得到太阳的地方，双手在胸前交叉，抱着自己的手臂。可是，身体却一阵一阵地颤抖，抖得牙关都扣得“咯咯咯”地响，无论如何都止不住。

过了十二点，艾艳艳才从二楼的卧室下来，打着哈欠走进了店堂。宁威睁开眼睛，对艾艳艳微微点了点头。艾艳艳径直走到门前，把欢迎光临的牌子翻成了“本日歇业”。

宁威有些疑惑地看着艾艳艳，问：“怎么了？今天有事出门吗？”

艾艳艳点了点头，认真地说：“对，今天给你过生日，所以休息。”

宁威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了谢，说：“可是……顾客千里迢迢赶来，发现没开张，不太好吧。”

“没关系没关系。”艾艳艳大大咧咧地说，“今天是星期二，晚上是劲舞之夜，你不唱歌的，所以本来就没什么客人。”

宁威歪了歪头，说：“如果你将来生意做大了，每个员工过生日的时候都要歇业一天吗？”

艾艳艳将食指竖在嘴唇前面，笑着说：“怎么会？你是我唯一的驻唱歌手呀。”

宁威忽然有些感动，艾艳艳只是当时雇佣他的时候从他的身份证上看到了他的生日吧？只看了一眼就记住了，而且一直记着。连自己都忘记的生日，妹妹也没有提起的生日，竟然会有一个并不相干的人替自己记得……

宁威羞涩地笑了，说：“谢谢你……”

那一刻，艾艳艳忽然别过头去，过了许久才轻声说：“真的，第一次看见你笑。”

宁威疑惑地歪了歪头。自己从来没有在艾艳艳面前笑过吗？不太可能吧……可是，却真的不记得自己有在艾艳艳面前笑过……

“你笑起来实在是好看。”艾艳艳点起了一支烟。

两人沉默的时候，齐彤推门走了进来。

“今天没工作啊？”艾艳艳一边脱下齐彤的外套，一边问。

“没有，不过明天开始会很忙。”齐彤说着，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热开水，一饮而尽，接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盒子，扔给宁威。

“生日快乐，这个很难搞到哦。”

宁威有些疑惑地打开了盒子，只见里面竟然是一个制作得惟妙惟肖的小小的人偶，塑胶质地的偶人，有着浅褐色的头发、白白的皮肤，细瘦的胳膊，以及大大的，仿佛会说话一般的浅褐色瞳仁。塑胶制成的紫色短袖T恤上，有着LQL三个字母，塑胶制成的手中，拿着一个塑胶的话筒，放在嘴边，像是在唱着歌。赫然，便是陆青岚。

“庆祝陆青岚第二张单曲发放的限量人偶，即使加入歌迷俱乐部，也必须抽奖才能得到哦。底座上有陆青岚的亲笔签名的，我好不容易帮你搞来一个。”

“为什么……”宁威的声音有些微颤。

“你不喜欢吗？”齐彤有些失望地问。

宁威轻轻摩挲着人偶地下陆青岚用黑色水笔签下的“陆青岚”三个字，感到一阵强烈的酸楚。曾经，这个偶人也拿在陆青岚的手里，和其他的数百数千的偶人一样，被随手签了个名字，然后扔在了一遍。这就是现在的自己与陆青岚的关系的写照吧。自己只要走在街上，就不得不听着陆青岚的歌，看着陆青岚的MV。而对陆青岚来说，自己只不过是那个被签过了名之后随手丢在一旁的偶人，并没有与其他的千百个偶人有什么不同。而且，随着陆青岚的第二首单曲的发行，自己和陆青岚之间的距离只会越拉越远。接下来这一辈子，自己或许只能和数百数千万的歌迷一样，看着电视上的陆青岚欢呼尖叫。或许偶尔可以买票去听他的演唱会吧？然后为自己和他只有几十米的距离而沾沾自喜？是的，陆青岚依然是宁威心中的唯一，然而对陆青岚来说，宁威只不过是一个看一眼都觉得麻烦的偶人而已。在上面签过名，就随手丢在一边，接下来它去了哪个歌迷手里，都和陆青岚无关。

不行了，这样的想法让他感到无法呼吸。

宁威一把推开齐彤，将陆青岚的人偶捏在手里，推开酒吧的大门夺路而逃。

“我们的王子大人好像情绪不太对劲啊。”艾艳艳抽着烟，淡淡地说。

“我去追他。”齐彤说着，抓起外套追了出去。

第七十三章：不想死人的话就给我开门

齐彤走出同栖Bar的时候，宁威已经走出了一段相当的距离。他低着头笔直向前快步走着，毫不东张西望，肩膀不自然地一高一低地颠簸。齐彤知道，平时宁威是不会这样走路的，为了掩饰受过伤的右腿，宁威平时会刻意减慢走路的速度，因为当他走的很快的时候，就无法控制自己的步伐。可是此刻，宁威却像是全然没有控制步伐的想法一般，近乎自暴自弃地跛着脚走着。齐彤一路小跑地跟了过去，在宁威身后二十米左右的地方放慢了脚步，悄悄地跟随着前方穿着黑色防水外套的高大身影。宁威没有发现齐彤，他脚步不稳地向前走着，好几次，齐彤都觉得他仿佛就要摔倒了，可是，他却只是踉跄了一下，随即稳住了步伐，继续向前走去。

十月末，天气已经转凉，却还没有开始冷，是一年中最舒适的时节。空气中有着干燥而清爽的风，几片法国梧桐的枯叶在风中飞舞着，盘旋着缓缓降落地面。太阳在头顶上斜斜地照着，散发着温暖的光，天上一丝云也没有，蔚蓝的青空一直延伸到天际。

齐彤忽然想起自己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一种说法：虽然阴雨天使人心情阴郁，但是晴天的自杀率却是阴雨天的数倍。不知道为什么，此刻这个听上去有些荒谬的论断反复地在齐彤的心中浮现，让她感到越来越不祥。

许久之后，宁威放慢了脚步，但是还是佝偻着身子，用不怎么好看的姿势缓缓走着。齐彤也放慢了脚步，慢慢跟随着。宁威走了很长的一段路，不习惯长距离行走的齐彤，几乎想要放弃。宁威走过转角的时候，齐彤暗自观察着宁威的面容。只见他的脸色相当难看，两道剑眉微微皱着，深黑色的眼珠中，流露出不知道是焦躁还是不安的情绪。嘴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线，毫无血色，看来被他紧紧地咬着。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齐彤总觉得宁威的表情有些奇怪，有种说不出的不协调。

宁威在一座桥上停了下来，桥下是本市一条有名的河流。数百年前，这座城市最古老的时候，就是从这条河流的两侧开始建造的。这条河只有几十米宽，深度也只有四五米深，可是，却足以淹死一个人。

齐彤远远地注视着宁威，一刻都不敢移开视线，她的手中牢牢握着手机，仿佛随时准备着拨打119。只见宁威手肘靠在桥侧的石栏上，俯身望着河面，双手抱着自己的胳膊。齐彤只能看见宁威的侧影，看不见宁威的表情。河上的风有些大，吹得宁威的防水外套猎猎作响，掩饰着宁威无法抑制的颤抖。齐彤凝视着宁威的侧脸，不由看得有些痴了。如中世纪贵族般苍白的肤色，完美而透着浓浓男人味的脸部线条，英气勃勃的剑眉，漂亮的眼睛线条显得有一些忧郁，仿佛会把人吸进去一般的深黑色瞳仁。他的脸，如此美好，却为何如此悲伤？凝视着宁威，齐彤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她觉得宁威的表情不协调。宁威，即使脸色难看得吓人，即使那张脸看上去连活下去的欲望都没有，即使仿佛随时都会从这桥上跳入水中，他却没有流泪。他的眼睛旁边，没有一滴眼泪。

齐彤的心狠狠地一痛。如果，这个男孩有一个可以哭泣的怀抱，那一切，会不会有一点不同？她忽然对送给宁威陆青岚的人偶感到深深的后悔，原本她只是想恶作剧一下，却忽然发现自己恶作剧过头了。

没错，齐彤在日本的时候，就听见过陆青岚说梦话叫宁威的名字。后来见宁威看到陆青岚的MV，竟然激动到晕倒，就暗暗证实了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所以，齐彤会千方百计搞来陆青岚的玩偶送给宁威，是因为齐彤觉得宁威会想要，却没想到看到陆青岚的玩偶，宁威会发疯一样地冲出去。

宁威盯着河面的流水看了足足半小时，一直到齐彤站得腰酸腿麻，几乎要放弃的时候，宁威才苦笑了一下站起身来，又向前走去。齐彤不知道宁威的打算，又不敢上前打扰他，只能继续悄悄跟着，心里暗暗地叫苦不迭，直怪自己多事。

宁威七拐八弯地走了很久，齐彤跟得十分厌倦了，望着陌生的街道，不禁纳闷，宁威为什么会对这附近那么熟呢？大约走了半个小时，宁威走进路边一家卖文具的小店，逗留了一会儿，又走了出来。牛仔裤口袋里好像多了一样长长的东西，齐彤猜想着那会不会是一支笔。

再接着，宁威拐了个弯，走进了家小小的旅馆。那家旅馆总共两层楼高，没有电梯，齐彤舒了口气，想着这样的高度，就算跳楼也摔不死。齐彤躲在旅馆门外偷瞄着，只见宁威从钱包里掏出身份证，登记了一个房间，接着，拿着挂着钥匙的门卡向着二楼走去。

齐彤吐出一口气，靠在旅馆门外的墙边点起一根烟。她猜不透宁威在旅馆登记房间是要做什么。难道约了人吗？这样的话，应该就不是要寻短见，齐彤不禁苦笑，觉得自己像个傻瓜一样。宁威只不过是抓起外套冲了出去，自己竟然就觉得他要寻短见，实际上人哪来那么容易自杀啊。齐彤握着拳头，轻轻敲着自己的肩膀，一边缓缓往回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