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断这样说给自己听,结果不平静的气氛却充斥整个室内——没多久,门外传来呼唤。
「冴纱大人,想占用您一点时间,方便吗?」
冴纱回过神。
是宰相的声音。
在侈才逻,国王和家臣的权力几乎相等,各自掌管负责的职务。统管所有臣子的人被称作「宰相」,其底下有七名「重臣」,约束各部门的政务。
冴纱说「好」,就开门露脸。
「国王方才出去了……?」
宰相一听,先是鞠躬,然后扬起嘴角。
「我知道。不这样的话,我们就没法像这样来见您了。」
冴纱也露出一抹浅笑。
这也难怪,因为罗刚王最厌恶听人说话。以宰相为首的七重臣一齐造访寝室,光这样就足以让他气得脸冒青筋。
「请进。」
冴纱邀请他们入内,八名臣子并排,深深鞠躬。
「首先——献上祝福。这次真的是恭喜您了。我等臣下也对迎接佳日到来,感到安心不已。」
冴纱这才注意到,他们全部都身穿祝贺婚礼用的纯白衣裳。
基本上,在举办虹霓教的宗教典礼时,必须隐藏头发以示对神的敬意,因此他们头上也戴着头巾。
心头一热,冴纱也给予衷心的答复。
「万分感谢。这都多亏了各位的帮忙。冴纱还有许多不成熟的地方……今后还请各位多多指教。」
冴纱低头道。
「不不不,请抬起头。即将成为王妃殿下的您,不需要这样……」
冴纱回以温和的笑容。
「其实……因为国王不在,我才能说出真心话……真的太久了。」
「嗯,是的。罗刚王在二十三岁之前都未决定妃子……一想到侈才逻会就这样灭国,我们全都吓得打寒颤。」
虽然这么说,但冴纱是男人。「如果硬要我跟冴纱以外的人成亲,那我就先杀了冴纱再自杀!」由于罗刚王近似发疯的言论行径,家臣们也只能哭着妥协。这才是事实。
不过,像是察觉到冴纱的想法,宰相以爽朗的口气接下去。
「对了,您有听国王提起仪式的大概吗?」
「……嗯,有稍微听说……」
宰相耸了耸肩。
「果然只是稍微呢……不过,不确实知会细项的话……」
重臣们从旁打岔。
「那是不可能的,宰相。国王只要和冴纱大人独处,就不可能会谈无聊拘谨的婚礼仪式话题。」
「没错、没错。」
重臣们个个兴致勃勃地加入话题。
或许是因为国王不在,所以说起话来也比较随便。
干咳一下,宰相打开了上头写有婚礼目录的卷轴,开始念出文字。
「那么——首先,目前已是婚礼之月过两周了……所以说「紫始」和「蓝清」都已结束,「青祈」还剩三天就结束——之后的「绿婚」那七天……要请您到各国来宾以及国民面前露脸。之后是在王都庆贺的「黄祝」,以及各村镇各自庆祝的「橙祭」,最后是感谢平安无事以及祈祷的「赤终」,每样祭典仪式都各持续举办七天。」
因为是第一次听说,所以冴纱不免感到不知所措。
「结婚典礼要举行七天,是吗……?」
从未想过仪式竟然会持续七天之久。原本以为只有一天而已。
「是的。因为侈才逻很久没有举办正式的国王娶亲婚礼,所以人民也非常期盼——但是,由于国王今天外出,所以「青祈」……就是祈祷……这项仪式只好割爱。由于国王和冴纱大人在事实上已经是有婚姻关系……」
宰相再度咳嗽清嗓,然后接着说。
「此次的婚礼最重要的意义,就是让世人知道您与国王成亲之事。所以在国王回来之前,冴纱大人还请好好休息。」
和来的时候一样,宰相一行人温和地退出房间。
可是,冴纱的心头却骚动不已。
虽然当着他们的面那样说,但其实自己几乎没听过罗刚王提起婚礼的梗概。
再加上方才的说明。
……我该怎么做才好……
国王与重臣们都众口一致,说自己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好好休息即可。
但就算他们这么说,要自己无所事事反而让人难受。
如果现在被别人问自己最怕的是什么……罗刚陛下的温柔最教自己恐惧。冴纱说不定会这样说溜嘴。
并不是怀疑那位大人的真心……只是过多、过大的幸福,对还不习惯的人来说,时常会变成一种恐怖。
峥崄王的话,为何想来如此深藏寓意。
「飞龙」是别国极度想要的兵器。只需一头就足以匹敌数万步兵,可说是世界最强的生物。
就连在侈才逻军队里头,也唯有被选上的人才能够骑乘。更别说其他国家的人,骑乘神圣飞龙的机会近乎是零。
尽管如此,峥崄王还是怕得下龙。
就跟现在的我一样。
……在我还是不知人间性事的处男时,只要拜见罗刚陛下的尊容,心脏就会狂跃不已……
听到国王即将结婚的消息,眼前顿时一片黑暗。可是,我真的从未有过由自己来担任「王妃」的念头。不仅是因为那是无法无天的愿望,更因为那是绝不可能的事情,所以连在思绪一角都未曾浮现过。
心头难受得不得了。
思念与日遽增,已经激烈到接近痛楚的地步。
国王的温柔、国王的温暖,以及比什么都炽烈、在闺房的热情……冴纱都打从心底畏惧。
害怕一度知晓的幸福会离开自己。
在那过于激烈的爱情中,哪怕只有一点,若出现了阴影……自己能承受得了吗?内心真能不焦虑吗……?
冴纱是真心这么想。
希望成为那位大人期望的理想模样。
想成为美好优秀到能让那位大人一辈子只爱自己的人类。
双手交握像在祈祷,实则被懊恼惹得心烦的冴纱,突然想起一件事。
……这么说来,国王常常说我「对房事很生疏」……!
那是恍如被雷劈的冲击性想法。
既然国王说了那么多次,就一定是非常不满。
当然,冴纱认为不能再这样下去。不积极了解性事的种种,就太对不起选择自己当王妃的罗刚王陛下。
……所以说,只要精进房事,国王就会更宠爱冴纱。这份幸福就能直到永远吧……?
估算早膳用毕时间,花宫的女官来到冴纱房间。
她们也清一色穿上纯白衣裳,戴着纯白头巾。
「早安,冴纱大人。有充分休息吗?」
「昨晚两位抵达的时间很晚,我们很担心呢……」
女官们手捧着「银服」。
以及用盆子乘装的银发饰等筛品。
察觉到冴纱的视线,女官们微笑道。
「是的,这些都是您的日常用品。是国王吩咐的。为了让冴纱大人今天能在花宫悠闲度日,所以陛下选了比较没有束缚的衣裳。」
「不过,婚礼的这段期间,您都是「美优良公主」。头发可不能简单绑着,得好好打扮一番。」
微微点头的冴纱,却无法从椅子上站起来。
国王出门之前明明很忙,却还为自己挑选衣服。他担心我到这种程度吗?
越想越被自己与罗刚王的差距给打垮。
原本自己的立场就不被允许并肩站在国王身旁,自己也没那样的资格,这些事冴纱都非常清楚。
而方才浮现的想法,在心中扩散得更广。
看到冴纱紧咬嘴唇陷入沉默,女官长边睹察他的表情边说道,
「——您怎么了吗,冴纱大人?有什么让您挂心的吗?」
不知为何,花宫内只有女官。分别负责服装、绑头发、培育花朵等,总共十人左右。
而且有九人是自冴纱在花宫内开始生活就一直做到现在,人员几乎没有更替。
不过,就算是知心的花宫女官,现在这份心情……何况还是与房事有关的种种,怎能找她们商量呢?冴纱轻轻摇头。
「……没事。什么事也没有。」
女官们面面相觑,个个都认为冴纱僵硬的表情很可疑。
冴纱觉得自己很可耻。
……不行。这种表情……会害大家担心的……
冴纱非常喜欢这些开朗的花宫女官。她们对冴纱来说,是相当于母亲和姊姊的存在。
「也该……更衣了……那就,麻烦你们了。」
勉强自己故作明朗笑容,准备要从椅子上起身时——
「啪」的一声。女官长拍击手掌。
「啊啊……这么说来,我想到一件好事!——冴纱大人,要不要偷偷去看看来宾的样子呢?」
听到这意外的发言,冴纱停下动作。
「……啊?」
前些日子第五名孙子诞生、身型丰满的女官长微笑说道。
「冴纱大人一直在大神殿工作,所以都不知道吧?有些国王其实很早就到了呢。或许那些国家政务不多,或者是想提早享受婚礼的王族——怎么样?我们也一起去,甚至带花去偷看那些闲着没事干的国王如何?您也想直接和美优良公主殿下打招呼吧?」
年轻女官们也同意女官长俏皮的提案。
「好主意!这里可是「花宫」耶!要多少花都有!况且今天天气这么好,窝在室内一整天太可惜了。」
「对啊,而且难得那位烦人的「大人」不在!」
「国王陛下不是每次都用威胁句吗?「不准你离开花宫一步!」……都已经变成口头禅了呢?不过要是永远照着他的话做,那人不发霉才怪。」
一名女官模仿罗刚王的语气,大家笑闹着。
这些开朗的女官总是如此。
「……但是……」
感谢她们难得的提案……可是自己只要步出花宫,就会引人注目。
女官们方才开玩笑模仿的「不准你离开花宫一步!」其实是罗刚王很久以前下的严格命令。想要穿过游廊,就必须有国王陪同。
但是,女官们可不管冴纱的困惑,她们咯咯笑闹,头凑在一起开始策画。
「头发要这样绑……」
「嗯,说的也是。现在是婚礼期间,可以用头巾盖住。衣服的话……冴纱大人个子小,身体也比我们还纤细……」
没法插嘴只能茫然看着的期间,事情似乎就已决定好了。
「那么,开始吧。」
啪。女官长再度拍掌。
真是惊人。女官们在顷刻之间,就把冴纱打扮成和她们一样的「女官」!
「您觉得如何?」
告一段落后,她们满足地询问。
「头发用头巾盖住就看不见了。不想被人看见眼睛的话,低着头就不会有人发现是冴纱大人了吧?」
「怎么看都像是个普通的女官。就连我们,如果在不知情的状况下在走廊跟您擦身而过,也一定不会发现。」
与笑闹的女官们成对比,冴纱感觉眼角热了起来。
……普通……
一直以来,都没察觉到自己有多么想成为那个字眼。
不管到哪里,都得承受人们的视线。
但是,以前过的却是跟现在完全相反的日子。
在懂事之前,冴纱就被双亲告诫「绝对不可以出现在其他人面前」。
要是被别人看见,自己就得和双亲分离。或许此生再也无法相见。
双亲没有告知细节,只表示「不管发生任何事,都不可以给其他人看见」。每次都不厌其烦地再三叮咛。
自己至今依旧记得,平常温柔和蔼的双亲,只会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异常认真到恐怖的境界。
说到底,双亲必须在人烟罕至的森林深处过活,也都是因为生了冴纱之故。
接着,挥别像犯罪者一样掩人耳目的生活,这次是变成被众人崇敬为虹发、虹瞳的神之子,像个活人偶一样集众人视线于一身的日子。
有生以来,从未被允许凭自身的意志采取行动。
遵从人言,像笼中鸟一样老实地窝着。冴纱只被允许过这样的人生。
「……真的可以吗……?不会被人发现……是我吗……?」
即使拼命憋住不让泪水滑落,但还是被人察觉到声音在颤抖。
像母亲又像姊姊的女官们,露出不同以往的笑容,用手轻轻地抚摸冴纱的背。
「嗯。完全看不出来喔。」
「我们也跟您在一起。请您不用担心。」
「只是偶尔这样……呐?尽情享受吧?因为您即将成为王妃殿下。冴纱大人也是需要一点自由的。」
侈才逻的王宫由双重城墙保护。
内侧城墙里头的是本宫和包围本宫的东西南北宫,以及花宫。
这次来宾们住的地方,位在外侧城墙内的宫殿里。
冴纱前面是女官长,身后是其他女官。所有人都拎着一个花篮,静静地往前走。
走在从花宫通往本宫的游廊上,冴纱悄声询问。
「那个……做出这种事情,真的不要紧吗……?献花给各个来宾……国王或重臣们知道这种事吗……?」
宛如喋喋不休的小鸟,女官们扬声笑道。
「才不!没人会知道的。」
「而且,也不会有人抱怨花宫的女官献花给来宾。」
「嗯。因为我们是特别的!」
「不管要去哪还是要做啥,都不会有人阻止!」
那是真的。冴纱也能理解。
可以说她们的行径像旁若无人,就连罗刚王似乎也无法对她们说重话。
「……各位都是深受国王信赖的人。真教人羡慕。」
混杂着叹息这么说,却被回以不可思议的笑容。
「信赖……在某层意义上,或许就如您所说的。只有花宫的女官们,不管发生什么事,只要陛下不相信,就会因为担心而不会采取任何行动。」
在本宫的走廊上,和数名警备兵和臣子错身而过,但都没有人发现冴纱。
走着走着,内心涌现奇妙的高昂感。
……真的没有人知道是我……
在不需畏惧他人目光的情况下行动,是多么的自由啊。
而且,确实没有任何一个人责备女官们的行动。
虽然有几名警备兵举枪对着她们询问「要去哪里」,但只消回答「我们是从花宫来的」。士兵们就会乖乖退下。
心情变轻松的冴纱,就算低着头,仍一直张望四周。
因为每一处都是他第一次看到的地方。
尽管在王宫生活数年,但冴纱只到过「花宫」和飞龙起降的「屋顶龙场」,以及连接两处的通道。
……这里和花宫真的差好多……
既没有装饰,还可以说是粗糙、质朴又刚健的建筑物。
每个地方都像罗刚陛下。冴纱举袖掩住嘴唇轻笑。
他不喜欢豪华奢侈,只是尽力使国家繁荣。
冴纱确实喜欢花宫和新宫的秀丽,但其他宫殿的粗糙,也颇受他的喜爱。
叫守门人打开内城墙的铁门后,一行人更往外走。
「果然,外城墙内的警备兵很多。因为有其他国家的国王住在这里。」
「嗯,警备森严呢。」
如同女官们的窃窃私语,持枪而立的警备兵多到快把墙面掩盖。
一瞬间,想起了日前的战斗……冴纱轻轻摇头挥别思绪。
战争已经结束了。
这次婚礼,只有敌方主谋国碣祉的国王觉得很羞愧,而辞退了邀请,但另外两国「萋葩」和「泓绚」,为了证明追求国与国之间的和平,国王都亲自出席。而且他们还预定要参加婚礼……所以不可能会意图不轨。自己也是本国的新王妃,应该要真心迎接对方,希望能够消除过去的不合与摩擦,让对方心情愉快地回国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