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感谢您这番话……但是,自己怎能询问一国公主房事的问题呢?何况公主才十六岁。虽然她怀孕了就代表有行房过……可是冴纱身处的立场十分复杂。
此时——女官像是想到什么而开口询问。
「这么说来……在这段婚礼佳节中,都没看到冴纱大人的亲属呢……?虽然之前听闻冴纱大人的双亲已经亡故。」
冴纱微低着头回答。
「亲属方面……其实我不认识。我从未听父母提起过亲属的只字片语。或许他们还在某处生活……但自我九岁起,就不曾回过故乡……最后就在不得回乡的情况下过到今天……」
「怎么会这样?」
公主很吃惊的样子,视线移开冴纱,撇头转向女官。
女官们面面相觑,说了些借口。
「……不……罗刚王绝不是那么不通人情的人……」
「国王当然不是啦。陛下刻意仿造冴纱大人故乡的森林,建造「花宫」的庭院。只要是能让冴纱大人开心,陛下什么都会做……只是……」
「没错,只是给的爱情太过了。不把冴纱大人关在自己看得到的地方就会担心。所以多多少少做了些不太讲理的事。」
女官长若有所思地接话。
「归根究柢……国王陛下应该是无法理解亲子之间的爱情吧。毕竟陛下的成长过程相当复杂。」
冴纱咬紧嘴唇。
我绝无一丝责备罗刚陛下的意思……自己应该要这么说的,但就怕一开口,呜咽会从双唇间冲出来。
……父亲、母亲……
怀念的森林之家。
群树的嘈杂,鸟儿的鸣啭。
瞬间复苏的回忆鲜明至极……内心也因此备受煎熬。
冴纱在懂事之前,都不知道自己是「虹发、虹瞳」。因为家里没有镜子,头发又剪得很短。
离群索居住在森林深处,生活极为不便,父亲也必须舍弃卫士的工作,家里可说是一贫如洗……尽管如此,现在回想起当时的每一天,过得都是幸福无比。
但是,原本体弱多病的母亲,在森林严苛的生活下缩短了寿命,在冴纱七岁的时候就蒙天帝恩召。
之后,父亲在王宫前战死,被葬在国家战士墓里,但母亲应该是一直沉眠在森林之家的后面。
离开故乡,已过了整整十年。
母亲的坟墓上头只放了一颗石头,说不定已经认不出来在哪里了。
……可以的话……
好想和母亲诉说。在她的坟墓面前。
长久以来,一想到这不能寄望的事,就将之封印在内心深处。
如果被允许的话,一次就好,想到母亲的坟前让她看看现在的自己。想亲自向为了自己而减寿的母亲道歉。然后……为两人死别之前的孩童时代,自己过得有多么幸福一事道谢。
「冴纱大人,您必须跟他们报告您的婚事。」
不知怎么的,女官长突然如此断言。
「这是身为人类的道义。」
美优良公主以催促的口气询问。
「不能拜托罗刚王吗?这没什么奇怪的吧?陛下也招待我国的人。既然是位温柔的人,向陛下请求回亡母坟前参拜,一定可以通融的吧?」
女官们纷纷摇头。
「不可能的。如果因为想家而难过,陛下会很伤脑筋的……毕竟,陛下过度保护冴纱大人,除了花宫以外的地方,都不希望冴纱大人前往。更何况是故乡,陛下绝对不可能带大人回去的。」
公主再度质问。
「既然不能同行,那冴纱大人一个人回乡总可以吧?侈才逻有飞龙不是吗?只要一下子就能抵达国内任何地方。」
从旁听着她们对话的冴纱,心头一阵激动。
因为他从来没想过这种事。
「我想是不可能的……你们看,我这副模样……」
公主的脸熠熠生辉接着说。
「既然如此!就乔装成我的样子如何?是我的话,不管骑飞龙上哪去都不会有人责备……」
她边说边露出害羞的笑容,并拿下假发。
「虽然非常失礼,但只要戴上这个……啊……谕朋,可以拿我的衣服和垂布过来吗?」
嗯,知道了。看到他拿来的东西,冴纱的心脏强力地跳跃了一下。
……以薄纱制成的垂布……?
现在冴纱一行人盖在身上的,只是一块布,而这垂布是罩住整个头,前布更是垂到胸前。
眼睛的部位则是织得很稀疏,透过这边一样可以看到前方事物。
冴纱也曾听说过,山岳地带因为雪反射的阳光相当强烈,而在南部地区则是会有灼热的阳光和飞舞的热沙刺痛眼睛,所以这些地方的居民都会戴着独特的「面罩」。
女官们拍手叫好。
「这提议太棒了!」
「像现在只是披一块布在身上就没人认得出来。穿上这套连脸都遮住的服装,就算被风吹拂,布也不会掀起来。」
谢谢您提出这么好的提议。冴纱想。
可是,该不会公主和女官们,是要我自己一人穿着这套服装外出吧……
冴纱动摇退缩,但公主却一脸认真地将衣服递给他。
「请穿上——在婚礼之前,请去为令堂扫墓,别让自己留下一丝遗憾……花宫的各位也都会帮忙您,我也会代为饰演您的替身。我想,您只要在罗刚王回城之前先回到花宫,就不会有问题了。」
冴纱以前曾为公主的机智感到钦佩,但这次更是感到震惊。
……啊啊,尽管还是少女,但她果然还是一国的公主。
好羡慕您。他打从心底这么想。
您的身分、您的知性,以及在万分紧急的时刻也毫不胆怯敢于说出自身想法的内心自由。
不管被如何推崇为「虹之子」,冴纱终究只是乡下卫士的儿子。跟生来就是被人服侍的王族相比,在根本上就完全不同。
犹豫了片刻后。
「好的,那么我就……谢谢您的好意。」
冴纱伸手,胆战心惊地收下。
没有得到罗刚王的许可却……心里不时这样想。
若是事迹败露,陛下会有多生气?
可是,如此良机,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至今一直乖乖当笼中鸟的自己,今后也将以笼中鸟的身分度过一生吧。
苦痛与否……跟自己内心的感受无关。
只要那是国王的希望,自己很愿意当只笼中鸟。
Ⅲ 怀念的故乡
跟公主借的这身服装,可能因为气候、风俗的不同,与其说是女性服装,不如说是做得能让穿者悠闲行动,所以帮了大忙。从头上的面罩看出去的视野也比想象中还要清晰,特别是从外部无法看到冴纱的虹瞳这点,是最棒的地方。
就这样一直线地飞回故乡。
在热切盼望下催促飞龙。
不能白费美优良公主和女官们的好意。
所幸峥崄在北方。冴纱的故乡以王都来看也在北方,因此,只要朝北飞行就不会被怀疑。
就在这么想的时候,冴纱看到陆地上高举着「黑龙旗」的走龙队。
即使只在那上空通过一瞬间,他也还是捕捉到身着黑色外套的国王威风凛凛的身影。
冴纱双手合十小声道歉,即使知道对方根本听不见。
「罗刚陛下。没得到您的许可就私自外出,真的是万分抱歉。等扫完母亲的墓,我马上就会回来的……」
接着再度驱使飞龙往前。
侈才逻的国土形状,被称为是「展翅的飞龙」。
北方,相当于「龙首」的地方伫立着丽煌山,王宫在几乎正中央的「龙腹」。冴纱的故乡位在地图的右上方,在东方龙翼的顶端。
还有,这块信仰虹霓教的大地,将一天分为「紫、蓝、青、绿、黄、橙、赤」这七司,并个别再分七刻。
也就是说,一天的四十九分之一就是「一刻」。
要到故乡的森林,就算是不擅驾驭飞龙的冴纱,也得飞个六、七刻才能抵达。
……在早上出发的话,夜晚之前应该来得及回去吧。
简而言之,时间远远的不够用。
罗刚王回王宫,还需要个一、两天,但有可能会像今天早上一样,有宰相等人前来「花宫」确认婚礼流程。就算有公主和女官们帮忙演戏,时间一久,还是有泄漏的可能。所以扫墓完就得立刻回去。
飞龙用力拍动翅膀,悠然地横越天际。
不久——尽头看到了一处漆黑森林。
怀念感灼热胸口。
「……就是那里……」
第一次从空中看见故乡森林的全貌。
十年前,和父亲是徒步出发。
以孩童的脚力来说,是耗时数月的漫长旅程。
原来骑乘飞龙只需数刻即可抵达。如今更加认知到「飞龙」的厉害之处。
抵达森林后,冴纱命令龙低空飞行,寻找有印象的景色。
记得家里的住处有个小泉池,只要走个半刻就能到达一处湖泊。冴纱凭此为目标来寻找家园——没多久,就看到了一间简陋的小屋。
「……啊啊,还在……」
虽是破陋的寒酸小屋,但没想到在长年的风雪侵蚀下,形状竟然还保留下来。冴纱原本已经有所觉悟,看到的不会是完整屋子而是个残骸。
「谢谢您,天帝大人!」
感谢神之余,连忙唤龙降落。
推开吱嘎作响的门,战战兢兢地进入屋子里。
顿时——
思绪回到了过去。
那一天,听到谋反的传闻,为了保护先王,连东西都没拿就出发了。
为了筹措旅费,家当大多变卖殆尽,但父亲亲手制作的桌椅等物,都还跟那天一样,没有被人移动过的迹象。
毕竟这里是人烟罕至的森林深处。就算真有东西闯进来,恐怕也是野生动物吧。
伸手拂去椅背上积着的厚厚尘埃。
「……这张是……父亲坐的椅子……」
那个时候,父亲想也想不到,自己再也回不来了吧。
妻子病逝后,可能认为继续隐居在此也没有意义,又或者疼惜儿子藏在森林里终老一生太可怜了,总有一天必须送「虹发、虹瞳」的儿子到世上……既然如此,谋反的事件成了绝佳机会,带着儿子前往王都,自己成为禁卫兵,从旁守护儿子的未来……父亲可能抱着这样的想法吧。
事到如今,已经无从得知父亲当时的心态。
想询问也没办法。因为,父亲为了保护先王,成了肉盾而死。
不过……父亲和母亲都是情意深厚的人——
唯有这点,自己可以果断地这么说。
冴纱也拂去母亲坐的椅子上的尘埃。
不知何时泪水直落,不管怎么擦都止不住。
过着俭朴生活的时候,作梦也想不到之后自己会以这样的形式回家。
但绝不是说现在过得很不幸。
相反的,冴纱现在正置身在幸福当中。
再过三天,自己就要以罗刚王的「银月」身分,在诸国国王和人民面前现身。
自己终于要被世间正式认同为苦恋多时、连命都愿意为之奉献的那位大人的妻子。
但是……自己究竟是在害怕什么呢……?
「对了!母亲的墓!」
突然想到的冴纱,飞奔到后院。
母亲病逝,他们却穷得没钱买墓碑。所以父子俩堆了一座小山,将母亲埋在里头。上头只放着一块石头,是个连墓都称不上的墓堆。
但是,冴纱马上就忍不住叹息。
「……啊啊……!」
这真是奇迹。
在经常有暴风雨肆虐的森林里,土堆不但没有崩塌,石头也还在上头。
颓倒跪在墓前,冴纱合掌。
「母亲!好久不见……我是冴纱,我回来了……」
之后冴纱便泣不成声。
现在没有别人在看。
就算把忍藏十年的泪水流完,也不会有人探究。
母亲现在在看我吗?看到儿子改变这么多,会不会生气呢?
……母亲……在您活着的期间,好想跟您多说一些话……
现在,在这里或许能老实吐露出纠缠自己的想法。
「母亲……冴纱该怎么做才好……?」
幸福好恐怖。
明明是男儿身却能成为王妃。这不是背弃了神明的想法吗?
接受国王的求爱,是在两个月前。
在那之后的每一天,因为生活过于刺激,所以有种心灵被弃置在某处的感觉。
蓦地,好像听到母亲的声音。
「逃跑的话,会变得更害怕喔。」
幼时的冴纱哭着说森林野兽很可怕的时候,母亲就这么说,并温柔地抱紧他。
「就算害怕,也要紧紧地盯着看。我才不会输给你呢!边这样想边瞪着对方,就会换对方逃跑喔。」
现在想想,母亲才是该害怕的人吧。与生来就在丛林生活的冴纱不同,母亲在生产之前应该都是住在城镇里。充满猛兽的森林生活对她来说,是多么危险又恐怖。
但是,母亲很坚强。
即使在什么都没有的森林内,依旧让一家三口过着快乐的生活。每天精心制作料理,摆设鲜花装饰屋内,唱着歌、做家事,将自己所了解的知识教给冴纱。
如今回想起来,她真的是一名优秀的女性。
而且最近,冴纱在镜子里看见了母亲的面容。
自己长得很像母亲。
不是像健壮刚强的「父亲」,而是柔弱又楚楚可怜的「母亲」。
即使以孩童的眼光来看,母亲也是个大美人。既然如此,长得像母亲的自己应该也是个美人胚子……但冴纱实在不这么认为。
父母都有着乌黑的头发,和散发沉稳光芒的黑色瞳孔。
在那之后,就遇见了罗刚王。
因此,不管世人怎么说,「黑发、黑瞳」才是这世上最美的……相反的,「虹发,虹瞳」的自己比魔物还丑陋……冴纱一直都这么想。
冴纱在呜咽中告白。
「……母亲……冴纱……爱上了男人……而且,惶恐至极的是,对方是侈才逻的君主……罗刚陛下……」
不是原谅的话语也好。就算是生气怒骂也行……怎样都好。就是想听听母亲的声音。
寂寞吗?难受吗?
或者只是想要撒娇呢?希望母亲像以前一样抚摸自己的背,对自己说「没事的、不要害怕喔」……?
自己这样多久了?
猛然察觉时,四周已经被薄暮包围。
……糟了。得赶紧回王宫!
因为抱着坟墓哭,所以全身都沾满了泥土。冴纱急匆匆地拍打衣服,骑上飞龙。
再度飞上天空……此时,冴纱想起了一件事。
「对了!有画……!」
就那么一幅。父母只留下了一幅年轻时请人画的肖像画,目前放在大神殿的个人房。
只有画像也好,冴纱希望能用画代替不在世上的父母出席自己的婚礼。
「抱歉,要让你绕远路,可不可以去大神殿一趟?」
冴纱轻抚飞龙脖子,拜托道。
理解人类语言的飞龙叫了一声,告知它知道了。
可能因为哭了很久,脑袋昏沉沉的。
在夜晚温柔黑暗的拥抱下,冴纱在飞龙背上打起瞌睡——当他张开眼才察觉到身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