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只有百里熹昭和百里明月。
百里熹昭取出一只兵符放在书案上,没有说话。倒是百里明月微微抬了抬眼,望着他说:“不必再拿
给我看了。我知道。只是……”只是止戈何时成了你的人?明明是我在七年前将他从路边救回宣王府
上。
话说一半,百里明月没有再问,真相如何已经不重要了。
“我所搜集的那些你的过错他也交给你了?”
百里熹昭点了点头,迟疑了一下,说:“兵败的消息传来之后,朕颁了罪己诏。免天下三年的赋税与
兵役,同时斩首了几个贪官污吏,调整新政。”
“这么快?”
“你当你昏睡了几天?”
“嗯,这样一来,我就算想用那些来证明你失德也失了先机了,这样一来,我那些支持者见我没了胜
算,自然就散了,都纷纷倒戈向你那边了罢。失兵权在先,失势在后,我倒是输得彻底。”
百里明月神色淡然,竟不像是在说自己的失败。百里熹昭皱了皱眉,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在等什么
?等你那些名为杀的高手?”
百里明月低头轻笑了一声,“止戈在我身边,杀的存在自然不是秘密。我能培养出那些人来,你自然
也会有不逊于杀的死士。”
台词被百里明月夺去,百里熹昭被狠狠地噎了一下,消化良久才平静下来。
尘埃落定了。所以他们才能这样面对面地平静地交谈。
这样想着,百里熹昭竟也生出了几分悲戚和忧伤。他说:“那些望天的乌合之众也是你弄起来的罢?
”
“乌合之众?那并不好处理罢?”
“倒也没什么。玩弄人心而已,使点手段让那几个领头的人内讧并不是难事,而后那几个经常抛头露
面的人物玩弄脔宠,虐待童男童女什么的丑事被宣扬出来,然后教众纷纷中毒……也就散了。”
一直面色如水的百里明月这才微微怔了怔,继而笑了一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倒忘了还有这一
招。”
殿里突然沉默下来。外面的光斜斜地照进御书房里来,在那淡黄的光束里,无数的浮尘飞舞着,就好
像无数失了生前记忆的幽灵。
百里明月望着百里熹昭,好像有许多话想问,然而不曾到嘴边,就已经失去了问的兴趣。
百里熹昭将早就摆在桌上的一杯酒推了过来。
百里明月依旧坐在一边的椅子上没有起身,“做没做过,我自己清楚。杜若……你当真就舍得这样牺
牲了她?”
等了许久,百里明月也没能等到百里熹昭的答案,后者只是毫无回避之意地直面着他的目光。百里明
月了然,起身端起那杯酒,一饮而尽。
酒很苦,远没有妖的酒好喝。
一瞬间,百里明月突然想起来,真的,很久没有去妖那里喝酒了。
闭着眼,仿佛看见无数飞花。妖门口那棵树现在还在开花罢,那么地绮丽,盛大,张扬,放肆,恣意
,狂放,孤傲,目中无人。
仿佛一种绝望的狂欢,那么坚决,扑向终结,就算死亡也在所不惜。
——怵目惊心。
百里熹昭看着一缕鲜红从百里明月唇边溢出,那张姣好的脸上,那双澄澈得一直让他嫉恨的眼睛闭上
再也没有睁开,良久,叹息了一声,出声叫了止戈进来。
诏:宣王百里明月淫秽后宫,证据确凿,陛下念亲情,削其王位,贬为庶民。
当日,百里明月自杀。
诏书如是说。
于皇都茶馆里又多了痴情种子百里明月的段子。
诏书还没下来的时候,桑在妖的树下,正在喝酒,突然说,“百里明月死了。”妖淡淡地说:“啊,
我知道。”
桑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知道?你是听我说了才知道的罢。
桑没再说什么,妖揣着手,淡淡地笑着,望着皇都青灰的天空,只轻轻叹了一声:不知苏天彧当如何
。
苏天彧如何?
总之,苏家的生意是照做的。
只是诏书公告三天后的夜晚,妖正要打烊关门,苏天彧一个人从幽折的巷子里走了出来。苏天彧喝了
很多酒,妖没有拦他——虽然他不喜欢别人醉在他这里,以他的性子,有人醉在这里了,绝对会叫休
言把那人拖得远远地扔了。
苏天彧醉了以后,朦胧地说:“我以后不会再来了,妖。”
“啊。我知道。”妖揣着手,应道。
“来你这里就会想起他来。”
“嗯。”
“其实,百里明月是个不错的家伙。“
“我知道。”
清冷月色洒在地上,像是一地洁白霜雪。无数粉色花瓣纷纷飞扬如落雨,落尽清冽的酒里,苏天彧也
不在意,连同花瓣一饮而尽。
苏天彧醉了,摇摇晃晃地回去,走了几步,又停下,对妖说:“我以前以为,这世道上,没有钱很难
做成事。现在终于又知道,即使有了很多钱,也还是有做不成的事。”
妖垂了垂眼,唇边有浅浅的笑意,带着若有若无的寂寥。
黑暗里,那个叫红的女子现身出来,朝妖点了点头,继续悄悄地跟在苏天彧身后回去,如同来时一样
。
妖站在青石板的路上望着苏天彧的背影,桑突然出现,“回罢。”
“嗯。”
桑看了休言一眼,休言善解人意地去备酒烧水。
百里明月已被贬为庶民,尸体自然进不了皇家陵墓。
荒野,坟地里墓碑林立,甚至有许多坟包干脆连根木头碑都不曾有。枯树上有暝鸦聒噪,苏天彧提着
一坛从妖那里千金购得的桃花酿远远地走来。
百里明月的碑前隐约有个人影,苏天彧走近了,才认出,那是止戈。
苏天彧毕竟不是简单人物,百里明月之死他自是明白的,此时此地看到止戈,顿时怒不可遏,抬手就
将手中酒坛照着他的脑袋砸过去。
止戈下意识的抬臂一挡,酒坛碎了,浓香的酒浸透了他整个人。还不等反应过来,苏天彧就已经冲了
上来,毫无章法地照着止戈打了起来。
那个总是带着面具一般三分笑意的儒商,那个狡猾精明从不自失阵脚的苏天彧,那个一向注重仪表,
一丝不苟,优雅从容的苏天彧……此刻正毫无形象地对着止戈拳打脚踢。
止戈闭着眼默默承受,不还手。
直到苏天彧打累了,自己停了手,他复又跪好在坟前。
“滚!你给我滚!你不配跪在这里!滚!”能言善辩的苏天彧已经失去了所有的语言技巧,只是嘶吼
着让眼前这个男人滚。
止戈默默地在坟前磕了三个头,默默地站起来,默默地走开。
风起了,卷起坟前的一堆纸灰,像是无数飞舞的地狱蝴蝶。
斜阳,乱云,暝鸦,暮色,石碑,碎坛,断肠人。
皇城依旧繁华喧嚣。
昔日深巷里那家寂静的酒家却已不见了踪影。
曲折回转的幽巷,走到尽头只不过是个死胡同。潮湿的墙角生着厚厚的青苔,厚厚的青苔里,隐约掩
藏了一片粉色花瓣。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