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了问当地的情况,回到寝阁,刚脱了衣衫,准备入睡,便听见外面有通传,说是秦桧求见。
将外衫穿好,坐正,看着殿中的煤火,跳出青色的火苗。
秦桧站在我的面前,低着头,礼数周到。
先对我行礼礼,接着又告诉我一个消息,金国皇帝吴乞买得知我在燕京,特意派了使臣,前来觐见,不日便到。
我意兴阑珊,随便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让秦桧下去。
他却并未离去,缓缓的抬起他的头,看着我。
我有些不解,问他,爱卿还有何事?
秦桧朝我走近了一步,缓缓的说道,岳飞已经上了折子,要求丁忧。
心中早有准备,可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手还是忍不住的发抖。
大宋官员,父母死了,去官离职,丁忧三年。
三年之后,他会在何处?
我不知。
大概从今往后,我可能,再也看不见他的影子了。
悲哀一点点的从心中泛起,又生生的被我压了下去,对着秦桧微微一笑,朕知道了,不早了,朕想歇息,卿先下去吧!
秦桧却并未走,反而又朝我走近了一步。
他说,陛下,不必过于伤心,臣会一直在陛下身边。
我淡淡的嗯了一声,挥了挥手,示意他离开。
却没想,他竟伸出手,将我的手握住。
我的手冰凉,在那么一瞬间,觉得他的手心有些温暖,却只是一瞬,便猛然醒悟,将秦桧的手狠狠的甩开,森然道,秦卿你失礼了!
秦桧的眼中,有一丝隐忍之色,随即惨然一笑,盯着我的眼,缓缓的道:臣知道,陛下心中爱的是岳飞……
他的话尚未说完,我便一个激灵,怒喝道:你胡说!
秦桧却不像往日那样知道进退,丝毫没有被我吓倒,反而继续说道,只是,岳飞的心胸,太过宽阔,他的目光,又太过高远,他心中装的东西太多,看的东西也太多。臣却不同,臣的心中,只有一个人,眼中,也只有一个人。陛下,若臣是他时,定然……
我怫然不悦,一甩袖子,转过身去,打断他的话,冷冷的道,会之,你今日喝多了,朕不同你计较,朕累了,要歇息,卿退下!
秦桧并未退下,声音反而变得低暧昧起来,淡淡的酒气传来,陛下,燕京地处极北之地,夜间寒冷,没有人在身旁,陛下怎能入睡?臣愿暖……
他的话尚未说完,我猛然转身,啪的一声,耳光声在空中响起。
我的手有些火辣辣的疼,五个手指印,映在他的左颊上。
我上前一步,伸出手,揪着他的衣领。
秦桧穿的还是红色的官袍,衣领处被我拧成一团,我近乎是咬牙切齿的,逼视着他,怒不可遏。
他却只是笑上一笑,毫无畏惧。
随即,缓缓的放开他,淡淡的道,爱卿,朕对你,一直很宽容,不过是念在,你也曾有功的份上,不要不知进退,自毁前程!
秦桧理了理自己的衣衫,又笑了一笑。
那个笑里面,有着些捉摸不透的东西,只听他说道,臣的前程,就是陛下!
我没说话,他伸出手,将我的手握住,带着一丝隐约不明的意味在其中,陛下,岳飞不可能再回到陛下身边了!臣却会在,而且一直会在。臣对陛下一片真心,怎么陛下就看不到呢?
眉头微蹙,心中暗自寻思,他一向行事谨慎,小心,今日怎么会忽然如此?
难道说,某些事情,已经被他所掌握,所以他才有胆量,如此么?
见我没反应,更没甩开他,秦桧再次上前了一步,他离我很近,吐出的气,几乎都要到了我脸上。
我微微皱眉,闻到了酒气。
只听得他悄声说道,陛下,夜深苦寒,臣若侍奉陛下,定然会不让陛下忧心难过至此……
心中暗叹,他如此不知进退,看来是留不得了。
在那一瞬间,我的心似乎找到了一个发泄的口子,毒藤在我心中攀爬,蔓延。
回到汴京之后,这个从靖康到炎兴的旧臣,就是我下一个要整治的对象。
亦对他笑了笑,虚以委蛇,温言道,爱卿,朕今日累了,那些事情,以后再说吧!
他的脸上,在那么一瞬间,有着些许恨意,然而转瞬即逝,随即变得温和含笑。
他退后了一步,朝我躬身答道,陛下,只愿你他日,不会后悔今日如此待臣。
威胁?还是什么?心中冷笑不已,被这口气,憋得很难受,难受的想要杀人。
等到秦桧的影子,消失在夜中的时候,我亦走出殿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寒气浸入肺腑,神志清明。
秦桧一向谨慎,抓不到任何把柄。
我决不可能,无缘无故的,将当朝的丞相丢到牢中。
然而他今夜的行动,却又太过反常,我没有同他翻脸,却也要暗地里做准备。
他的一些亲信,我知道一些,也知道有些侍卫,亦是他的人。
一直没有明说,更未清除,是不想逼得他换上另外一些我根本不知道的亲信。
然而到了此刻,恐怕早有些我不知道的人,依附了他。
若是他有了异心,想要动手,恐怕我在外,会被他弄得措手不及。
稍一思索,对外面的侍卫道,去把刘都虞找来,朕有要事!
刘光世片刻便到,我坐在殿中,看了他半晌。
他被我看的局促不安。
我端起茶盏,揭开盖子,一下一下的,拿盖子抹开盏中的浮沫。
最后吟了一口茶,放下茶盏,对刘光世笑了笑,问道:“光世,朕听说你功夫不错,一直未曾见过,今夜朕想见识见识!”
刘光世的嘴,形成了一个夸张的0字型,呆在当地,一时没反应过来。
过了一会,刘光世才将他的嘴合上,喏喏的道,陛下,臣……臣又喜欢女人了……
嗯?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这他说的,和我说的,搭边么?
却看见刘光世露出一副壮士一去不复返的表情,脖子一横,好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大声道:如果陛下喜欢,臣也愿意!只是,只是我不喜欢被人操屁眼,要……
他的话尚未说完,我刚刚喝进去的一口茶,噗的一声喷了出来。
心里又好气,又好笑。
我看起来,像是饥不择食好色到如此地步么?
上下打量了他一翻,将茶盏放下,对他笑道:“光世你想的还真是……”
刘光世到了现在,大概也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我看见他额头都冒出汗了,只听见他连声道:“陛下恕罪……臣,臣不才,无法领会陛下的意思……”
我寒了脸,哼了一声,一甩袖子,下了死命令:“起来,朕是要考校考校你的身手到底如何!”
看见他的脸上,又出现了浮想联翩的神色,紧紧的补上一句:“拔出你的剑,同朕过招!”
刘光世总算是回过神来,从地上连滚带爬的站起,解下腰间的剑,握在手中,却并未将剑拔出,只连着剑鞘。
我微微一笑,在房中,取了一柄剑,剑尖斜指,朝着他胸前刺去。
一交手,才数个回合,就觉得,他的功夫,与岳飞,其实差不了太多,至少,是我所有的侍卫中,最好的一个。
我剑尖闪动,他空手接招,游刃有余。
最后,我收了剑,浑身冒汗,对气定神闲的刘光世笑了笑,道:“看起来你功夫还不错!”
刘光世呵呵笑了两声,毫不谦虚:“那是当然,就连岳帅,也称赞过臣!”
我点了点头,对他正色道:“从今日起,你要寸步不离的,跟着朕,朕睡觉,你就睡在一旁,朕吃饭,你就同朕一块吃!”
却不想他紧紧的跟了一句:陛下,那要是您洗澡……
我横了他一眼,淡淡的道,那你就在边上看着!
刘光世不解其意,挠了挠脑袋,问道:“陛下,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我心中想,这件事情,一时半会也不用同他说明,等到回了汴京,收拾秦桧的时候,再告诉他。
对他道,也没什么事情,只是朕身边的人,想要换上一换。
挑两个你信得过的人,到朕跟前来!
刘光世一一应了,过了一会,又道,陛下,臣若日夜都寸步不离的跟在陛下身边,要是,要是被台谏弹劾,名声坏了,怎么办?
我扬了扬眉,对刘光世笑道,你早就没名声了,还什么坏不坏的?
刘光世心领神会,对我抱拳道,臣明白了!
在这一刻,我忽然想到,若是换成了岳飞,我让他如此,他会不会答应。
暗自哂笑了一声,大概他是不会的。
第二日,秦桧再来找我的时候,看见刘光世站在我身边,片刻诧异过后,一张脸变得惨白。
又过了两日,身边的侍卫,除了两个我最信得过的人,其它的,都有不同程度的调整。
当然,我知道的,那两个秦桧的亲信,却没有动,依旧是身边的侍卫。
调整的理由,有心人可能会猜测,是因为,皇帝明目张胆的,毫不避讳的宠幸刘光世。
打草莫要惊蛇,毕竟我到了现在,还无法完全确定,秦桧那日,到底是喝多了,还是成竹在胸了。
五日后,金国使臣到了。
来的人却让我颇为讶异,竟然是掌握金国大部分兵马和朝政的完颜昌。
121.逼宫
完颜昌的到来,并没什么特别,说是什么听闻大宋皇帝陛下在此,特来到访。
金人来了,自然要打起精神应付,这些天的事情,大起大落,我打起精神,其实也没多少精神。
只是想起当年徽宗时期,派使臣前去金国,被吴乞买立了下马威的事情,我也要再次向这位金国的首脑人物,立个下马威。
都说金人擅长骑射,我骑在马上,同完颜昌在燕京城兜了圈子。
燕京本就是金国的旧地,陈规重新翻修过,几乎固若金汤。
完颜昌在马背上,看着我毫不介意的带着他看城中粮草,防御,有些讶异的问了句,皇帝陛下不怕泄露了军事机密么?
我哈哈大笑,扬起马鞭,指着城墙,朗声告诉他,我就是要让他看看,金兵想要再起兵火,到底有没有可能!
兵强马壮,粮草丰足,守备防御皆完善,而且,待他走了之后,城中的防御,还会换成得更加坚固,如果想来,无异于自取灭亡。
末了,路过演武场,让人取了木桶,里面装上温酒,挂在百米开外。
张弓搭箭,一箭射出,木桶中的美酒,顺着箭孔流下。
对一旁的刘光世使了个眼色,刘光世会意,紧跟着又是一箭射出,将我刚刚射出的洞堵上,流下的酒又被封住。
去看完颜昌的神色,显然,他有些震惊。
对他微微一笑,告诉他,刘光世这水平,还只能算个中等。若是岳飞军中之人,各个比这强上十倍!
完颜昌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刘光世,最后的目光,落在跟着一旁的副相秦桧身上。
秦桧这些天都异常沉默,平时不怎么爱说话的他,几乎一言不发。此刻却猛然插嘴,道:“没错,岳飞军中,各个都是能征善战之辈,他本人,更是如此!有他在,下官看贵国还是老实点好!”
完颜昌在那一瞬间,脸色变得异常难看,半晌没说话。
秦桧这些天,就这句话,最得我心,我勒住马,哈哈大笑了两声,对完颜昌道:“国相回去,不妨将这里所见所闻,尽数将给你的皇帝听。只可惜岳飞尚在丁忧期间,不然你也可以一睹他的风采!”
完颜昌听了我这话,又看了秦桧一眼,若有所思,随即礼数恭敬,对我答道:“定然将陛下的意思,转告我朝皇帝!”
完颜昌献上金国所产的东珠,人参等物,还送了十只海东青。
我照单全收。
对于两国边境处,时不时发生的摩擦,完颜昌绝口不提,我也装作不知道。
在燕京呆了十来天,完颜昌昨日已经离开,我亦准备明日出发。
刘光世一直跟在身边,寸步不离,当然,偶尔看到个长得齐整的女子时,他的眼睛,一如既往的放光。
车驾走在路上的时候,我有些心不在焉,越往回,就越接近岳飞。
路过相州的时候,还是在韩宵胄的府上歇息了一晚,来的时候,心中雀跃无比,然而此时,心却一阵阵的作痛。
没再去看岳飞,一径回到京中。
让我颇为意外的是,才到京中,便收到了李纲上的折子。
他的父亲没了,要回去奔丧。
走之前,他对我说,近得探报,金国境内,在大肆砍伐树木,看样子,可能会有大行动。
岳飞丁忧三年,恐怕有麻烦了,他已经下了起复诏,令岳飞早日回来,却被他接二连三的拒绝,让我早做打算,最好是亲自下手札,让他以国事为重,早日回京商议大事。
在心底叹了口气,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不肯回来,除了我。
在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想任性一次,派兵主动出击金人,然后败北,哪怕再次将燕云失手,哪怕让金兵再次攻入汴京,只要他能回来。
若是时间,能够永远停留在当年,他一身黑色的战袍,出现在漫天飘雪,火光四起的城中,对我说,臣救驾来迟,请陛下恕罪。该有多好。
然而回京这些天,另外一件事情,也在紧张的进行中。
那就是秦桧的事情,他做的事情很多,但能被我抓出来的却少之又少。堂而皇之治罪的,更没有。
为什么会忽然对他起了杀意?我有些难以确定。
或许是那夜晚上,他让我不快?或许是那日,完颜昌看他的眼神,有点不对?
我不能确定,更没有任何证据。
我只是几乎直觉一般的感觉,这个人,到此为止就是最好的了!
而且,根据探报,秦桧这些天的行动,和往日也有些不同。
往日,他下了朝,会在枢密院呆很久,而这些日子,他一下朝,就会到自己府上。
空气中没有一丝异样,我却还是闻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让我试他一试!
看看,这究竟是我的错觉,还是,真如我感觉的一样。
暗探很巧的,被他发现了一个。
而我,很巧的在这个晚上,诏他入宫,屏退了所有的人,包括刘光世。
在刘光世离开之前,我告诉他,半个时辰后,带着侍卫前来,若是见我有任何异常,那么,将秦桧立刻斩杀!
夜,我如同往常一样,喝了黄公公送上来的参汤,搓了搓冻得有些发白的手,提起笔,犹豫了半晌,准备给岳飞写手札。
不谈私事,若是国事,只写据探报,金兵恐有意叛盟,让他前去燕云,他会前去么?
在这个时候,我竟然还能够按住心头的情绪和即将到来的暴风雨,给他写信,我觉得我佩服自己。
信写好,来回看了两遍,最终叹了口气,将纸揉成一团,扔到地上。
然而纸团尚未落下,却被一人接住。
抬眼看时,虽然是意料之中,却还是有些吃惊。
秦桧竟然来的这么快!
不动声色,对他微笑,秦卿来此做什么?
这次,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对我行礼,只是站在那里,过了一会儿,他猛然笑了。
我静静的看着他,他笑了一会,随即从袖子中取出一封折子,递到我面前:臣有事启奏!
不去接他,淡淡的道,爱卿有何事?
秦桧不慌不忙,慢慢的道,还请陛下屏退左右,事关机密。
沉思片刻,让黄公公出去。
同他面对面的直视,看着他的眼神,我知道,自己猜对了。
他的眼中,不再有一个臣子对皇帝该有的眼神。
我该考虑考虑,是在朝堂上猛然发难,一击毙命,还是留他一命,发配岭南。
他却只是笑,笑的我心中有些发毛。
过了一会,他终于止了笑,昂起头,上前一步,对着我,冷冷的,毫无礼数的道:“陛下,你终究,还是比臣,慢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