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业之外,他迷上了看哲学方面的书,全是学校图书馆里借的。
这个时候的他,内心里最深刻的问题是——人为什么活着,人如何面对死亡?
他时常因为想这种问题而愈发对人生悲观起来。
他机缘巧合最开始借到的是叔本华的论着,这是个彻底的悲观主义哲学家,曲悠因为他也感染上了这
种忧郁——生命在本质上便是痛苦的,人生而必死,最终必将走向虚无,这种虚无揭示了人生将无意
义。
而且,叔本华推崇肉体上的禁欲,视此为最高美德。
那些人生的意义,生生死死,曲悠自然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的,别说他,整个人类到此也没想出个所
以然来。
所以,曲悠虽然迷茫,但也不能因此沉迷其中就不干别的事情了。
不过,他将那禁欲一条倒是彻底贯彻了。
曲悠还小,他此时其实还不明白禁欲在全面上所指,但是他将此实行了起来,有点过苦行僧的日子的
样子。
睡硬板床,吃素,对于站姿坐姿睡姿严格要求,每天早早起床,学习勤奋,不好享美食(他小时候因
为贪吃而犯下的错他认为应当终身引以为戒),不贪图钱财,不贪图玩乐……
他没有犯上烟瘾,也不喝酒,好色这一条也没有,所以,以上的那些就是他对禁欲二字的执行。
而这时候别的同学的理想诸如是以后当科学家,当企业家,做大公司CEO,做演员,做电影制作人,
当世界第一富翁,等等。
曲悠却认为,他的人生理想是追求智慧……
不得不说,曲悠在心里上的这些想法,倒是很特别的,而且超出了他的同学。
但是,在他的同学的眼里,他这个人呢,首先就是沉默,第二就是爱发呆走神,第三就是腼腆害羞,
第四就是不合群……如此种种,似乎都不是什么好的词汇,除了他长得很讨喜之外,他在他的同学中
间是存在感非常薄弱的,别人不知道他的脑子里有一个丰富的世界,只会看到他懦弱而好欺负。
在季鸿遇到十六岁的曲悠的时候,曲悠已经从叔本华的世界里走出来了,他将要投入尼采的怀抱,他
借到了图书馆里唯一的一本——《苏鲁支语录》。
才读到前面几页,他就高兴啊,兴奋,整个人像是瘾君子吸了毒品一样地亢奋,整个人沉浸其中不可
自拔,甚至说他有点癫狂了也不为过。
晚自习上他就因为亢奋而红光满面,琥珀色的眸子变得深黑起来,闪闪发亮。
周围几个同学看他这副样子,好些都心如鹿撞,哎,一个人在散发光彩的时候就是很容易招惹人的。
他晚自习下课后骑自行车回家,出了城区,路上很少有车,黑色的天幕上点缀着群星,月亮的光辉似
乎也因为群星而减弱,路灯的光静静地照着空阔的路面,晚风吹来,从身到心的舒适。
曲悠一路骑着自行车,自己一个人,却并不孤独,是的,他并不觉得孤独,因为他还有太多,那些他
还没有看完的书,他还没有探索到的知识,哦,他的脑子里此时全是苏鲁支的话。
他甚至不顾自己是在公路上,一路骑车一路将今日所看到的大声背出来,那些尼采一个多世纪前喊出
来的话,他此时喊出来,像是见到了心底最渴望的真知,需要呐喊,需要发泄,他渴求着将这些诉说
,就像是苏鲁支选择的必须堕落,太阳需要所照耀之物——
那辰光,你们说:“我的幸福与我何有!这是贫弱,污秽,一种可怜地舒适。但我的幸福将辩证我的
存在!”
那辰光,你们说:“我的理智与我何有!其求知,岂不是像狮子求食?她是贫弱,污秽,一种可怜地
舒适!”
那辰光,你们说:“我的道德与我何有!……”
——
曲悠是如此畅快地一路高歌,自行车从季鸿外婆家的院子外面骑过去。
季鸿知道他下晚自习会从这里过,他靠在车门上等他。
他看到曲悠从远处的黑暗里骑过来,骑到近前,像是曲悠往这里来,带来了光;他听到曲悠的声音,
那似乎带着咏叹调一样地满含赞叹的抑扬的声音;他看到曲悠的快乐,灿烂的笑脸,像是在熠熠生辉
……
这是他的曲悠么,比天上的月亮来得更让他心醉。
季鸿知道曲悠在背尼采的那最著名的《查拉图斯如是说》,里面上帝死了。
他想曲悠已经在看这种深奥的书么,看他那高兴的样子,像是拥有了全世界一般。
的确,现在曲悠的确是觉得拥有了全世界。
如果季鸿不打扰他,他将一直这样高兴下去。
季鸿叫住了曲悠,——“悠悠。”
曲悠一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哪里听得到季鸿的声音,当季鸿叫他好几声之后,他才意识到有人叫
自己,停下自行车用腿撑住。
他脸上带着的兴奋还来不及收敛,看向还飘着哀乐的季鸿的外婆家的院子时,看到了距离自己很近的
一辆车,黑色的,车门处站着一个人,因为在背光处,他看不清楚是谁,但是心里却马上浮现出一个
身影,他因此而吓了一跳,撑在地上的脚也动了一下。
季鸿朝他走过去,从暗处走进月光和路灯的灯光里。
果真是他,曲悠刚才还热烈高兴的心一下子跳了几下,脸上神色也沉静了下来,继而想到自己刚才那
癫狂的模样莫不是被这个人全看进去了,于是又觉得很不好意思,羞窘起来,脸也变红了。
他试探地唤了一声,“季鸿哥?”
季鸿不是五年前离开时的模样了,他在曲悠眼里,已经完全是成人的样子,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近视的
,鼻梁上有眼镜,别看他又长高了的身高,就说脸型,也和以前不大一样。
这样的季鸿,完全是个陌生人一样了,但是给人的感觉更有压力,曲悠看他走过来,知道是那个熟悉
的人,但是心里却变得惴惴地,陌生,而害怕。
曲悠是个胆小鬼,但是他不怕黑,也不怕鬼神,他怕人。
季鸿站在曲悠面前的时候,曲悠原来兴高采烈神采飞扬的双眸带上了一丝怯怯的神色,把季鸿望着。
季鸿看着他,朝他笑了笑,神色很温柔,道,“下晚自习了?我在这里等你。”
“啊?”曲悠惊了一下。他中午回家吃午饭时听妈妈说起季鸿的外婆季老太太过世了,儿孙都回来了
,在她的老宅子里办丧事,很多车很多人来。他当时就想到了可能季鸿会回来,虽然如此想到了,但
他没想过会遇到季鸿,更甚者,季鸿居然在路边等他。
季鸿伸手揉了揉曲悠的头发,还是像以前那样柔软,笑道,“怎么,认不出我来了?这么吃惊?”
曲悠偏了偏头,他早已不习惯别人碰他身体的任何一部分,季鸿这样揉他头发让他非常敏感,脸变得
更红,眼睛眨了眨,不自在地答道,“过了这么久,你变了好多。”
季鸿笑笑,曲悠也变了,但好像又没变。
曲悠低头,从自行车上下来,又小声说了一句,“季奶奶过世,请节哀顺变。”
季鸿听曲悠这句话,就又想揉揉他那柔软的头发了。
他回头看了看身后的老旧的宅子,道,“外婆她生病拖着也是受苦,过世了也好。”
曲悠因他这话抬头看了他一眼,曲悠现在还没有一米七,这样站着看季鸿,得微仰起头来,不由得感
叹季鸿真的又长高了好多。
他小时候看他也是要这样仰着头的。
季鸿脸上一直是微笑,低头看着曲悠,曲悠仰起头,清丽的眉眼在路灯光下带上了一丝艳丽,白瓷样
的肌肤更因为这样的月光而洁白莹润,季鸿不由得想伸手抚摸上去。
但他马上又把目光转开了,问曲悠道,“你饿了没,要吃夜宵么?”
曲悠几乎跟不上他的思路,他以为季鸿再随意问他两句,就该让他走了。
曲悠此时当然饿了,他每天傍晚放学时是不回家的,就在学校里随意吃点东西垫肚子,晚餐是晚自习
下课会回家吃的这一顿。
但曲悠没回答。
季鸿接着道,“上晚自习最费脑子了,肯定饿了吧!屋里很多吃的,一起进去吃点吧!”
曲悠想要拒绝,马上说道,“我妈在家里等我回去吃呢。”
季鸿道,“那提一些东西回去吃也好啊!我看他们打包了很多吃的,给你提一些回去吧!我今晚上也
要去你家里借宿,这里的屋子住不下人。”
听闻季鸿要去自家借宿,曲悠想要压抑住自己脸色的大变也不行,心里是万分的不乐意的,心想他没
地方住,住宾馆去不好么,干嘛去自家借宿啊。
曲悠一时没有回答,但依然被季鸿拉着手臂往院子里走,自行车也留在了公路上。
这个院子,公路这边和房子隔着一个不小的池塘,也就是以前季鸿把曲悠推下去的那个池塘,池塘上
是一座曲桥,曲悠小时候挺害怕走这座桥,现在长大了却没有了那种害怕。
他被季鸿拉着走过了曲桥,过了池塘是个小院坝,有人在那里搭的麻将桌打麻将,一共有两桌,他们
有看到季鸿拉人进屋里去,问了一声,季鸿随口答是以前的朋友,他们也就没在意了。
虽然是在这里办丧事,但是并没有将尸体停在这里,而是在殡仪馆里的冰棺里。
说实在的,曲悠并没有感觉到这一家人因为有人逝世有多么悲伤,想来以前老太太的确折磨人吧,大
家都巴不得她早点走。
不过,这样连哭丧的人也无,也实在是让人觉得有些悲哀了。
曲悠外婆死的那会儿,他和她没什么感情的,也哭晕过去了呢,曲悠当时也不是因为悲伤,他知道死
才是人的归宿所以并不觉得死有什么,但是当时氛围太悲伤了,他控制不住自己不哭,然后就因为人
小又缺水晕过去了。
季鸿给曲悠提了很大两袋子水果,然后还有两袋干果肉干等,说道,“放这儿也没人吃,你提回去吧
!”
又去和他守灵的二舅说了一声什么,提了个装着日用品的小包,就来和曲悠一起出门了。
季鸿的父亲和母亲出国考察去了,没在国内,所以根本没来参加奔丧。
季鸿和曲悠出门后,季鸿骑上曲悠的自行车让曲悠坐后座的时候,曲悠还想垂死挣扎,“季鸿哥,我
家的床不好,也没空调,怕你睡不惯,那个……”
季鸿根本没理他这个,道,“上来吧!我也正好去看看肖婶婶呢,她这几年还好吧!”
于是曲悠无法,只得坐上后座去,手里的袋子给季鸿接过去挂到车把手上了。
季鸿骑着车搭着曲悠骑上了去曲悠家的路。
这样骑车过去五分钟不要就到了,季鸿一边骑车还一边感叹道,“几年没回来,这边变化还挺大啊!
”
曲悠只得低声无力地“嗯”了一声。
这里变化的确挺大的,之前的稻田全都修成荷塘了,建成了全县最大的莲藕种植基地。
荷塘中间一条公路通过,直接进曲悠家村子。
曲悠家就在村口。
到家门口时,看到曲妈妈还坐在院子里边乘凉边看电视(把电视机搬到家门口放着的)。
第十五章:同床而卧
季鸿的到来得到了曲妈妈热情地招待。
开了院子里的大灯,就着明月与清风,曲悠坐在院子里吃晚饭,是四季豆焖腊肉,然后一个丝瓜汤,
就着白米饭,曲悠吃得香喷喷。
虽然那本《苏鲁支语录》对曲悠来说是他至今所见最让他喜爱,且已到迷恋的一本书了,里面的东西
让曲悠亢奋沉迷,不过,精神食粮必定还是不能给人体细胞提供能量的,还是要吃饭才行。
更何况这是曲悠长身体的时候,人是铁饭是刚,一顿不吃饿得慌,这话也是至理。
吃着饭,曲悠对于季鸿的到来也就没有最开始那般排斥和抵触了。
而季鸿来了之后就一直在和曲妈妈说话,闲扯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中心是围绕季鸿外婆的病以及曲
家的现状。
曲妈妈已经完全把季鸿当成对等的成年人来对待了,季鸿说话又总是很有道理,还很有礼貌,以至于
让曲妈妈对季鸿感觉非常好,认为当年那个坏小孩儿完全变成个沉稳有礼的大人了。
季鸿说在她家借宿两晚,曲妈妈当然不会拒绝,而且还很欢迎。
季鸿提过来的那些水果肉干之类,曲妈妈也是很感谢的,若是季鸿提别的礼品过来,她估计还不会收
,但这种东西,季鸿说是那边屋里没人吃,放着也坏掉了,曲妈妈自然就很乐意接着了,而且心里非
常感叹季鸿有心。
这么点东西,就把曲妈妈彻底收服了。
曲妈妈进屋里去为两人烧洗澡水时,季鸿就坐到曲悠旁边去。
曲悠正在边吃饭边看电视里的晚间法制节目,季鸿坐过来,他愣了一下,有点紧张,无话找话,指着
小桌上的菜道,“你真的不吃点饭吗?很好吃哦!”
季鸿到来,曲妈妈便准备碗筷让季鸿吃饭的,但季鸿拒绝了,所以才有曲悠此时的一问。
季鸿看着他笑,曲悠细嚼慢咽动着的嘴唇让他有点口干舌燥,他不曾想,五年时间的隔离,面前的带
着少年清新与朝气的曲悠成了他的罂粟花,挑逗着他的神经,成瘾无法自拔。
季鸿把视线从曲悠身上转开,指了指四季豆焖腊肉里的四季豆,道,“我尝尝这个。”
“我去给你拿双筷子吧!”曲悠说着就要起身。
季鸿却拉住他的胳膊,“用你的筷子就好。”
曲悠有些诧异,但还是看着季鸿夺过他手里的筷子夹了两筷子菜吃,然后又把筷子还给他,道,“好
久没吃过肖婶婶做的菜了,……味道很好。”
曲悠笑了笑,继续吃起来。
季鸿先去洗澡洗漱去了,曲悠吃完饭自己收拾了碗筷,等季鸿洗完了才去洗。
季鸿是贵客,曲妈妈要收拾主卧室出来让他住,将主卧室让贵客住是农村里的待客之道,不过季鸿马
上就拒绝了,让曲妈妈不要客气,他和曲悠一起睡就行了,如果曲妈妈这么客气,他之后可就不敢再
来叨扰了。
曲妈妈看他如此说,自然不能再执意让他睡主卧,就端了水去擦曲悠床上的凉席。
季鸿也跟着去了曲悠的卧室。
曲家的这栋新房子是在季鸿走后才修的,季鸿这还是第一次来,故而也是第一次进曲悠的卧室。
曲悠一个人住楼上,房间里是曲家以前的老式木架子床,很大,下面垫了床垫,但曲悠为了锻炼自己
,不要贪图安睡,又在床垫上面铺了木板,上面是凉席,非常硬,磕人。
曲妈妈把凉席拿起来,把床垫上的木板也抽了,嘴里抱怨曲悠道,“这孩子,硬是要在这床垫上铺木
板,看把床垫都给压坏了。”
季鸿也颇奇怪,道,“他做什么在上面铺木板啊?”
曲妈妈笑着摇头,“不知道他在哪里看了什么东西,一心过起苦行僧的日子,不仅要睡木板,大冬天
也用冷水洗脸呢,平时肉也极少吃,给他定的牛奶他也不喝……”
季鸿没想到曲悠这么辛苦自己,不由得对曲妈妈保证道,“婶婶放心,我劝劝他好了。”
曲妈妈听闻季鸿这般说,非常高兴,就说那就拜托他了。
曲妈妈收拾好曲悠的床和房间,就下楼去收拾电视机,也要准备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