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征战奔波,少有在京城停留的罅隙,但薛承远当年的救命之恩丛明廉没齿难忘。
刚才在公良飞郇卧房窗外的那个人影,莫非就是他?
“薛大人,明廉求您务必救救公良将军。”
丛明廉跪地前行,对着薛承远就磕头的恳求道。
是什么样的情谊让他至于如此?又或者,是什么样的恩德和愧疚?薛承远思量着。
“起来说话”薛承远去扶他,谁知丛明廉的身子犹如磐石一样吸附在地上。
见他如此坚持,薛承远也不再强求,只是问道:“刚才是你在窗外?”
“……是”
“既然来了,为何不进去?”薛承远又问。
“我没有脸……,没有脸面见将军……”丛明廉沙哑的嗓音着带着微微的颤抖。
看来这丛明廉一定和公良飞郇此次受伤有莫大的关系。
薛承远不愿再和他迂回,直接道:“那你找我,是为了……?”
“请大人尽弃前嫌,别和将军计较。”
薛承远叹了口气,谈不上计较,只是公良飞郇的脾气这么坏,旧仇未泯加上如此境遇,根本不会配合他治疗。
丛明廉见薛承远有些为难,说道:“薛大人,您对明廉本就有再生之德,明廉感怀在心,也知道自己身份卑微,没有资格求您什么事。可这次,公良将军已经绝望到一心求死,明廉求您……”
薛承远抬手打断了他,“别说了。”
今日的状况薛承远都看的清清楚楚,公良飞郇昔日那副宁死不屈的臭脾气此时却是用错地方了。
“当年攻克郢庭的时候都没有受过这么重的伤,这一次怕是好大喜功轻敌就范吧。”
“不是,不是这样!!”
丛明廉摇头急道,他知道这两人从来都看不顺眼对方,薛承远心中必然存有偏见。
“……这事怪我和岳翼!轻敌的是我们!”
薛承远望着他,丛明廉此刻的痛苦和愧疚绝不是伪装。
“当日,是我们轻敌深入玉涛山,将军收到了奏报才带兵去救我们……,谁知……”
丛明廉回想当日的一幕,高大的男子也是泣不成声,道:“谁知,我们只是诱饵,将军的双脚就被那路途中设下的机关给斩断了……”
原来是这样?薛承远深深的叹了叹。看来确实是自己错看公良飞郇了。
“这些日子,我每夜都站在窗外想看看将军,可我……,我实在没有脸再去见将军。”
若不是身负着太多的职责和未完成的使命,丛明廉真是将自己千刀万剐赎罪的心都有。
“好了,起来吧,治病的事,就交给我。”薛承远义不容辞的道。
“谢谢薛大人”丛明成哽咽的磕头,眼中带着深深的感激,“谢谢大人……”
第三十九章
人之将死,这最后的日子,是不是就能蒙上天垂怜,事事顺心?
对公良飞郇而言,这答案是——没可能!
整整一个早晨,在卧房内公良飞郇和隋行谦交接了将印,和其它所有的相关事务,沅西至此转给了隋行谦来治理。
眼下虽说仍旧未能完全平定沅西,但只要能够坐镇邡宁,拿出耐心和濮阳历渊拉锯坚持到底,相信以他们的实力来对抗,也定再耗不过两三年。
可惜的是,公良飞郇知道自己看不到这一天了。
戎马一生的豪情与荣光,点点记忆,只在午夜梦回的泪中依稀璀璨,峥嵘岁月去而不返。
交接完毕,送走了隋行谦,公良飞郇深深的舒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下身不止的剧痛和康复的渺茫希冀,都在残忍的一步步将公良飞郇推向生命的高崖,纵身一跃便粉身碎骨,再没还有回转的余地。
那么这一刻,一个人所能渴求的,也只是最后的尊严和宁静了。
“公良将军,夜里睡的可好……?”
可谁知,就在公良飞郇徜徉在这独处的宁静里,耳旁忽然响起了那个温文尔雅的声音。
怎么又是他?是谁允许他任意出入这卧室?!
公良飞郇猛睁开眼睛,不问缘由,就狠狠瞪向了这张出现的不合时宜的清秀脸庞。
“啧!目光清亮有神,看来昨夜将军睡的不错。”
薛承远盯着他的眸子看了看,微微一笑,说道。
“薛承远,我说过我不想再见到你。”公良飞郇直视着他,声音沙哑低沉,一字一字的道。
薛承远气定神闲的在床榻旁坐下,打开药箱,准备为公良飞郇检查伤口,一边回道:“说实话,我也不想见到你。不过,圣命难违,既然是皇上下旨让我为你诊治,我自然……”
“看着我!”
公良飞郇突然一把拽住了薛承远的衣襟,将他拉到了自己的面前,狠狠的道:“我不需要什么诊治,只需要一个痛痛快快的了断!更不想看着你这副假惺惺的面孔,能看到我今天的下场,你很是幸灾乐祸,不是么?!”
“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如此狭隘么?”薛承远瞥了他一眼,不屑的哼道。
这猛的动弹让伤口剧痛又一次侵袭而来,公良飞郇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恨声说道:“我们上辈子是冤家么?!”
真是岂有此理!走到人生的尽头居然还要受这样的折磨和侮辱!
“那就要问老天了”薛承远说着拨开了公良飞郇的被褥,细心的为他检查着伤口。
公良飞郇微微仰了仰身子,实在没什么体力支撑,倒在了床榻上。
这伤口相比昨日已经好转了不少,尤其是那原本溃烂发出的气味,都已经差不多挥散殆尽。
“很疼,是么?”
薛承远轻按了按断肢的一侧,想着手检查断骨的详细部位。
这不是明知故问么?!公良飞郇牙咬的咯咯响,现在任何碰触带来的都是锥心刺骨的疼痛。
“别碰我——”公良飞郇疼痛而烦躁,怒声喝道。
薛承远见他的反应极其猛烈,立即收手。但当下最重要的,是为公良飞郇接骨,他这般抵触自己的帮助,该如何是好。
就在薛承远略微犹豫辗转的这一刻,公良飞郇发问了。
“你是沅西世子,你的心不可能向着我天云,又为何要来这?!”
想到这些年的经历,薛承远心中也是甚为复杂,回道:“人的出身不能选择,只能选择自己的道路,不对么,将军?”
“这样的选择注定你没有对天云的忠诚!”
公良飞郇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想到收复沅西的进程,会因为这样一个身份微妙的人到来而有所改变。那么他和所有部下所受苦难和付出,都会在顷刻之间化为乌有。
“我只忠诚于自己的心。”薛承远并不回避这气势凛然的发问,确凿坦然的回应道。
只听公良飞郇深叹了口气,道:“薛承远,听说你医术超群,是否名副其实?!”
薛承远望着他,淡淡一笑道:“怕是徒有虚名。”
“你!”公良飞郇气结,这人真是处处和他作对!
“薛承远,就算你真有回天之力,我公良飞郇这一辈子,也不会欠你如此的人情!”
说的如此义正严词,昨夜已经必定想了很久。薛承远打量着他,倒也没有反驳,只是淡淡的道:“既然承远奉皇上的旨意来了,总要帮上将军什么才对。”
“呵呵”公良飞郇冷冷一笑,道:“也好,那我只有一样所求,希望你不要拒绝。”
薛承远心中已经猜出几分,却还是耐着性子,等公良飞郇亲口说来。
“承远一定有求必应。”
公良飞郇不再看他,回望向床榻上方,目光决绝的道:“给我一副天下至毒的药剂,这是我的意愿,他日皇上绝不会怪罪于你。”
“好!”
没有想到,薛承远竟冰冷干脆的一口答应了下来。
第四十章
想要天下至毒的毒药?好办!
不到两个时辰,薛承远就端着一个漆木盘子走了回来,上面放着温热的汤药罐子。
公良飞郇也更换过了一身崭新的灰蓝色衣裳,靠在床榻上。
重病的这段日子,公良飞郇消瘦了很多,却更凭添了几分俊朗。直挺坚毅的鼻梁两旁,炯亮眸子散发出一种淡然宁和的光芒。
没有惶恐也没有不舍,自从双腿被斩断之后,反反复复的医治都毫无疗效,公良飞郇也早已下定了赴死的决心。
失去了健全的双足,不再能行走,这对于生来就向往建功立业的武将而言,与死无异。多一天都是耻辱的折磨!
“真想好了?”
薛承远拿过药碗,两步走到床榻前坐下,看着公良飞郇。
公良飞郇看那升腾着热气的药碗,只是问道:“这毒药多久能取人性命?”
“顷刻之间便可断气,不会有太多痛苦。”薛承远挑挑眉毛,也看了看手中的漆黑汤药。
“是真是假?”
公良飞郇盯着他看,沈声问道。
薛承远嘴角微微一扬,将手中碗里的汤药倾倒了床榻旁的一盆植物之中。
只见随着“滋……”一声,那植物半边瞬时化为炭黑般的颜色,冒起了刺鼻的烟味。
看来是真的。公良飞郇终于有几分相信的点了点头,但还是对薛承远这个人多少心存疑虑。问他要毒药,这么爽快便答应了,会不会有诈?
“薛承远,听好了,这一次你要是再戏弄我,我公良飞郇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公良飞郇锐利的目光直视着薛承远,沉沉的警告道。
薛承远淡漠一笑,道:“将军今日归西,那便是英年早逝,承远却注定可以长命百岁,怕是他日根本不会在地府里撞上。”
“你……!”
生死大事,本是可以从从容容的面对,可偏偏这张淡然自若的脸孔让公良飞郇心中愤怒和不干升腾而起!
“将军,喝不喝?”
薛承远将那药碗递近一分,呈在公良飞郇面前。
公良飞郇这一辈子没有胆怯过什么,但想到今生是否就此了结还是多少有了几分迟疑。
“将军是不敢喝……?”
薛承远抿唇一笑,清雅的眉目之间尽是挑衅和无情。
公良飞郇愤怒不已,猛的要抓过那药碗,却扑了个空。
“将军果真英勇,但这药太烫,我给将军搅搅,送将军顺顺当当的上路。”薛承远说着便站起了身子,在床榻的锦帐旁搅拌着那药碗。
卧房内一片寂静,公良飞郇换过衣装之后早已挥退了所有随从。讽刺的是,伴着他走上人生最后这段路的人,竟是薛承远。
顷刻之后,薛承远端着药碗重新坐回了床榻旁。
公良飞郇神志清醒,坐靠在床榻上望着前方,回想这短暂的一生里,确实还有太多的遗憾,不觉有些惘然。
唉,罢了……
当那毒药又一次被呈上,公良飞郇最后望了一眼面前的人,便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多谢……”
这毒药刚刚入口,便瞬时带来了全身一阵刺痛,眼前昏暗,还不等说完这最后两个字,公良飞郇便捂着胸口倒了下去。
薛承远见状长舒了一口气,顺势一把握住公良飞郇的脉搏,搂过了他消瘦的身子。
“来人”
薛承远抱着公良飞郇,高声唤道早已在庭院中等候着的丛明成和几位侍从们。
“将这汤药都拿下去销毁,千万别让任何人碰触”薛承远看了看刚刚在锦帘旁移换的汤药,摆过头吩咐道。
“是。”
丛明成连忙派人将方才蒙骗公良飞郇的真毒药都撤了下去。
“这麻醉的药效只能持续几个时辰,要尽快为将军接骨。”
薛承远给公良飞郇口中又含了几颗补气活血的药丸,对着丛明成说道。
若不是公良飞郇太过绝望,太过执拗,他们绝不会出此欺瞒的下策,但现在想来,这或许也是最好的方法,唯一能够让他安然度过接骨之关的方法。
这接骨的过程,一般人根本无法忍受,更不用说重伤至此的公良飞郇如何承受这番折磨。
“薛大人您尽管放手为将军医治,要我们做什么都可以!”
丛明成跪在床榻前感激不已的道。
在几人的配合下,卧房内薛承远将公良飞郇脚腕上的伤口重新清理,全神贯注的为他接骨。
一个多时辰之后,薛承远终于将两腿的骨位都接对整齐,又拿了极细的银针穿过金线为公良飞郇缝合了伤口,用夹板固定了腿脚的两侧,之后仔仔细细的包扎了起来。
整个过程进行的有条不紊,丛明成见证了这个过程,心中的感触异常复杂。但最多的还是——庆幸。
庆幸皇上能颁下派遣薛承远来沅西的旨意,庆幸将军在遭受灭顶之灾的时候能遇到这样一位贵人,从而在绝境之中有了一线生机。
包扎好了最后一根绷带,薛承远抬手轻轻拭了拭额头上的汗水,望着面前深深昏迷着的人,带着几分释然的淡淡微笑道:“要真不想放过我,还是选在人间吧。”
第四十一章
这是,……哪里?
眼睫之间充溢着微弱的火光,空气里弥漫着清新怡和的冷香。
“……”
两日两夜之后,当公良飞郇再次睁开眼帘,周身的一切为何还是这么熟悉?
“你醒了?”
锦帐旁响起了公良飞郇最不想听到的声音。
薛承远在床榻前注视着他,面色疲惫,但那清澈温润的目光在这一刻看起来却甚是友善。
难道又被这个人戏弄了?公良飞郇怒火攻心,抬手就想抓着薛承远的衣襟呵斥一顿。
可谁知刚刚抬起松软的手臂,却发觉自己连抓住那人衣襟的力量都没有,口中也似乎说不出话来。
“醒了就好”
薛承远轻轻推开了那只本想教训自己的手,并没有介意,只是点头淡淡一笑道。
“你昏迷两日了,我一直很担心那麻醉的药剂是否下的重了……”薛承远为公良飞郇盖好锦被,望着这副苍白的面孔,对着他道:“你的腿脚断骨都已经接上了,安心养养,一月之后应当就能康复了。”
公良飞郇虽然神志低迷,不断传来的痛楚还让他置身于炼狱般的境地里,但薛承远这句话,他却听的清清楚楚,甚至有些怀疑。
接骨……?难道说我这一辈子,还能够重新像以前那般站立行走?
烦扰复杂的感受在这一瞬间汇聚成了唯一的疑问。
“真……的……么?”
公良飞郇开口的异常艰难,断断续续的问道。
薛承远看的见他眸子中闪烁着那份祈盼和深深的渴望,微微笑道:“是真的。”
在这两日的等待中,薛承远也想了很多很多。
作为大夫,治病救人本是职责所在。作为同僚,拯救公良飞郇也是义不容辞。作为一个本就莫名其妙结下的冤家,经历了人生中这么多坎坷,这笔糊涂账又何必再记。
更何况,看在公良飞郇能够善待沅西百姓的份上,也足以证明他心有良知。为了拯救部下而遭此劫难,于情于理都并非公良飞郇所该有的报应。
向来骄傲优秀的将领遇到了如此厄难,不想拖累他人忍受屈辱,而决断一心赴死是件多么无奈而残忍的事。这所有的一切,薛承远都能够体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