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医师看着他的眼神,就像只不希望主人离家的老狗,不舍又莫可奈何。
他倏地闭眼,又叹了口气。
「过年前,你大嫂她情况不好,而你又累坏身体,那时候我就在想……我这医生当得真失败……」段
医师万分沮丧地道。
段律师的大嫂即是段医师的妻子,两人在二年前结婚,夫妇过没多久就传出好消息,大嫂有了身孕。
两家人非常高兴,大家都期待着新生命的来到,然而就在大嫂怀孕三个月的时候,传出了坏消息。
她被诊断出有子宫颈癌,这个恶耗重重地打击夫妇两人,更令人苦恼的是,胎儿还未发育完全,无法
分娩后再做治疗,若等待胎儿成长分娩后再治疗,又怕错过子宫颈癌治疗的黄金时间。
后来,他们决定生下小孩后再做治疗,而这个决定,也导致产后大嫂仍一直住院至今,但是她说,为
了孩子她不会后悔。
段医师扶墙垂头再道,「我……连自己家人的身体都照顾不好,还称得上是个医生吗……」
「哥……大嫂的事,不是你的错。」
大嫂娘家也是地方望族,原本以为嫁给段家是门当户对,怎知女儿怀孕时罹癌,生完小孩后也不见转
好迹象,让娘家的长辈非常生气,不但把孙女强行带走扶养,还嚷嚷着要叫女儿离婚。原本段律师要
以律师的身份介入此事居中协调,但段医师不愿意,他说,现最重要的是妻子能康复,至于女儿……
暂时托给他们照顾也无妨。
「那你……你呢?」
「我……」
「他当上了立委,你应该会更忙吧……」
段律师走到哥哥身后,认真地道,「我会注意自己身体的。」
段医师仍闷着头道,「会准时吃饭?」
「会。」
「会记得喝水?我看你有时候工作一忙连水都忘了喝呢。」
「……会。」
「会不挑食?」
「……哥?」
段医师转身露出和煦如春风般的笑容,「演戏实在太难了……果然还是没办法像可佩一样熟练呢。」
看大哥也被小妹带坏(?)用同一招对付自己,段律师的眉心就不禁隐隐发疼。
「……」
段医师仍笑着道,「我不会像可佩一样逼着你签合约的,只是你要记得……并不是每个地方都有来福
跟阿财喔。」
「……来福跟阿财?」
「医院旁边的野狗,我听工友都这么叫它们,你出院后,最舍不得的应该是它们吧。」
看着大哥嘴边又漾起的微笑,段律师得到「野狗不能信任」这个结论。
******
虽然段律师能力很强,几乎无事不通,但是,只有一个诸葛亮仍敌不过三个臭皮匠,再者,段律师也
非三头六臂,同一时间也无法处理多项事务。
所以当选立委之后,徐诣航立委国会办公室即开始招兵买马、广募人才。
一个好的立委,背后一定有坚强的幕僚群。徐诣航不对幕僚专业的领域设限,希望无论是学界或是商
界,只要有共同理念即可加入。也许是徐诣航是新立委,形象清新之故,已有许多学界教授主动提出
想担任幕僚及顾问的请求。
接着,除了原本延聘助理汪语超外,徐诣航跟段律师都认为应该再聘用一名助理,便发文公告徵人启
示。过了一个年假后,他们收到如雪花般飞来的履历,男女比例大概是一比五十,而且其中不乏各形
各式的应征者,让皱着眉的段律师和苦笑始终挂脸上的徐诣航,两人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过滤。
「……嗯,他的专长填了『打架』,为了证明他非常会打架,还附上了被打的人受伤的照片……」苦
笑到僵住的徐诣航转头问段律师,「我们应该通知警察局吗?」
段律师回望了一眼,淡淡地道,「我想警局应该已经有他的案底了。」
「嗯……很有可能,」徐诣航把这份履历放进『不合格』的资源回收箱后,暂时歇息地说,「其实我
小时候也不知道立委们在做什么,只知道每次在电视新闻上看到他们,都是他们在打架的画面。」
「很多人到现在也还不知道立委到底在做什么。」段律师一针见血地说完,又把一份履历丢进资源回
收箱。
他蹙眉看向段律师,「你觉得我会变成那种立委吗?」
段律师停下翻阅纸张的手,认真地道,「不,你不会。」
其实只是想要个「爱的鼓励」徐诣航,看对方这么认真地相信自己,反倒不知该回什么,只得又拿了
份履历阅读。
筛选完后,徐诣航请助理通知第一阶段合格人选面试,不过,即使已淘汰过一轮,来面试的应征者仍
五花八门,什么种人都有。
面试了一个上午,连一个能让段律师跟徐诣航觉得「六十分合格」的面试者也没有,有些人只认识徐
诣航,并不清楚目前政治界现况,有些人则连国会助理的职责与职务都说不出来。
中午结束前,倒数第三个面试者走进。
面试者是名短发女性,身着不太搭衬她体型的套装,穿着高跟鞋走路的样子也不太自然,一看就知道
是大学刚毕业的求职新鲜人,徐诣航出声请她坐下时,她还臊红了脸。
「请自我介绍。」段律师语调平淡地道。
有别于徐诣航,她听见段律师的声音时就像只被吓到的小老鼠,全身为之一震,但仍马上打起精神自
我介绍。
「我的名字叫叶婉瑕,今年刚从T大政治系毕业……」
叶婉瑕的口条清晰,逻辑清楚,表达能力佳,再加上她附上的资料中,竟有一份「探讨徐诣航竞选立
委的政治行销手法」报告,报告内容详尽,评论中肯,让她加了不少分。
「谢谢您今天来面试,叶小姐,请静候佳音,我们会再行通知。」面试完后,徐诣航总算能不昧着良
心说出这句话。
叶婉瑕点头微笑,转身欲离去前,还是忍不住对徐诣航说出自己心中真正的想法。
「徐立委,其实……我很欣赏你!也很支持你!」
有点被吓着的徐诣航客套地回道,「……谢谢。」
她抿了抿嘴,再道,「我参加过好几次政见发表会,还每天上你的网站,有时候还会留言……徐立委
你真的是个很认真、很诚恳的人,我有一次故意想试探你,想知道网站上面的文章跟回覆是否都是本
人写的,便举手发问了文章里的问题,结果发现那些真的都是你一句一字回覆的……」
徐诣航闻言也想起来了,他总觉得『瑕』这个字很眼熟。
「你……该不会是常在网站上留言的『小瑕』吧?」
叶婉瑕瞪大眼,点头如捣蒜,「对对对对——小瑕就是我——徐立委竟然记得……」
「你的留言很有趣啊,而且有时候还会帮我订正错字,所以我有印象。」
一直按兵不动的段律师在此时出声截道,「诣航,该面试下一位了,否则会延误行程。」
「啊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担误到你们面试了」叶婉瑕连忙九十度鞠躬后退,
「今天能跟徐立委见到面,我真的很开心。」
「我也很开心能看到『小瑕』。」
待叶婉瑕阖上门离去后,段律师看着徐诣航脸上尚未消退的笑容,便知道新助理会是谁了。
「你觉得……小瑕如何?」
「……」
翌日,叶婉瑕理所当然地收到录用通知,而徐立委的团队加上她以后,人员也臻于完整,大家渐渐适
应各自的工作岗位,彼此也互相磨合沟通,准备迎接立院新会期。
在新会期报到日前一天,叶婉瑕走在国会办公室的长廊上,即觉得气氛跟平常不太一样。
他们算是新立委中较早搬进办公室的团队,刚来的时候叶婉瑕还以为整条长廊上只有他们一间是立委
办公室,其它都是会议室之类的,后来仔细一看才发现其实每一间都是立委办公室,
只是还没有人来罢了。
然而今天,大家却像一同约好似地出现,让整条走廊顿时变成菜市场,年都过了还有人敲锣打鼓,好
不热闹。
叶婉瑕走进办公室关上门,
即向坐在右边的汪语超问道,「外面发生什么事了?这么热闹?」
汪语超耸耸肩,
「听说是媒体要来访问,
所以大家全都回来了……」
叶婉瑕吐了吐舌,「好像期中考前临时抱佛脚的大学生呢……」
汪语超闻言笑道,「他们佛脚抱得可勤了,
我刚刚还听见别间的助理说明天要舞龙舞狮,他们正焦头烂额地找狮头,还有人说他们家委员今天晚
上要睡立法院大门口,准备明天抢头香呢。」
「哎,难怪现在民众会对政治人物这么反感了……」只会争媒体版面、逢场作戏的话,
还要选他们出来做什么?叶婉瑕内心又安慰地想,还好我们家徐立委不一样,他可是从很早就在准备
新会期的资料了呢。
「不过……认真的委员也不少啦,我们徐立委就不用说了,我还发现花委员的助理每天都比我们早到
办公,
也比我们晚下班呢。」
「花委员?你认识花委员的助理?」她惊呼道。
叶婉瑕口中的花委员也是一名高票当选的新科立委,
名字很好记,姓花名剑兰。
她与异军突起的无党籍立委徐诣航最大的不同是,她是民主党有心栽培且前途看好的政治新秀,
从政之路较为正统,
一路从辅选、国会助理、幕僚,
到当上立委。
而她也是叶婉瑕欣赏且关注的女性政治人物之一。
「呃……也不算认识啦,就前几天出去买便当的时候小聊了一下……」
「这样啊……」
两人结束对话回到座位上没多久,徐诣航跟段律师也打开门走进。
「早啊,徐委员、段律师。」
助理们异口同声地向他们道早,段律师轻点头回应,徐诣航则提了一个问句。
「你们有看到吗?外面好热闹呢。」
「对啊,
明天立委开会兼报到大典,
大家当然要趁机『表现』一番。」叶婉瑕微酸地撇嘴。
「是啊,大家都真有创意,」徐诣航笑道,
「刚刚好像还看到有人要搭帐篷……怎么办?我们什么都没准备呢……」
「徐委员不用准备啊,正常地出席报到就好了!」叶婉瑕坦然地道。
「呵呵,」徐诣航回看了一眼段律师道,「小瑕跟你说的一样呢……」
他的话让两人也不自觉地对看,叶婉瑕连忙转开眼神,跟汪语超一样,
她对这位不苟言笑段律师仍有些敬畏,
可是,她觉得自己并不是打从心底害怕他,
只是不熟稔还不懂得拿捏相处之道罢了。
「诣航,我们要继续讨论昨天的事。」段律师一向是替闲聊话题划下句点的人。
叶婉瑕闻言即起立道,「那我帮你们送咖啡进办公室,段律师喝黑咖啡,徐委员只加奶精,对吗?」
两人都同意地颔首,一前一后地走进办公室。
******
今天是第十八届立法委员就职报到日,
上午兼举行立法院院长、副院长选举投开票,无意外地,
立法院长由执政自民党提名的萧金睿连任,副院长也由自民党提名的方立新拔得头筹。
徐诣航早上到立院报到及投票后,他今日下午的行程是前往选区服务处「坐台」。
除了国会办公室外,立委多半在选区设有服务处,徐诣航也不例外。之所以不沿用之前的竞选总部有
二个原因,一是徐诣航怕占用旺叔的房子太久,
徐诣航总觉得不好意思。二是段律师建议将服务处设在离「徐家势力」较远的地方,既可以避嫌,
又可拓展势力范围。故他们另承租了一间房屋作为服务处,并设有常驻人员。
徐诣航之前还对汪语超笑着说,
幸好之前有发还保证金,再加上当选票数有达标准,每票可领补助费三十元,不然这些租金跟薪水又
得跟徐母商借了。
当时段律师也在一旁,
汪语超笑得有些尴尬,
因为他知道之前资金的破洞是谁补上的。李芳侬与段律师争吵的那天,他也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跟徐
诣航说他知道的事,可是当时他怕段律师,而现在他也怕段律师……更怕会失去这份工作,所以,他
选择噤口。因此听见相关的话题时,汪语超内心有就疙瘩。
下午段律师与徐诣航兵分两路,
段律师与幕僚们在国会办公室继续商讨质询大纲,徐诣航则跟助理前往选区服务处。
一踏选区服务处的门,
徐诣航未料竟看到一个应该不可能出现在此的人。
「恭喜您,徐委员。」边说祝贺语边站起的是之前与徐诣航同时参选,却败阵落选的政敌,民主党的
刘世豪。
「刘……刘先生,您好。」表情一阵错愕的徐诣航急忙陪笑握手道,
「怎么有空来我这边喝茶?」
刘世豪开朗地大笑,
「现在的大忙人是徐委员吧,我这无事一身轻的人当然有空来喝茶啦。」
「刘先生别这么说,请坐请坐。」
其实徐诣航对刘世豪并无强烈敌意,
虽然之前段律师曾说过他这个人的求胜心强,但在先前选举期间,他不像另一名候选人翁宝生只想着
打压对手,而是关注自己的竞选,所以他觉得对方应该也是个懂得胜败的君子。
但徐诣航心想,今天他前来拜访,一定不只是喝茶聊天。
两人各喝了一口茶,刘世豪也不愿再多浪费口水客套,直切入主题。
「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
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我想……那一定不是件易事。」徐诣航轻笑,在段律师的教导下,
他多少也学会一些「沟通的技巧」。
民主党的刘世豪应该至少还有党内资源人力,
近日也没看见他传出任何与党不合的新闻,然而,他竟然前来拜托之前的敌人,
可以预见,这件事一定不易,也不小。
刘世豪苦笑,
「的确是件大家踢皮球、没人敢碰的事。」
「那,为什么会找上我呢?」
「就跟刚刚说的一样,大家踢皮球踢来踢去,最后我只想到你了,
再加上我在这圈子打滚久了,脸皮也厚,只要那个人有可能来帮忙的话,即使曾是敌人,我也可以低
声下气,请求他帮忙。」
徐诣航受刘世豪的诚意影响,便宽宏地道,「我们只是刚好在同一个比赛场地才会互为劲敌,比赛结
束,就不是敌人了。你可以说明,你要我帮的是什么忙吗?」
第十九章
「诣航……诣航……」
耳边的声音忽远忽近地唤着自己的名,不卑不亢的平稳音调让他非常安心……
——那是道很熟悉的声音……
真的很熟悉……彷佛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听过这道声音。
同样地叫唤着自己的名字,也同样地给自己安全感……让他闭着眼不愿醒来……
『……诣航?』
李芳侬察觉有异出声叫唤的同时,徐诣航靠在颊边的手机倏地滑下,他顿时清醒睁目,这才发现原来
自己不小心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