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诣航与刘世豪一直在服务处商谈至傍晚,而晚上他还有一个「非官方行程」的红帖场子,对方是徐
母的旧识,不得不去。
一直到快十点他才回到家,而刚走进房间松开领带没多久,就接到芳侬打来的电话。
十点到十一点,一向是他们的热线时间,可是最近因为立委的工作忙,两人讲电话或是见面相处的时
间也越来越少……
徐诣航用肩膀夹着电话,边听边整理东西,然后他坐在床边小憩,依稀记得芳侬在讲一件社团学长的
事情,
然后……他就睡着了……
惊醒后他连忙拿起手机,赶紧再道,
「芳、芳侬?」
『诣航?你怎么了?刚刚怎么都不出声?又收讯不良吗?』
他们用的是同一家电信公司的的门号,
虽号称网内互打不用钱,但却常常收讯不良。徐诣航还曾开玩笑说,「听不到还收钱的话,那就真的
太过份了喔。」
徐诣航尴尬地笑着,不敢说出实情的他,此时还真感谢那家电信公司。
「是啊,收讯有点不良……」
『那你早点休息吧……』话筒另一端李芳侬闷闷地道,『听你的声音,
你好像很累……』
他还是逃不过细心又贴心的芳侬法「耳」,只得老实自首,「嗯……最近真的有点累,几乎每天都跟
新的、不认识的民众或厂商企业打交道,不过……还算是累得很充实。」
『……你从以前就很喜欢跟人打交道呢……你不是说你一年级的时候还同时参加了五、六个社团?』
李芳侬原以为徐诣航刚当上立委,
初进入宦场会不适应,尔后才想起,徐诣航本性就是喜欢与人相处、喜欢团体工作,大学的时候也是
,
参与社团事务比谁都还认真。
但李芳侬与他不同,
当初会进社团她是被好友拜托陪她加入的。对于加入一个新团体或是跟不认识的人对话,
李芳侬都会忐忑不安,也无法立即坦然地与对方交谈,若是半生不熟的关系她也不知该如何以对。
李芳侬先前有一次陪徐诣航去某个婚宴致意,行前徐诣航也说不认识对方,不过到了婚宴会场他跟那
些不同年龄层的长辈都能侃侃而谈,反倒是她在当下觉得非常别扭,总觉得插话也不对,
不插话也不对,只得笑笑地敬酒。
而他也感觉到她的不自在,之后就未曾再要求她陪同去类似的场子了。
虽然跟对方在待人方面有显着的不同,
但这也是她欣赏、羡慕徐诣航的地方。对待初识的人他总是温和又亲切,马上就能跟人拉近关系。
「啊哈哈……那是一年级时还不懂,学长来邀也不会拒绝,回过神来的时候全部的社费都缴了,好像
不去也不行。」
李芳侬似乎可以想像当时的情况,徐诣航也是出了名不懂得拒绝别人的好好先生。
『啊……才说要挂断电话,
怎么又聊起来了……』
近日没办法常与芳侬相聚的他心生愧疚地道,「没关系啊,多聊一点嘛……」
『不了,
你不是还没洗澡?赶快去洗吧……我明天也还得早起。』
「嗯,那好吧……晚安罗。」
『诣航,晚安……』
挂上电话后,徐诣航洗完澡躺在床上,反而睡不着了。
满脑子都在想着明天要怎么讨论今天与刘世豪商议的事……
******
东泓公司在去年提出于T县建设大型石化工厂的「东泓工业区计划」,东泓公司预定收购T县沿海地区
填海造陆,兴建石化工厂。也于去年完成收购计划并通过T县环保局环境评估,
最快今年中可以开始大兴土木。
刘世豪前来与徐诣航商讨之事,即是「反对及抗议东泓工业区计划」。
刘世豪提出的疑点为,T县环保局的环境评估并不透明也不公开,环境评估委员曾多次调换,疑有内
幕。
再者,东泓公司之所以能顺利收购土地,是因为他们对民众说明,大型石化工厂可以带来工作机会,
让T县年轻人回流,并将用回馈金建设公共设施及医院。
而T县沿海一带地主多为年纪较大的老年人,
他们不知道石化工厂带来的污染是无法挽回的破坏,不但危害现在的住民也会祸害子孙。
因为刘世豪认识的学者私下找他讨论该计划,
而这位学者本来是T县的环境评估委员,可是突遭撤职,他们一同再经查访后,才发现这很可能是个
大骗局。
于是,
刘世豪开始到处征求与他一起抗议「东泓工业区计划」的伙伴,
最后便找上了徐诣航。
将事情梗概向段律师及其它幕僚说明后,徐诣航喝了口水,环视大家后再道。
「我不知道该不该帮助他,所以先保留了回答。」
坐在徐诣航右手边的段律师抚着眉心问道,「他为什么会找上你?」
「他的理由是他找不到别人帮忙,最后便想到我,不过他最后还另外说了一个理由。因为『我』最近
很有『话题性』,应该可以引起媒体注意。」徐诣航听见刘世豪这么说的时候十分惊讶,感觉对方似
乎已经觉得他会答应帮忙似的……
段律师语调冷淡地说,
「他还算诚实。」
某个幕僚举手道,「不好意思……委员,你知道东泓公司的背景吗?」
徐诣航点头道,「我知道……东泓公司的董事长是自民党党主席王泓的儿子,王东鸿。」
故东泓公司才有办法打通县政府环保局与其它政府机构……也正因如此,
刘世豪才会找不到人帮忙。与东泓公司为敌即是与王泓为敌,
连民主党也不敢轻易插手。
「可是……T县并非委员的选区……」某个幕僚现实地道。
徐诣航不怪他,其实他一开始并没想到这点,只苦笑地打趣道,
「可是,T市选区的民众说不定是T县民众的亲戚喔……」
「啊,委员说得是……倘若成功的话,应该可以加深民众对委员的印象。」
大家讨论了近半小时后,仍无结论,取决权又回到徐诣航手上。
他心中也摇摆不定,现在得知的资讯都出自刘世豪之口,但他不知该不该完全相信刘世豪的话,说不
定建设了工厂反而能改善居民的生活。
他看向段律师,
与他四目相对。
「你觉得呢?段律师。」
「参与地方议题是双面刃,成功的话,对你的名声当然有加乘效果,
但就此与自民党为敌,失败的话,更糟,
不但与自民党为敌也得不到民心。」段律师推了推眼镜沉声道,「诣航,你要自己决定。」
徐诣航以为能从段律师口中得到一个正确解答,没想到对方又回抛给他更难的申论题。
他低头想了半晌,才缓缓开口道。
「我想先去那边看一看……」
因为,住在那边的人不是刘世豪,也不是他或段律师,而是那边的民众。
清晨,叶婉瑕站在路口等待,看着手中的四人份早餐,内心不断地猜想第四个人是谁。
她与徐诣航、段律师三人今日将出差到T县海滨调查东泓公司一案。
原本徐诣航只请她买他跟段律师二人份的早餐,但是在昨晚八点,她却收到委员的简讯,烦请她再买
一份早餐。
再买一份早餐的意思即是还有一位神秘人士将与他们同行。起先,她猜想是东泓公司一案的提议者刘
世豪,可是突然想到刘世豪在昨天有联络说将在T县某乡公所前等他们,汪语超则是被指派有别的工
作要做……
想不出其它人选的叶婉瑕内心有些忐忑不安,等待的同时,边想着若是什么大人物她该怎么应对。
八点一到,段律师准时地驾驶黑色轿车出现在路口,并放慢速度地停在叶婉瑕面前,车窗拉下,徐诣
航竟坐在助手席上跟她打招呼。
叶婉瑕心头一惊,徐委员怎么会坐在助手席上呢?照地位排座来说的话,最大位是驾驶座右后方的位
子,其次是左后方,最后才是助手席……难道这神秘的第四人的地位比委员还大?
「小瑕早啊,赶快上车吧。」
被徐诣航催促叶婉瑕也顾不了那么多,她打开车门后就坐在驾驶座右后方的大位上。
她接着往左一瞥,神秘的第四人的样貌揭晓。
一名看起来约莫五、六十岁的老人,正靠在窗边撑着腮打盹,恰好一个顿首,老人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看她。
徐诣航见他醒了,即转头介绍,「小瑕,我跟你介绍一下,这是我们竞选总部的总干事旺叔,旺叔也
是我的二伯,他刚好有朋友住T县,所以他一道同行。」
「您、您好,我是新来的助理,我叫叶婉瑕。」叶婉瑕行礼自我介绍道。
「喔,你好你好……」睡眼惺忪的旺叔茫然地打了招呼,揉了揉眼,鼻孔却突然张得老大,「什么东
西这么香?」
「啊!差点忘了,这是我刚刚买的早餐,这家的馒头夹蛋很好吃喔!」
叶婉瑕连忙把热腾腾早餐发给大家,而身为驾驶的段律师则淡淡说了声,「我待会再吃。」
叶婉瑕怕段律师饿着,好心地提议道,「还是段律师你要先喝点米浆呢?」
段律师微皱着眉,「不用了,谢谢。」
咬了二口馒头的旺叔则猜道,「喂,你该不会也不喝米浆吧?」
车上的三人看着段律师的脸,段律师没有回话,缓缓地踏下油门前进。
大概猜得出端倪的徐诣航连忙打圆场道,「小瑕你把早餐给我吧,停红灯的时候我再拿给段律师。」
「嗯,委员小心一点,米浆有点烫。」
后来,段律师的那份早餐被大食量的旺叔徵收,他只吃了一片徐诣航撕给他的馒头,米浆一口也没喝
。
叶婉瑕则默默地记下『段律师不喝米浆。』这件事。
日后,她才发现,记下『段律师会吃的东西』会比较简单好记。
******
到T县后,他们即与刘世豪和一名林姓学者会合,他们带着徐诣航一行人走访东泓公司预定开发成工
厂的地点。
工厂预定地与附近村民的住所相距不到五百公尺,这点让徐诣航心生怀疑地发问,林姓学者则说,这
就是东泓公司最无赖的地方!
「T县政府事前完全没召开公听会就擅自让他们把工厂规划在这里,还口口声声说工业污染完全在掌
控范围内,绝不会危害到居民的健康,」林姓学者摇头叹道,「污水废料先不说,这边一年大都吹西
南风,而村落恰好在工厂下风处,徐委员,你觉得住在这边能保证不吸到一点废气吗?
徐诣航观察风势与地形,工厂若未将废气妥善处理的话,在这里生活的确会吸到为量不少的废气,影
响健康。
刘世豪又补充道,「徐委员,你知道吗?工厂跟村庄这么近,而他们规划的员工宿舍却在五公里外呢
,这能不叫人质疑吗?」
旺叔听了也很愤慨,怒道,「夭寿……别人的小孩死不完喔……」
除了实地走访外,林姓学者更拿出当初环境评估的资料向徐诣航等人说明东泓公司的环境评估根本是
个骗局。
「我初任环评委员时,反对东泓公司的委员超过半数,且大多有资料佐证在这边盖工业区是不可能的
,可是,随着东泓公司计划扩大,我的盟友也越来越少,不是转向支持,就是像我一样被撵走了……
」
徐诣航问道,「那么地方人士怎么看呢?」
「嗯,现在我们几个委员是跟地方环保人士连合抗争,但力量太小,引不起共鸣,所以才会请刘兄跟
委员您来助阵……」
刘世豪点头道,「我知道这不是个可以轻易接手的摊子,但徐委员你应该也想有一番作为吧……?」
徐诣航苦笑不答。
紧接着,刘世豪又带着他们走访海边的蚵田,看着养蚵的蚵农辛勤地工作,他叹道,「这边的乡亲父
老听不懂也看不懂工业区规划与设计图,只听着徵收人员天花乱坠地说,『放心,以后没了蚵田,但
大家在工厂都有吹冷气的头路(工作)可做。』,他们就懵懂地同意徵收,抱着幻想期待工厂盖好…
…可是,你知道吗?东泓公司有百分之六十以上的劳动力是薪资较便宜外籍劳工,会不会雇用平均四
十岁以上的村民呢?我猜,不可能……」
用手压着被海风吹乱的头发,徐诣航若有所思地望着一排排蚵田。
他转头看向身后的段律师,想寻求一点意见,却发现对方也同样看着蚵田。
一样沉浸在某种情绪之中。
******
最后,徐诣航还是没给刘世豪一个确切的答案,只说最慢明后天会给他答覆。
与刘世豪道别后,他们并没有马上打道回府,而是前往旺叔的朋友家。
旺叔的朋友姓方,是T县地方德高望重的耆老,会前来拜访他是为了避免只听信刘世豪单方面的言论
,听取地方人士的意见。
方姓老翁看到许久不见的老友即热络地与之寒暄,面对徐诣航等人时也非常亲切。
当徐诣航说明来意,并转述方才刘世豪的见解后,方姓老翁也认同刘世豪与林姓学者的意见,还说自
己的儿子们也是反抗人士的一员。
听了方姓老翁的话后,心中早有答案的徐诣航更坚定地要插手此事的信念。
「话说回来……阿旺的侄子竟然是新科立委,还真是歹竹出好笋,呵呵,」方姓老翁看向徐诣航又笑
道,「长得跟你也不像,
一表人才的咧……」
「喂,你共啥歹竹出好笋!哼,诣航跟我长得很像的咧!」
「喔?我怎么看不出来?」
旺叔理直气壮地道,「他还是婴儿的时候,跟我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
旺叔此言一出,非但没得到认同,还让方姓老翁笑得差点连假牙都掉了。
「囝仔细汉时都嘛一模一样啊(婴儿都长得一模一样啊),哈哈哈。」
两老又斗嘴了一阵子,方姓老翁抬眼看了时钟说,「你们难得来,这个时候去看蚵田日落正好,今天
天气也不错,日落很漂亮的呢。」
于是一行人又走到海边,如同方姓老翁所言,蚵田的黄昏美景就像打翻了红、黄颜料筒,夕阳馀晖渲
染成一片黄澄澄云海,美不胜收。
叶婉瑕兴奋地拿出照相手机猛拍照,旺叔说要去向他们买一些蚵仔回家,段律师则站在海边拿下了眼
镜,用被海风吹得发疼的眼睛,一直盯着日落。
方姓老翁走近到徐诣航身边,「很美,对吧?」
「嗯!真的很漂亮……」
虽然蚵田尽头海天一色美得让人忘返,可是,徐诣航却想起日后这些可能都将变成工厂烟囱……让美
景染上了淡淡哀愁。
「你知道吗?东泓公司幕后老板王泓,就是现在自民党党主席王泓,以前也曾经站在你这个位置看日
落。」
方姓老翁一言让徐诣航回头惊愕,老翁又笑着续道,「以前我算是跟他有一点交情,在他还是T县小
县议员的时候……我记得很清楚,那时候也有个工业区的案子,他在妈祖庙前发誓,说绝对不会让人
破坏这片美景……」
徐诣航茫然看着老翁,想着对照今时今日王泓的行为,老翁一定五味杂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