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过了许久,他终于完成了睁开双眼这一无比痛苦的重任时,却发现一切都是徒劳。周围漆黑一片,仿佛末日般幽暗,什么也看不见。曾经有人说黑暗是滋生恐惧的温床,在这无尽的暗幕中,他内心的恐惧就犹如那黑暗般,无穷无尽,无边无涯。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此时是真的深陷在令人窒息的黑暗之中,还是,他已经瞎了,变成了一个无用的废人。
他试图挪动身体,可是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他的手脚躯干就像早已脱离意识的控制,伴随着他的企图,除了令人狂暴的疼痛,无法移动一分一毫。
然而疼痛并不是他面前最大的阻碍,很快的,压迫胸腔的窒息般的痛苦,脸上身上裸露在外的皮肤所接触到的质感,以及周围愈来愈稀薄地空气,让他在剧烈的疼痛间隙中残存的那一丝理智意识到:
——他被活埋了。
密闭的空间内弥漫着沾染了鲜血的泥土的腥气,这是他的坟墓,他想象着自己将在这里痛苦地死去,腐烂,被泥土中数以万计的爬虫细菌吞食,最后回归为一钵黄土,彻底地从这个世上消亡。
恐惧与绝望如同漫天的潮水侵袭着他的心灵,相伴而生的,是对生存的期盼,和对复仇的疯狂。
没有人能够想象四肢俱断的他,当时究竟是凭借多么强大的意志力和求生的执着,硬是生生地将自己从土中挖了出来。
逃出去,他举起了断裂的四肢;逃出去,他磨损着十指的指尖;逃出去,他用牙用脸用身躯一次又一次撞向堆叠的土层……
满身沾满泥泞的他终于爬了出来,趴在埋葬他的土堆边大口地喘着粗气。他的视线豁然明朗,带着劫后余生的喜悦,他慢慢地环顾四周,才浮现而出的笑容僵在脸上。
原来他刚才攀爬而出的土堆并不是这片地上唯一的一个,在这个罕有人烟,却茂密非常的树林里,大大小小无数个突起的黄土堆遍布了树林的这个小而不起眼的角落。那些土堆无声地伫立着,坚守着作为埋藏其中的人的最后归宿的职责。
“咦,你居然没有死?”一个声音在他的身后响起,听声音是个年轻的男人,语调略有些惊讶却带着玩味般的愉悦。
他还没有来得及回头,身后的人已经对他举起了枪口。
当他再一次倒在血泊中的的时候,他把手放在口袋里,紧紧地攥着某样东西。
那东西是扁扁的圆形,带着金属特有的冰冷而坚硬的触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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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衣的男人依靠在墙角边坐着,低垂着头闭目休息,似乎是睡着了。
李墨白已经一天一夜滴水未进,嗓子眼冒着火,嘴唇干裂地生疼,全身上下提不起力气。但这些身体上的摧残都不如他内心的愤恨来得猛烈,他的怒气似春日的野火般,漫布心头,无处发泄。
他斜睨着身边的莫风,在心里怒骂:可恶的骗子,连累他一起倒霉。
莫风和黑衣人之间究竟有什么恩怨,李墨白并不清楚。之前他们之前的对话,他也是听得莫名其妙。
黑衣人指责莫风杀人,莫风沉默良久,才扯出招牌式的温和笑容:“我想您是弄错人。”
黑衣人回身同空气交流片刻,再转头,眼神无比坚定:“即便我那时不在状态,也绝对不会忘记你的声音。何况……小唯见过你,他说你是,你就一定是,”他的又揪紧几分,冷笑道:“你就认了吧,莫老大!”
李墨白的头上似有无数只乌鸦,黑压压地一片呼啸而过。
还莫老大嘞?这是拍黑帮片吗?到底是哪跟哪啊?!
莫风的眉头锁得更紧,满脸的无奈:“您认错了,我真的不是……”
黑衣人猛地单手掐住莫风的脖子,将他往身后的墙上狠狠地一掼。他从怀里掏出一支注射器,举在莫风的面前,冷冷地嘲讽:“他姓莫,你也姓莫,这是其一。其二,如果不是大毒枭莫老板,你的办公室里怎么会有这个东西?而且我查过你的电脑中经手的账面,每年都有一笔巨大的额外开销用途不明……”他收紧手掌,双目通红,似能喷火:
“莫老大不记得我这张脸了吗?我可是您亲手送去地狱的,而且是两次!可惜阎王爷他就是不收留我,所以我活着回来了,回来找你!”
李墨白自见到那注射器并听了关于隐藏账目的事情后,就开始有些信了黑衣人的话,看莫风的眼神不由地肃穆起来。他一直觉得莫风深藏不露,没有想到竟然是贩毒的黑社会大佬。想不到他李墨白有生之年也有机会见一见黑社会的争端。圕馫闁苐
可是!这些个恩恩怨怨管他什么事?要看戏也应该捧着个茶杯、打着扇面、磕点瓜子、优哉游哉地远观啊。像他这样被捆绑住置身于戏台之上的观众,是多么地可悲可叹!
要不是他的双手都是被束缚中,李墨白此时也想像夏成一样,45度角仰望天空,林妹妹般忧伤地哀嚎:
为什么倒霉的总是我!!!!
莫风被黑衣人掐住脖子,脸涨成了猪肝色,几乎喘不过气。两人无声地僵持着,李墨白在一旁看着干着急,心中升腾起一种被遗忘的寂寞感。
他有点委屈,很想不厚道地冲黑衣人说:“那个,这位仁兄,我与你们的恩怨无关,可不可以先放了我,也好安静无干扰地解决你们之间的争端……”
可惜李墨白骨子里还算重情义,实在抹不下这个面子,也不能眼睁睁地看莫风就这样被掐死。他想了想,还是开口劝:“那个,这位仁兄,你别太冲动,让莫风解释一下吧,不能太心急就杀了他。”
后来李墨白想,莫风肯定就是从这个时候就恨上了他。
黑衣人听完李墨白的话,居然乖乖地松了手,莫风终于得到解放,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黑衣人看着李墨白若有所思道:“你说得不错,我确实不能如此便宜了他,”他的眼神更为狠戾,拍拍莫风的脸:“莫老大当年赠与我的伤我到现在都还记着呢,今日好不容易遇见,我当然要一点点还给你。”
喂!我不是这个意思!李墨白汗颜,不忍去看莫风埋怨的眼神。
这之后黑衣人对莫风实施各种严刑酷打,我们自不必在这一一阐述,只需想象当年的革命烈士在渣滓洞中忍受的酷刑,便可见莫风之凄惨。当然,烈士们是为国捐躯,莫风,或许只是在承受无妄之灾。
与李墨白先前觉察到的一般,黑衣人似乎受过某种特殊的训练,在毒打囚徒方面极富经验且充满想象力。他的下手凶残,力道足劲。比如向着莫风胸口那似足球运动员般的临门一脚,姿势标准,动作快准狠。那一脚下去,李墨白登时听见‘咔擦’数声,心里叹息:唉,这得断几根肋骨啊……
这踢断肋骨也讲究学问,踢断了右侧最下面的两根,极有可能伤及肝脏,剧痛难忍,但短时间没有生命危险;若是上面一些的,则很可能损伤心肺,造成穿孔和大出血,为了还能看见明天的太阳,尽快的手术治疗是必须的。
李墨白不知道莫风伤到哪了,可看他捂着胸口的痛苦神情,黑衣人那一脚,绝对不轻。
这种暴力持续了好一会,李墨白愈发觉着黑衣人的精神并不正常,比如他不时回头与身后的空气交流,如同征求那个传说中的‘小唯’的意见一般。他会指着莫风身上的某处,问小唯:“这里如何?”或者从带来的背包中取出刑具:“这件如何?”侧耳聆听片刻后,似得了上级旨意,毕恭毕敬地如实完成。
他黝黑面孔上的虔诚神色甚至让李墨白生了错觉,仿佛那小唯真的就在这里,只不过他看不见。
饶是李墨白再冷血,对于黑衣人对莫风的摧残终是看不过去,他想到莫风一直待他挺好,而他也实在舍不得黑衣人万一一时失手,伤了莫风那张赏心悦目的脸,再加上自己被牵涉进这桩也纯属自找,所以终是准备再一次开口相劝:“这位,你……”
黑衣人到适时停了下来,他黑着脸,转身从那背包中取出一条铁链,将李墨白的脚踝和下水道的水管锁在一起。他把铁链的钥匙放在随身的口袋里,然后替李墨白解开手腕上的束缚,丢给他一块纱布和一瓶矿泉水,指着瘫在地上的莫风道:“我需要休息一下,圕馫闁苐你给我盯着他,不准让他死了!”
黑衣人说完,便依靠着墙壁坐下,闭目养神去了。
无论出于道义还是为了保命的考虑,李墨白都心甘情愿地遵照黑衣人的吩咐办事。
李墨白用干净的矿泉水浸湿纱布,小心掀开莫风身上的病号服查看。黑衣人下手狠,而且喜欢走内伤路线,所以莫风的身上并没有太多鲜血淋淋的外伤。只不过之前他们被黑衣人掳来的时候莫风腹部的手术缝合就裂开了,一直滴滴答答地流血不止。所以早在黑衣人折磨他之前,莫风的精神就已经十分萎靡,这恐怕也是刚才他没能替自己反抗辩解的原因之一。
莫风闭着眼躺着,面容憔悴苍白毫无血色,因为伤口感染引发并发症,莫风此时正发着烧,嘴唇如李墨白一样,干涩的起皮。李墨白用矿泉水瓶的盖子灌了一些水进他的嘴里,正要抽走手,莫风猛然攥住他的手腕。他捏得极紧,将李墨白的手腕攥得生疼。
莫风依然闭着眼,动动干涩的嘴唇,如梦呓般倾吐:“墨白,我……不是……他……弄错人了。”
“好好,”李墨白用力扳开莫风的手,敷衍他,“我先给你包扎伤口”。
他还算轻柔地解开莫风胸前的纱布,准备清理已经结出血痂的伤口时,便看见莫风胸口上那一大块狰狞的疤痕。
莫风白皙的胸膛之上,那疤痕太难看太醒目,仿佛一件精美的瓷器被人为地划上痕迹,李墨白看着甚为惋惜。手顿在半空中,半天不知该如何下手。
“那是我小的时候,父亲用开水浇的,”李墨白抬起头,看见莫风不知何时已经睁开眼,静静地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眸失去了平日潋滟的光泽,转而浮上一层淡淡的阴影。
莫风的声音不如平时清爽,略带些干涩沙哑,但神态却与平日无异,似是轻松地讲诉一个旁人的故事一般:
“我小的时候,每回做了错事,父亲就把我平躺着绑起来,然后用小茶壶装上烧好的开水慢慢地浇在那里。每次都是同样的位置,心脏略下方偏中间,烫伤了,再养好;再烫伤,再养好……直到现在那个伤疤的地方还时常疼……,”
莫风竟然弯唇笑了,漂亮的琥珀色眼眸紧紧的盯住李墨白眼睛:
“墨白,那个伤疤太疼了,所以我才会用毒品去忘记……我……真的不是他说的那个人……”
41.
李墨白对于莫风说的话将信将疑,他想起上回在那个湖边的度假屋阁楼里,莫风提到他父亲的时候脸上不自然的笑容,暗暗叹息原来也是一个苦命的娃。不过李墨白也不傻,莫风说的话究竟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他还不能确定,自然也不会完全相信。李墨白神情复杂地看向莫风。
莫风似乎知道了他在想什么,眼巴巴地瞅着他,漂亮的眼睛似蒙上了一层水气,雾蒙蒙的,他叹了口气,撇着嘴,满眼满心的惆怅:“唉,连你也不相信我……”
李墨白很想说你不是夏成,装萌真的不适合你。不过他分得清吐糟的场合,现在显然并不合适。他回头看了一眼黑衣人,对方低垂着脑袋,貌似睡得极沉。于是李墨白把头凑近莫风的耳边,小声说:“不管怎么样,目前当务之急是我们得想办法逃出去。”
李墨白看得很开,莫风的身份究竟是什么,或者说他究竟是不是黑衣人口中所说的莫老大这件事,对于他李墨白来说并不重要。他不是固然好,他若真的是,李墨白想黑社会惹不起,大不了以后躲着莫风就行了。眼下摆在面前最大的问题,却是这个精神不大正常的黑衣人。
黑衣人铁了心认定莫风是罪人,看得出他今天绝对没有让莫风活着出去的打算。凭借黑衣人的狠戾,作为见证人的李墨白,自然也无生存的希望,被灭口的可能性极大,所以说来,李墨白和莫风现在是绑在一条船上,或者说,绑在一根水管上的难友,共同面对着生命的威胁。
自然界中尚且存在不同种族的动物之间面对外敌时,互利互助的共生关系,那作为高等动物的人类,当然也有放下偏见猜忌,以生存为目的,共同克服困境的情形,眼下这种,显然就是的。
至于逃出升天后,这互相帮助的两个人是否自此陌路,或者相厌相杀,那是后话。
莫风听了李墨白的话,似乎很感动,又拉起他的手,这会儿是满眼的深情款款:“放心,我一定会让你逃出去。”
李墨白干笑,不动声色地将手从他的手心里抽离。
黑衣人终于醒了,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盯着莫风冷笑:“我们继续。”
这一轮,黑衣人和莫风僵持的焦点是:莫风到底是不是那个莫老大。
黑衣人的脑筋像是直的,认准了死理就绝对没有回旋的余地;莫风平日里看着圆滑,固执起来也很可怕,咬着牙抵死不承认。李墨白坐在一边,将那一出出屈打成招的戏码收在眼里,直到看得厌倦,心生烦躁,干脆闭上眼不去看。
可惜还是听得见。
有个成语叫做触目惊心,殊不知入耳亦惊心。李墨白打死也不会承认,虽然闭着眼睛,但莫风受折磨的声音还是在他的心中激起一点点细微的波澜。
这种感觉很微妙,李墨白刚想静下心来仔细品味,那边却停了下来。黑衣人似乎又累了,叉着腰喘粗气。
之前车祸的时候,李墨白受得伤最轻,只是额角被碎玻璃擦破,身上有几处淤紫;莫风则是被黑衣人打晕,除了身上的手术缝合裂开以及几处擦伤外,也没什么大碍,不过现在确实被打得不轻。
三个人中受伤最重的,其实是一直生龙活虎,耀武扬威的黑衣人。
李墨白算是想明白了,为什么当时发生事故后,黑衣人明明是被捆绑着,却逃出了车外,并能在第一时间对他们下手。其实当时黑衣人根本就不是逃出去的,而是在翻车的过程中,被甩出了车外,之后他应该是用自带的小刀割开束缚才重获自由。
所以黑衣人其实受了满严重的伤,左边的小腿断了,之前他当着李墨白和莫风的面撩起裤脚,将折成两段,突出包裹的血肉,暴露在空气中的那段白花花血淋淋的腿骨,硬是生生地给扳了回去!他用纱布简单的将腿部扎紧,就拖着这么一条残腿,圕馫闁苐凶残而执着地实施着自己的报复计划。
果然是个坚韧的人,那种意志力,当真是举世皆惊,人神共愤。
所以黑衣人现在明显体力不支,停了下来。他重新将李墨白的双手绑在水管上,恶声恶气地对二人说:“我出去一下,别想耍花招!”
李墨白想,这个时机不错,该和莫风商量一下对策了。
他偏头看看身边惨兮兮地歪着墙依着的人。莫风的那张俊脸如死人般苍白,瞳孔似失了焦,涣散地盯着前方沟槽的水面发呆,微微上翘的唇角渗着鲜血,红艳的色泽与惨白的面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莫风的头发乱蓬蓬的,身上也布满了肮脏的尘土和血迹,因着这般恶劣的对待,终是失了原本的风华,显露出一身颓败落寞之气。
李墨白想着莫风之前是多么优雅重享乐的人,一辈子娇生惯养,肯定没有吃过这样的苦,竟无端生了些许的心疼。
这种疼很微妙,仿佛有只非洲食人的大蚂蚁在心脏间穿行,时不时停下来咬上一口。痒痒的,略有些微微地抽着疼。
李墨白那时想,自己一定是因为看见美好的东西被破坏,才会心生惋惜。毕竟人类对于美的追求生生息息,从未间断过,而但凡美好的事物,总是能够博得更多的好感与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