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金光四射的鸟儿完全不搭调的是,棕黄的卷轴却透着一股枯腐的气息。云出岫突然想起了住在昆仑之颠的那座布满岁月尘埃的小木屋里的老人。枯柴一般的老人,似乎已被时间所遗忘,连死亡也不愿理睬他的那位透着与卷轴上一模一样的枯腐气息的预言师。
在拿到卷轴的一瞬间,他便知道,那位昆仑的预言之神已经在漫长得似乎望不到尾的生命之后,归于尘土。
打开卷轴,就着鹏鸟的光辉观看,上面的墨迹已经有些消散,看这纸张与墨迹的样子,应该是在数十年前便写下的东西。然而第一眼云出岫便发现,这个卷轴是老人写给他的,对此他丝毫不感惊讶,如果连云出岫会上昆仑找他这样的事都无法得知的话,他也就不会被称为预言之神了。
“至汉阳云家出岫尊者,
“预言者无法预测自己的命运,老夫已活足天年,命不久矣,然始终未能寻到称心之徒。至此昆仑预言神位再无接应之人,老夫西去之日,便乃天门永闭之时。
“预言神位并非俗世轻传之物,老夫自接替之日起便开始寻找良奇之才,终其一生却始终未能如意。日前占卜预测,知五十年后汉阳云家出岫尊者劫法降世,实乃天纵奇才。然老夫心力已尽,身心憔悴,昆仑之风雪亦不能挡,况远游汉阳乎?遂以全力织其结界,以求延其残命,静待六十六年后尊者大架。
“然尊者虽天赋神法,却是命格艰险。尊者先天无预言之力,然后天之法术修为却使尊者能于梦境之余窥视未来。此乃天神渡梦之预言神,亦能坐镇昆仑,指点苍生。
“以尊者之修为天赋,需渡天地人三劫方能大成。而尊者命格之中有魔星相阻,老夫亦不能窥视,也无力再为尊者去除魔星之灾。三劫之日与适时劫历需由尊者自行了断,三劫之后,抛却红尘俗世,方有大成。
“故以金翅大鹏神为介,大鹏神为昆仑预言之神的坐骑,乘之日行万里。望尊者谨言慎行,好自为之。”
到此为止,卷轴便到了头。只是卷轴之中还有一札细小的纸卷,被细草绳捆着插入卷轴之中。纸卷的纸张虽同样陈旧,但是字迹却十分清晰,看来是近期所写。云出岫将之展开,这一卷纸上写的东西,却并不是像卷轴那般公式化。如果说卷轴上的话是一位师长在谆谆教诲,那么纸卷上的东西便是一位长辈的悉心之语。
“孩子,这卷东西本该在你当年上昆仑之时便交托于你。在你尚未出生之前,我便已经认识了你,甚至知道你长大以后的模样。但我没想到的是,云家将你保护得太好,宠得太过天真,以至于在那之前,你仍认为天下与你无关。你从不为别人着想,一味龟缩在自己的世界里,在见到这样的你时,我不敢将昆仑的预言神位与天下苍生的重担交托于你。如果在我有生之年,这天下哪怕还有半个可造的预言之材,我也不会选择天赋神法的你。
“然世事无常,信仰渐褪,神道泯灭。失去信仰的大地也不再得到神明的眷顾。拥有上古神力之人越来越少,而在上古时期也算稀罕的预言之力,到如今更是已然断绝。在走遍四方之后我才发现,我是这片大陆上拥有预言之力的最后一人,而孩子,你的力量属于上古神力中的自然一派,虽不是预言之力,但当你的修为达到一定境界时,未来的信息便会化为异样的符号融入你的梦境,向你传达某些关乎你自己,也关乎天下的暗示。
“那日在昆仑之上,你向我谈述的梦境便是预言之梦。只是预言神力与预言梦境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力量。神力可将未来直接呈于眼前,而梦境却是去其皮肉筋骨,仅余精魄,再混在离奇的光景之中。所以连我也无法得知你的梦境的含义,本是身为师长,却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教你,实感惭愧。而今后的路也将只有你一个人走下去,孤独是人间的预言之神必需付出的代价。
“当然,孩子,你也可以不用选择和我一样的路。毕竟通往神界的天门在我死去的那一刻起便永远对凡尘关闭,纵使你拥有出色的神力与梦境预言也无法将之改变。只是天地人三劫却是你必需要去渡过的劫难,渡劫之后你可以选择成为神,也可以继续留在人间,一世逍遥。然而在你渡劫之时,你命中的魔星会尽它的一切力量从中阻挠。以我最后仅存的力量为你占得一卦,那颗阴挠你渡劫的魔星便是你身边最亲近的人之一,所以孩子,记住,孤独是人间的预言之神必需付出的代价。如果你不愿付出这个代价,就得用你的生命去换取。”
人间的预言之神?我会成为那样的东西吗?想到昆仑之上似乎已经死去千百年的老人,云出岫不禁一阵脊梁发寒。只是正如老人所说,三劫之后才是神与人的选择,只要付出孤独的代价,他就能安然渡过。
云出岫将卷轴重新卷好塞入袖中,然后直视着面前的鹏鸟。此时的大鸟在他眼里已不再神圣,因为预言之神的坐骑,现在归他了。
他丝毫没去管老人临终对他的托付与希望,现在在他看来,大鸟便意味着日行万里。风行中毒已过了十来天,再不回去,只怕连曼珠纱华的种子也救不回他了。
重新打起精神聚气,云出岫一跃而起,轻巧地落在了鹏鸟的脖子上。鸟儿因陌生的主人而不断地挣扎着,云出岫用尽全身仅余的法术,一道从天而降的明蓝色闪电轰然落下,将鸟儿激得胡乱地飞起来。
金翅大鹏神鸟闪着耀眼的金光直冲云霄,一瞬间便离开了这阴冷而诡异的黄泉异界。云出岫用法术将自己固定在鹏鸟背上,以最后的意识指引着它飞向了祁岭。
第二十章:梦醒回首花已落
风行醒来时,第一个映入眼帘的物体竟然是床顶的帏帐。不是军营的军帐,也不是祁岭郡曾经多次住过的葛天洪的宅邸,而是他最为熟悉却已久违了的汉阳风府自己住的卧房的床顶的帏帐。
一时间他觉得恍如隔世,像是回到了孩提时代,母亲会在下一刻笑眯眯地端着他最爱喝的银耳莲子汤进来叫醒他,告诉他父亲近日就要回京述职,他们一家人又将有一个短暂却温馨的团聚。
而在下一刻,真的就有人轻轻地推门进屋,隐约能听见瓷器轻微的碰撞声。只是伴随而来的却并不是母亲细碎的脚步,而是根本听不到任何脚步声。风行本能地将听觉放长,却找不到丝毫吐吸,只有修为极高之人才能够避过他风行的耳朵。只是风府的护院与下仆之中并没有这样的人,一时间风行习惯性地伸手往枕下摸去,然而那里却没有放着他一向使用的短刀。
内屋的帘子被掀开,进来的人微微一愣,然后用浑厚而低沉的男音说:“将军,您醒了?”
风行这才松了口气,缓缓起身道:“是你啊,柯木智。你怎么会在这里?是云叫你来的?”
进屋的男人身着朴素花色的深蓝色衣服,本是与风行同年生,却因为黝黑的皮肤,魁梧的身形,与透着纯烈的阳刚之气的脸上带着的苍桑感,而让他看起来比他的真实年龄大出许多。他便是被冥妖所害的羌末族最后一人,这七年来一直担任云出岫的信使,同时也是深为风行所欣赏的云出岫的亲随,柯木智。
柯木智看到风行的动作,先是愣了一下子,然后迅速放下手中端着的东西走到风行床前,脸上浮出微微的惊喜之意。
“将军,您的伤……无大碍了?”
经柯木智这么一提醒,风行这才回想起失去意识之前的事。战场上与魍罗的战斗,然后受伤,也用青鳞重创了魍罗。之后,云出岫再一次救下了自己,看着冥军撤退,回到营地……
再然后呢?风行急忙掀开衣服打量着自己的身体。本来受到重创的肩膀和右边身子完好无缺,别说新伤,连从前的旧伤痕都通通不见,整个人像是新生儿一般光洁。最神奇的是试着运气数周天之后,风行惊异地发现自己的内息不但没有任何损害,反而比起之前,功力更进了几层。
风行兴奋得一跃而起,伸了伸筋骨,然后对柯木智说:“岂止无大碍,简直是精神百倍!那么重的伤都能治到这种程度,云他还真是神了啊!”
一转念,风行回过头来问柯木智:“是云叫你来照顾我的吧?他人呢?”
柯木智深黑的眼中闪了闪,然后说:“主人进宫了,只怕……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
“是吗……”风行有些气闷,不过一想到这里即是汉阳,要见云出岫也是来日方长,就不那么着急了。于是他先就着屋里水盆里的水洗了把脸,又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然而一阵寒风夹着雪花扑面而来,冻得他打了个哆嗦。
“将军,外面天冷,还是先……”
风行抬起手阻止了柯木智想要关上窗户的手,怔怔地望着窗外的一片银白。厚厚的积雪将整个庭院铺满,回头望向屋内,这才看到刚才被他乎略的暖炉。
“柯木智,我睡了多久?”
“……三个月。”
三个月,大战之时还是肃杀的秋季,一觉醒来却已至严冬。看样子他真是伤得不轻,然而这么重的伤,到底又是怎么治好的?
风行回头直直地对上了柯木智的眼睛,深黑的眼眸中闪了几闪,然后柯木智端来了桌上的瓷碗,静静地说:“将军,先喝药吧。”
风行二话不说便端着碗一口气将药灌下,回到床边坐下,看着柯木智轻轻地关好了窗户,收起药碗,然后才开口问道:“在我晕迷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吗?”
“无事,”柯木智低声说,“将军身受重创,主人将祁山营的军务暂交葛天洪将军代管,然后带将军回汉阳治伤,等将军痊愈之后再重返岭山。”
“我要听的不是这个!”风行焦躁地问,“这么重的伤是怎么治好的?少说也会留下点伤疤什么的吧?我知道云的医术了得,只是现在不但外伤全无,连内力也更增了几分!这不是医术了得就能说得过去的事!是云做了什么吧?我听说过有些什么禁忌之类的法术……他是不是……是不是……”
“将军,”柯木智拉住坐立不安的风行,厚重的力道与沉缓的声音让风行慢慢安静下来,只是用急躁的目光盯着他。柯木智迟疑了一会儿,然后对风行说,“主人无事,请将军稍安勿躁。”
“那你告诉我!把一切都告诉我,从我晕迷之后!”
云出岫将风行带回祁山营时,风行已经处于深度昏迷中。不但伤势严重,失血过多,最主要的是因中了妖王的血毒而处于弥留的边缘。云出岫这一路上都是用法术支撑着他的心脉,到了营地之后又立即换了别的术士,再加以药物辅佐,却丝毫不见起色。
云出岫先是愣愣地盯着垂死的风行看了好长一段时间,长得柯木智以为他是不是也晕了过去。之后云出岫便突然站起身来,快速地布置好了祁山营中的军务与风行的看护,他自己则带上少量行理,不带任何随从,牵了匹俊马骑上便飞奔而去。谁也不知道他这是要去哪儿,多久回来,临走之前,他只是对柯木智说,如果一月之后他还没有回来,就让术士们放弃对风行的治疗。
这话听得柯木智心头一紧,却来不及阻拦,也不能阻拦。云出岫所做的每一件事从来都是经过深思熟虑,而事后证明,他每次都能成功。所以柯木智只能选择相信他的主人,无条件相信,因为他是主人。
等待是世间最难熬的事。接到照顾好风行的命令之后,柯木智便强迫自己不要去为不知所踪的主人担心,全心全意地安排好风行身边的一切。只是每天看着处于垂死边缘的风行,与日渐失去信心的术士们,柯木智心里也渐渐地没了底。云出岫说,柯木智是他的影卫。身为影卫却不在主人的身边,无法保护好主人不受到任何伤害,自己还真是最不尽职的影卫了。
只是他的主人却并非柔弱无力的娇少爷。他是西炎最强的术士,甚至连妖王也可以战胜,柯木智如此深信着。
他的主人这一次也果然没有让他失望。半月后的一天,当他正像往常一样呆在风行的帐中,和医官中的某位术士一起默默地看护着风行时,帐外却传来了士兵们的惊呼之声。他警觉地握着腰间的剑柄出了大帐,帐外的士兵们都齐齐指着天际,脸上满是惊异,感叹,与惶恐之色。
抬起头追着众人的目光而去,天边正飞来一只从未见过的大鸟,拖着长而飘逸的尾羽,通体雪白,却在白日之下发出耀眼的金光。那只鸟儿飞得近了,越来越大,然后便盘旋于大帐上空。巨大的影子投到地上,被笼于阴影之中的士兵们开始惶恐不安地奔走。一些人叫来了祁山营的将军们,而那些人一时间也不知到底该拿这只盘旋在空中的鸟儿怎么办,只能怔怔地看着它优美的身姿在日光下闪闪发光。
“……那是……是金翅大鹏神!”
术士中的一位突然叫出了它的名字,将士们不知这个名字代表着什么,然而镇冥军却全体沸腾了起来。在云出岫身边做事的柯木智当然也听说过这个名字,那是镇守昆仑神峰的幻兽,与地火渊的火麒麟齐名。两只幻兽一正一邪,一风一火,相生相克。地火渊的火麒麟乃冥妖之王的坐骑,而金翅大鹏神鸟却是昆仑之神的坐骑。现在金翅大鹏神现身祁山营,难道是预示着昆仑之神来到凡尘,帮助人类与冥妖一战?
只是术士们这样的幻想却并没能维持多久。鸟儿翩翔而落,却在离地面尚有十数丈之时,突然从鸟背之上落下一个人来。术士们被这一变故惊住,只有柯木智在一瞬间辨认出那个如残蝶一般从半空中掉落的人,却正是他的主人云出岫!
他飞身上前,一跃而起,稳稳地将无力掉落的云出岫抱在了怀里。然而他的主人却是前所未有的狼狈,一向整洁的衣裳变得破破烂烂,还被干涸的殷红与惨绿染成奇怪的色彩。下摆处全是干泥,头发乱如杂草,明净秀美的脸庞也是惨淡的憔悴,毫无血色。触及之处一片冰凉,摸上额头却是滚烫。柯木智惊得忘了呼吸,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而在此时,空中的鹏鸟却是一声长鸣,然后幻化为一道金光,突地射入了云出岫的体内。刺眼的光亮使所有人生生往后退了几步,待金光消失之时,柯木智感到怀中的人微微地呻吟了一声,然后缓缓地睁开了眼。
“主人……”
柯木智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然后便想叫医官。只是云出岫却抬手制止了他,让他将自己带到风行所在的帐中。
“主人,您需要休息……”
“不急这一时……”云出岫摒退了所有人,只吩咐拿来清水与符纸,并在帐中布下了结界,“我并无大碍。你来替我画阵……七魂阵,知道怎么画吧。”
柯木智只得在帐中空地上铺好白布,然后仔细地画着阵。他虽无法力,却一直跟在云出岫身边,也学习了很多术士的知识,并成为云出岫的得力助手。现在所画的七魂阵也是早已铭记于心,画起来丝毫没有困难,也不用云出岫在一旁指导。
云出岫将紧紧捆于腰间的锦袋取下,脱去破烂的衣服,换上柯木智迅速为他准备好的干净衣物,稍微整理了下仪容,洗净手脸之后,便打开了锦袋。
鹅蛋大小的种子泛着奇异的微光,粉红与嫩绿交缠在一起,形成鲜艳而美丽的色泽。半透明的种子之中似乎充满了粘稠的液体,隐约还能看见两个头口交错的婴儿正沉眠于其中,两具小身体之间浮着细细的脐带相连。
柯木智一时间被这怪异的东西所迷住,忍不住盯着那个卵形的种子看起来。不过云出岫却并没有给他多留参观的时间,下一刻,他便将种子丢到盛着清水的银盘里,并拿起一张用鲜血写上咒语的符纸以玄火点燃,丢进了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