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另外一个典御走了进来,他正要开口,我就站起来打断了他,“给他们检查一下身上的伤口,要紧的眼下就上药,方子我写好了。”
“是,那……”
“我知道,那三个内监躺哪了?”我开始挽起了袖子。
“西厅里。”他连忙指给我看,果然是为了这事的。
我再一次抓起药箱,冲了出去。
就在我跳下几节台阶的时候,后面有人抓住了我的胳膊。
我回头一看,是一张小小尖尖的脸蛋,大大的眼睛亮晶晶的。
“林典御,我是霍左将军的副随,赵焉。”
第四十二章:捉摸不透
玄月,小亭傍湖,星缀如钻。
“将军这几天心绪一直不佳,我想您应该知道一些。”赵焉在夜幕之下有些迫切地问我,却丝毫没有焦躁。
被他送来的那几个受伤的侍卫已经回去了,可他却执意留在这里,要等到我所有的工作都结束。当我和傅峦从月夏楼里回来的时候,他已经站在符安院里的亭边候了三个时辰了。
他的耐心真让人惊讶。
“嗯,我也一段日子没见他了。他近来不大好么?”我揉了揉有些疲惫的眼睛,秀亭里不时穿过几缕嗖嗖的凉风,但不觉得冷。
“您……都没和将军会面吗?”赵焉有些激动地说,这让他的眼睛看上去更加大,有些吓人。
“是啊。”我承认道。
“您是将军最好的朋友啊。”
“好吧,他怎么了?”我长出了一口气,耐心地问。
“我还以为您会知道。”赵焉的表情很严肃,这让他多少看上去更像一个军人,这副神态竟然还和霍骁有几分相似。“将军自从那天和您出游回来之后,私下就再也没有说过话了。我想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这我也不清楚,我找个时候,问问他吧。”我打算站起来,不想多谈了。累了一天,我有些心不在焉。
“林公子!”赵焉拍了一下桌子。他嗖地站起来,说道:“只是找个时候吗?您不能立刻去找将军谈谈吗?将军向来是最稳健的人,在战场上也是淡定自若,如今突然这般寡言,必定是存了重要的心事。我们又问不出来,将军的事,您向来这么不上心么?”
“你也说了,你的将军向来稳健,怕是不需要别人为他操心,他不肯说的事,我问也是一样。你也别着急,他寡言是常事。”
赵焉上前一步,揪住我的衣襟,目露凶光,道:“您这算什么朋友?!”
我推了他一把,自己也退开了几步,有些恼火地说:“你回去吧,我不想多谈了。至于你们将军的事,光是和在下理论,便有用么?!”
说完,我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林公子!”
我停下了脚步。
身后的声音在夜里带着柔软的气息,说道:“我在军中粗野惯了,方才失礼还请见谅。”
我听了这话,也回过头,无所谓地说:“无妨。”
赵焉的眼睛很湿润,像一方水汪汪的湖泊,带着光芒,他轻轻地说:“您说将军寡言是常事。我们又何尝不知呢,只是,这次却不一样。将军像是铁石心肠了一般,私下时候,总是自己一坐就是半天,望着不知什么地方,出神。”
我正欲开口,耳边却传来了傅峦在不远处的声音,又开始发落新的任务。我刚才要说的话,被活生生地咽了回去,我按了按太阳,有气无力地走出了几步,不过,还是回过头对他说了一句:
“我们都有自个儿的事,而且也不是小孩子了,相信我,你们将军千军万马都不怕,不会出什么差错的。”
赵焉的眉头聚在了一起,没有了声音。
我转过身,拍了拍脸颊,让自己清醒一些,加快了脚上的速度。傅峦在另外一边的门口站着,望着我,看上去比平时要温柔一些,不像白天一样凶神恶煞的,这让人看着舒心多了。
我回头看了看还站秀亭里的赵焉,他真的有些瘦小,真不敢相信,这样的人竟然能在一场硝烟里回归。
明月高悬,静谧。
当夜深得不能再深的时候,我还是拒绝了傅峦留宿在宫里的建议,这根本会为他提供更多折磨我的机会,我自然选择有多远躲多远。不过,至少我觉得他在我临走前,叮嘱的那句“不要太累”有点真诚的含义。难道是良心觉醒?!
不过,我又连忙否定,是让我麻痹大意的计量之一吧。
这样的想法一直纠缠到我回到家门口。
我刚跳下车,就看见寂静的大门口,站着一个披着斗篷的人。
我挥手让驾车的多宝先将马车拉进去。而自己理了理衣服,走上去。
“霍骁?”
我搭上了他的肩膀,小声地唤了一句。
他慢慢地转过身体,用深邃的眼睛看向我,夜色里的他被装点出了神秘的味道,像神话故事里优雅高贵的吸血鬼。
“你来找我吗?怎么不进去等我呢?这么晚了。”
“知道你不在家。”霍骁的嗓音迷离而厚实。
“那你等在这里做什么?有急事?”我追问道。
“没有,知道你差不多就回来了。”霍骁按了按自己的额头,淡淡地说。
我无话可说地看着他,脑海中却突然响起赵焉的话,于是我握住他夜里冰凉的手掌,小心地说道:“一定是想和我聊聊吧。最近发生了什么事情?”
霍骁还是盯着我没有说话,只是眼中跃起了光亮。
我直接拉着他往家里走去,还用手揽过了他的肩膀,虽然我自己最近也在长个子,但是动作实施得还是很艰难,“这么晚了,留在我家里得了。促膝长谈如何?”
霍骁转过头来看我,沙哑地回答:“好。”
我也抬头冲他笑道:“虽然我们俩都长大了,也不能像小时候那样天天在一起了。可是到底是好兄弟,有什么心事也别藏着掖着,更不用不好意思,反正啊,你说什么我都听。有些事情,说出来就畅快了。憋出病了就不好了。”
霍骁的身体微微僵硬,他用心事重重的目光望向我,滚动着欲言又止的意思。
“没事,进去说。”我拍了拍他,继续拉着他往里走。
夜幕中缀着的星辰闪闪发光,像是海岸边露出水面的点点礁石,借着夜色光芒万丈,十分美丽,可惜,我实在疲惫地没有力气去欣赏,而霍骁也是,他从刚才开始一直保持这缄默的状态,看来赵焉所说非虚。
我从浴桶里跨出来,抖开毛巾擦拭身上的水珠。
昏沉沉的脑子被热水蒸一蒸似乎也清新了几分,霍骁这家伙就没有这个心情了,他拒绝了和我一块洗澡的邀请,独自一人坐在房间的中厅里,默默地喝着茶。
我穿好寝衣,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慢慢跺到了中厅,在霍骁对面坐了下来。
他没有困倦的意思,身板坐地笔直,可以看出优秀的军人品质。
“说吧,最近出了什么事?”我问他。
霍骁饮尽最后一口茶,将杯子放回桌子上,发出轻微的木质叩击声。他抬起眼睛,看了过来,说道:“只是想找你说说话。”
“仅此而已?”我有点不相信地说。
一副像是背负了全世界债务一样的惆怅满怀,并且深夜造访我家门口。这会又说没什么事,我又不是瞎子?!
“你最近很累?”霍骁突然说道。
我微怔,随即点头,道:“有点。”
“嗯。下巴越发尖了。”霍骁的口吻微有指责之意。
我用手摸了摸,嘻嘻地笑了起来,没想到霍骁还有细致入微的一面,“你呢?这阵子都没见你的影子。”
“在忙回鹘的事。”霍骁皱了皱眉头。
“算忙完了么?”我对战事之后的料理工作不是很清楚,不过看霍骁的样子,想必十分棘手。毕竟上万号的人要安排妥当,总不能一并杀了。
“快了。不过……”霍骁沉吟了一会儿,放在桌上的手握成了拳头。“这不是最要紧的……”
“哦?”
“其实……”霍骁垂下了长而密的睫毛,像金乌的两片羽毛,“我确实有话要对你说。”
我将身体朝他倾了倾,表示很愿意聆听。
“你记不记得,我出征之前,你问过我的话?”霍骁用滚烫的眼神望着我。
我眨了眨眼睛,立刻开始回想。
我问过的话?什么?
霍骁叹了口气,似乎看出了我记忆中的短路,哑哑地开口道:“其实那句话,我想了许久。而眼下,我也有了答案。“
我卯足劲,用心回想,突然!脑中闪光一现。我问过他的话,不正是愿不愿意收了雪儿吗?难道事态有了新的变化?柳暗花明又一村么?
我又朝霍骁拱了拱,瞪大了眼睛问:“真的?”
“是。”霍骁答得坚定。
他锁住我的视线,乌黑的眸子像夏夜里燃烧的萤火虫,闪烁着流光。他缓缓地抬起手,修长有力的手指微张,罩在了我的肩膀上,慢慢地收紧。
“那些顾虑都不重要,也不必在意。”霍骁慢慢地凑了过来,沙哑的音量不高不低,保持在一个恰到好处的频率,说道:“我什么都不怕,所以……”
我很疑惑地看着他,开口道:“怎么?这事有这么麻烦?”
“万事有我。”
霍骁的神色过于庄重,这让我觉得尤为讶异,于是,我开口问他:“把雪儿纳进你家,当真如此艰难?是蓉姨不想让你娶得太早么?”
话音刚落,霍骁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一种冰冷彻骨的寒意从他的眼眸里翻涌而起,最后化作眼中悄无声息的黯然。仿佛在竭力隐忍着什么,良久他收回了自己的手,坐回了椅子上,俊逸的脸庞像窗外万籁俱静的夜。
我保持着自己的姿势,看着这样的他,顿时没了主意。
我企图再和他交流,可是霍骁仿佛在刚才的一瞬加重了冰冷的气息,散发着难掩的压迫。
圆月高悬,灯火阑珊,眼前的人,为什么觉得这么遥远……
一直到入睡,霍骁都没有和我说话,他的眼睛里似乎没入了更加浓稠的颜色,让我看不透。
第四十三章:上司作风
“傅正御,今个儿上午,您给排了太医署的课,共是两堂。晌午过后,礼部侍郎元大人约了您未时的诊。药藏堂的牧正御和您说了申时的照面,说是痨症的事。戌时之后就没什么事了,您是留在宫里当值,还是改日?”
我站在傅峦的桌前,一口气把今天的安排都说了一遍。
傅峦正在写着什么,没有抬头,嘴里“嗯”了一声,就不说话了。
我翻了个白眼,吸了口气,道:“没什么事儿,我出去了。”
正准备要走,傅峦的声音拴住了我欲迈开的腿。
“把今个儿的事都推了吧。”
我不可思议地回过身,质问道:“为何?”
我简直不相信,这样的话出自一个皇家的御医之口,他竟然要推掉自己的工作,回避自己分内的职责,这简直……令人发指。
“别用那种眼神瞧我。”傅峦很悠闲地站了起来,他将那份写好的东西放进了一份藏青色的夹册里,递给我,道:“交给方正御,今天咱们还有别的事得做。动作快点。”
我顿了顿,接过了那本夹册,飞快地跑了出去。
如果我还笨到要生傅峦这种人的气的话,那简直是对我半年来的职业生涯的诋毁,我已经学会自如地面对这种被傅峦迅速挑起的膨胀的怒火,并及时压制至最低。
走到清远院门口的时候,我整理了一下衣服,正准备要踏进去,却和一个急匆匆往外跑的人撞了个满怀。
那个人“哎呀”了一声,手里的沓叠的药包撒了一地。
他立马蹲下去捡了起来,我也跟着蹲了下去,帮忙拾起药包,过了一会,我将大半的药包递还给他,抬头一看,不禁愣了一下。
而文宛的惊异不亚于我,他微微动了动眼珠,随即冷下了脸,僵硬地说了一句:“多谢。”说着,夺过了我手里的药包。
“文宛,我帮你吧,你一个人拿这么多。”我轻轻地说道。
“不必。”文宛的脸上渐渐有了愠怒,他不客气地说道:“林家少爷,不用您来提醒小的,没用到连这点东西都提不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沉下了嗓子。
文宛冷笑了一下,道:“林家少爷要发火,还请别处生去。小的这儿可伺候不了。”
“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别夹枪带棒的,给人不痛快。”我做了个深呼吸,严肃地说道。一想到,我们曾经还是要好的朋友,心里就越发地不自在起来。
“小的不敢。”文宛冷冰冰地撂下这样一句,转过了身子。
我上前,抓住他的胳膊,将他拉住。板起了脸,道:“这究竟是怎么了?你这样到底是为的什么?你给我说清楚!”
文宛嘴唇动了动,冷冽的表情更甚,他端正视线看向我,说道:“您还需要我这种小人物的解释吗?打从你进熏草楼起,便压根在骗我们,一边和我们同吃同住,一边暗地里也一定用自己的身份来嘲笑我们这帮子人吧!”
“我们自然比不上你尊贵,有个做总管的爷爷撑腰。步步高升,走得比谁都畅快!这自然用不着别人来说嘴,我们认了便是。只是,我就是不明白!”文宛的用眼睛向我剜来,咬牙切齿道:“你就如此心急么?典御还不够你知足么?如今又施展起什么蛊惑人心的招数,方正御对你心心念念不说,连傅正御这样的人物都能给降服得住,我当真佩服你!只怕这个‘下首’也镇不住你多久,下一个?你又想缚住谁?”
文宛的表情很愤恨,目光锐利如刀。
“你竟然是这么想我的。”我有些难过地看着他。
文宛微微有些动容,他躲开我的眼神,走开了几步,说道:“既然做了,可管不住别人怎么想你。”
“咱们朝夕共处了两年,本以为你能懂我几分。”我有些自嘲地说道,随后,我也淡漠地说道:“我也不想多解释,你怎么想我也不管了。众口难调,何妨多一个你。”
我转身朝清远院的门口走去。
身后传来文宛的声音,他说:“这御医殿里,厌你的人不比喜你的人少,我已经算客气了。”
我心中一沉,不愿多理会,径直走进了清远院。
房内的人忙碌地来来往往,却仍然不失秩序,很符合方正御一贯的风格。其中一个从另外一个房间走出来的从御看见了我,连忙笑脸迎了上来,他道:“林典御,您来这儿,有事?”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整个屋子都能听到。所有的人都有意无意地朝这里看了过来,眼神中有惊艳的,羡慕的,不屑的,怨恨的……每一种都像一根丝线,最后织成了一张灰色的网,朝我心上一盖,带着不适的触感,而我,却无能为力。
我带着笑,开口道:“我来替傅正御捎样东西给方正御。”
“好,我带您去吧。”那个从御笑得比我更加灿烂,仿佛我是他失散多年的亲人一般。
我不去注意周围的目光,继续笑道:“不用了,你忙你的。这里我还算熟悉。”说着,我快步朝左侧的一个方向拐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