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想推门进去。
从楼梯上传来咚咚的步子声,十分稳重猛健。然后走下来一个人,大大的影子覆在了我的脸上,我忍不住朝上望去。
引入眼帘的是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从他浑身凌厉的气质看来,想必是出身军部。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竟然没有要走的意思。
我也觉得他似乎很眼熟,半晌,我忽然意识到了这个人是谁。
在三年前,是他带着我去霍骁做御前竞武准备的景华宫,好像,他还是霍骁那个时候的教头。他是……我仔细想了想……啊!好像叫裴语恒!
裴语恒的脸色也有了一丝波澜,他沉默着,终于开口道:“你是林老的孙子吧。”
我愣了一下,对于这个人还记得我很是惊讶,于是连忙作揖,恭敬地说:“是。裴将军,多年不见了。”
“嗯,是啊,你长这么大了。”裴语恒的口气很简略,却能听出平和的味道。
“是。裴将军一切可还安好。”我连忙寒暄。
“安好。”他平淡地回答。
“时常听霍骁说起您,不知您现在高就何处?”这显然是一个谎话,霍骁很少和我提起军中的人,反正我也弄不清楚,太过于复杂。
裴语恒神情自若地看着我,说道:“啊,我也听说我那小师弟与你最是亲厚。”顿了一会儿,他还是很客气地回答我:“如今正在霍大将军麾下任职。”
我想了想,点点头。突然,我有些疑问地呢喃了一句:“小师弟?”
第三十九章:欲言又止
“裴语恒的确是我的师兄,是师父的第三个徒弟。”霍骁的声音在潺潺的水声里,显得很厚重,仿佛拥有金属般的磁性。
“是吗?那你师父有几个徒弟?”我朝岸边拱了拱身子,问道。
“加上我,七个。”霍骁从水里抬起头,英俊的模样湿淋淋的,在阳光下有些不真实的光芒。
他“哗——”地一下从水里站了起来,朝岸边走了过来。
我坐在岸边上,将他的衣服拿起来,丢给他,然后眯起眼睛看了过去。
霍骁健美的身躯似乎滚动着不息的力量。紧实有力的肌肉和修长饱满的线条,从哪个位置看过去都完美得挑不出毛病。
遒劲结实的长臂,宽阔厚实的肩膀胸膛,完整光滑的腹肌,还有……
我将目光移了下去……
哇靠……
我很受打击地将脸侧过去。
“还没热起来,这个天下水,小心风寒。”我找了句话,淡淡地说。
“只当洗了个澡。你若担心,给我开方子便是。”霍骁脸色平静,动作迅捷地开始穿戴,很自然地说道。
我翻了个白眼,他也不怕有人突然出现,竟然这么淡然自若地站立。
随之,我又很不服气地想到:谁让人家身材好,给人看见也没什么,只不过又给某个倒霉蛋增添心灵创伤而已,于霍骁本人,其实并没有什么损失。
“你怎么会突然问起裴语恒?”霍骁将腰带系好,利落地坐在我的旁边。
“啊,前天在藏书阁遇见了。说了几句。”
霍骁点点头,估计也猜到,我和他其实也不会谈出什么他感兴趣的话题,索性也没有追问我说了些什么。
“那裴语恒之前也去了回鹘么?”
“嗯。”霍骁将目光落在某个地方,若有所思地点头。
“哇,那他很厉害吧。”我兴奋地问。
霍骁用他流光溢彩的眼睛瞥了我一眼,似乎很不满意我的反应,不过,他还是很诚实地问答道:“是。”
“我听他说,他如今是在你爹手下任职,做的什么?”我越问越起劲。
“回鹘之战建了功,升了右将军。”
“你是左将军,他还比你高一阶呢!”我说道。
原来那个和霍骁并称“战疆双雄”的右将军是裴语恒啊。我前些日子,听说有人的封赏竟然比率兵八百歼敌三千的霍骁还要优渥,官位也在霍骁之上,还替霍骁抱过不平。但如果是裴语恒的话,那么还真是无话可说。
“那他,一定立了了不起的功劳吧!”我摇了摇霍骁的手臂,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更多。
霍骁的脸色显然比刚才要黑得多,他从战场回来就黑了许多,我本来以为是晒得,不过现在看来也有可能是心情郁闷的。
“他俘获了回鹘的王子达沙地和公主米桑古丽”霍骁不带感情地说。
“啊!”我很是佩服地点点头,然后又问:“我之前在大街上迎你们回来的时候,好像看到了那个公主,年纪好像和我差不多啊。”
“大你一岁。”
“那他们都如何处置呢?”我秉着不耻下问的精神,不顾霍骁深沉的脸色,继续问道。
“达沙地还在天牢里关着,不过离死不远了。”霍骁的眼神有些凶狠,仿佛回忆起了自己与这位王子搏杀的情景,接着,他又恢复了常态,冷淡地说:“至于米桑古丽,在我家。”
我倒吸一口气,瞪圆了眼睛,我想此刻我的表情一定能用“活见鬼”来形容。我就是想破脑袋也猜不出为什么亡国公主会在霍骁家里?
霍骁看着我的呆样,勾起了嘴角,接着,似乎能明白我想什么似的,缓缓说道:“她是亡国俘虏,早就不是什么公主。如果不是皇上开恩,她会比她哥哥死得还早。”
“所以……”
“亡国战俘,除了死,自然就是充当战将家里的侍妾或家奴。”霍骁说得很平常。
我张大了嘴巴,再一次看向霍骁,眼神有些暧昧,斟酌了一下之后,我小心翼翼地问:“那……她是侍妾?”
霍骁用一脸“你简直是白痴”的表情看我,鼻子里哼了一下,像小时候一样用手捏我的鼻子,然后认真地说:“家奴。”
“如我所想。”我挑眉道。
“何以见得?”霍骁颇有兴趣地问。
“那当然,想当初我要你收了雪儿,你都不答应。我就知道你就是一个门心思扑在事业……嗯……功名上的人,想必对儿女私情不加在意。更何况,以你家的教条,也不会要一个异族女子进门。”
霍骁的神情在我这样的一番话之后,突然变得十分奇怪,像远古的大陆一下子被黑暗笼罩一般,变得尤为冷酷。
我很识相地闭上了嘴巴,我发现霍骁似乎很抵触这侍妾一类的话题,还好我们的交情深,换了其他人的话,搞不好就得挂彩了。哦不,根据霍骁的个性,他甚至不屑于动粗,单用他的无敌急冻光束就可以杀人于无形……
那么,我想了想,决定调节一下气氛,装作愉快地说:“啊!我听说蓉姨已经开始帮你物色成婚人选了,嗯……进展如何?”
霍骁突然将一个冰冷地眼神杀了过来,像一把匕首一般具有破坏性,危险而侵略。
我咽下口水,再次选择静音,这家伙,变脸跟变天似的。
“你对我的婚事就如此有兴趣?”霍骁的口气里隐忍着什么。
“也不是……我只是随便问问。”我连忙摆摆手。
“那么……”霍骁朝我逼了过来,皱着眉头,道:“你压根也不在乎我成不成亲。”
“啊……”我眨了眨眼睛,头疼地问:“我该关心么?”
霍骁的眼睛像一盏被熄灭的灯,没有了光彩,他垂下了浓密的睫毛,不自然地抖动了一下,沉默着转过了头。然后,他一下子站了起来,高大的身躯瞬间挡住了我眼前的日光。
逆着光的霍骁竟然弥漫着一种模糊的悲伤,我觉得自己的胡思乱想越来越严重了。
“你……难道从来没想过……”霍骁突然开口说道,声音有些颤抖。
我也站了起来,疑惑地看着他,问道:“想过什么?”
“这两年来,我每天都在想……”霍骁的呼吸一下子重了起来,盯着我的同时神色复杂。
“霍骁?”我推了一下此刻十分不正常的霍骁。
“时时刻刻……都在想着……”
霍骁的眼睛突然变成了橘色黄昏里的海平面,柔和而动人。我呆呆地看着他,不明白那眼中愈加浓稠的颜色意味着什么?
“霍左将军!”
一个声音突然插了进来。
我跨开一步,看见霍骁的身后,正跑来两个穿着一式一样暗红军装的年轻人。
霍骁像一面被暴雨打湿的湖泊,瞬间没了生气。他收敛起了刚才的特别,严肃地转过身子。
“哎呀!霍左将军!可找着您了!”一个小个子瘦瘦的男孩率先跑了过来,圆圆大大的眼睛湿漉漉的像女孩子一样美好。
“你们怎么找到这里?”霍骁沉声问。
“啊!我一定拉着听雷来找将军的!”他的声音有些奇怪,军中出身的男孩子竟然还带着细软的童声。
“何事?”霍骁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将军,赵焉说,我们是您的副随,得贴身跟着您。拉着我这一上午地一通忙活,到了戎事阁,说您今儿不当职。咱们又上了您府上,说您和朋友往华容山去了。找了两个多时辰,快把整座山都翻了一遍了,这才寻着您!”
另外一个年轻人也跑了过来,帮着这个叫赵焉的男孩子解释道。
他看上去就挺拔多了,也颇有英武高大的感觉。看他们俩的年纪都不大,和霍骁是差不多的。
赵焉很孩子气地点点头,邀功似的道:“我们一刻都不敢耽搁呢!”
接着,他睁着水灵灵地眼睛崇拜地看着霍骁,像一个等待表扬的孩子。
连我都觉得他有些可爱,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们两个这才注意到了我,纷纷朝我看了过来。
肖听雷上下地大量着我,有些惊异。而赵焉的反应却尤其得奇怪,他的眼神闪烁了一下,然后就开始不安地转动着眼珠,我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于是,就开口问:“这位军爷,在下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么?”
“啊不!”他有些着急地摇摇头,然后就低下头,再也不看我了。
倒是另外一个人,很是爽朗地抱拳道:“在下肖听雷!幸会。”
我也作揖点头,道:“在下林佑熙,幸会。”
霍骁深吸了一口气,打断了我们的彼此介绍,用严厉的语气对他们两个说:“你们也知道自己是我的副随?”
赵焉连忙抬起头,很认真地说:“自然,将军!”
“那么,我没有传唤你们,自作主张跟来做什么?”霍骁的口气接近冰冷。
赵焉愣得不知该说什么,他的表情很慌乱,小声道:“副随的职责……是要随时保护将军的。”
“不。你们的职责是对本将军的命令言听计从,而不是自作聪明自以为是。”霍骁很冷漠地扫了赵焉一眼,道:“至于本将军的安全,轮不到你们管,即便有,也是你们管不了的。”
赵焉的脸色一下在变得苍白,他咬了一下嘴唇,抬起水灵灵地眼睛,望了一眼已经转过身躯的霍骁,很挫败地抬手揉了揉脸庞,顿了一会儿,一言不发地往回走去。
肖听雷很担忧地看了他一眼,又转过来对着霍骁抱拳屈身道:“末将告退了。”
然后,就急匆匆地追向奔跑着远去的赵焉。
我看着他们的背影,说道:“你对下属是不是太严厉了。”
霍骁侧过脸,看着我,用同样的语气,说道:“这才是真正你不该关心的。”
说完,他就急切地掠过我,朝另外一个方向大步走了过去,并且用他矫健的速度,一会儿工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莫名其妙地站在原地,一脸的不解。
这是怎么了?难得忙里偷闲地来游个山玩个水,怎么一下子就剩我自己了?
况且天又快黑了。
霍骁先下了山,谁给我开路啊?
我突然意识到了情况的严重,连忙朝霍骁刚才旋风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
第四十章:煞星上司
清明过后的殷都开始在一片和风细雨里慢慢回暖,万物都在绽放着春天聚集的能量,源源不断地向世界展示这自己的美好。
而这样美好的事情显然和我一点关系的都没有。
如果谁能在此刻问我,最想做的一件事是什么?
那么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义愤填膺地慷慨激昂地宣布:砸碎傅峦的脑袋,再踏上一脚。
我想每一个被要求工作通宵的人都有愤怒的权力。对于我这个遭到非人虐待的人来说,通宵达旦之后竟然还要为他清洁银针。(如此无关紧要!任何人都可以代替的工作!)在没有得到正常休息的情况下,我疯狂地想要杀人,也是值得理解的。
我用蘸着自己调制药水的药用棉布轻轻地擦拭手中纤细闪亮的银针,努力地瞪大自己的眼睛,以免它不受控制地闭合。
“觉得不服气?”
傅峦朝我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卷书。比起我的昏昏欲睡,同样在昨晚没有休息的傅峦显得有精神多了。
但我并不敬佩,这只是他多年锻炼下的卓着成果,也同样是自虐变态的成果。他要这么做,没有人要拦他,但是拉上无辜的人跟着受苦,就是罪大恶极!
我抬起疲倦的脑袋,笑靥灿然道:“怎么会。”
“是么?”傅峦挑起眉毛,好看地一笑,无比轻松地说道:“那么也将那十套的拔罐也如数清理了吧。”
“当然。”我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越发优雅地擦拭着针身。只是,心中的第二自我已经开始青筋暴烈地欲挥刀了解眼前的人的性命了。
“有些时日不曾用那些了,怕是得花上些时候啊。”傅峦的笑意也越来越深了,与其说是笑容,那不如说是欣赏什么新奇玩意的兴致盎然。
“这就不用您担心了。”我很有礼貌地笑道。心中的第二自我已经捧上了机关连环炮,疯狂地扫射着假想傅峦。
“这个自然,只是,这套玩意有些年头了,是我从老家带了来的。弄坏一点儿,可有大大的麻烦。”傅峦走近一步,勾起嘴角。
“您多虑了。我自然知道该如何体贴这些器皿。”我扬起脸庞,调动起最为清澈的嗓音,尽量不透露出熬夜带来的沙哑,十分得体地说:“请问您什么时候要,我会在那之前给您送去。”
傅峦保持着刚才意味深长的笑容,点点头,道:“很好。”然后,他直视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半个时辰后。”
你丫王八蛋!我暗骂。
我坚守这脸上的笑容,不让自己的愤怒惊异冲动暴露丝毫,简单淡定地回答道:
“是。”
傅峦听了这话,很满意地转身走进了自己办公的房间,并且在带上门之前,还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似乎充满了期待。
我知道他一定想看我出丑的样子,我又怎么能不知道呢?当然,我也绝对不会让他得逞的。我和他之间的较量可是赌上爷爷名声的。
我低下头,加快了手头的动作,全身的警报系统全面拉响,叮叮作响。
一个叫卢月的典御悄悄地走过来,不可思议地看着我说:“我刚才在门外好像又看见傅正御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