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霍伯伯抱起霍驰,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我看见蓉姨心疼地抚摸这霍骁英俊的脸庞,流下了眼泪。我看见屏声敛气的所有人都因为这样特殊短暂的一刻,而发自内心地喜悦或哭泣。这是一个感动的场景。
可等所有人都走进了大门,我却仍只是站在原地,不敢上前半步。
我被刚才突如其来和霍骁之间的距离感束缚住了,这让我不适的同时,也让我很困惑。这本不该出现在我和霍骁之间,我和他拥有十几年的情谊,是不言朝夕的。霍骁身上的戒备像一副绳索,绑住了我心中千丝万缕的期待。
大概过了一个时辰,我再也感觉不到膝盖上的疼痛,也终于从那座庞大的石狮子后面走了出来,踏上宽阔的台阶,走向那扇高高的朱红色大门,走进那后面此刻必定喜悦的世界,去面对让我有些猝不及防的兄弟。
我不断地安慰自己。这又怎样呢?霍骁的变化不可避免,在过去的两年里,他都处于一个被硝烟弥漫的地方,那一定是普通人模拟不出的血腥和残酷。他只是无可选择地在自己身上加诸起武装,即使让我有些无所适从,可我也要相信,在这些层层叠叠的抗拒之下,一定站着一个我原本熟悉的他。
“林家少爷,您回来了!”
一个小厮跑了过来,他笑盈盈地说:“之前您跑出去的时候,咱们还派人跟了出去,可不曾想啊,一会的工夫,就没了您的影子。大街上人山人海,小的们可怎么找?”
“倒是麻烦你们了。”我无所谓地说。
“老爷和夫人都在园子里呢,您府上二老也在那儿。”小厮用手指了指东南方向,又说道:“小的带您去吧。”
“好,有劳了。”我点点头。
“不用了。”
一个悦耳低沉的声音响起,有着恰到好处的磁性和沙哑。
我的心脏用力地跳了一下,迅速的转过身体。
他换下了银光闪闪的铠甲,穿着一件墨色的衣裳,莹莹月光里的模样,犹如神祗般俊美。
“大少爷,您……”
“你去通报园子里一声,我和林家少爷一会儿就过去。”他薄薄的双唇一启一合,带着命令的意味。
那小厮连连应承,手脚迅捷地跑开了。
我重新望向他,他就站在不远的地方,我有些紧张地不知该说什么。
这里是一条悠长的走廊,一边是一大片沉默的荷塘,荡漾这粼粼微光,水面中央点缀着朦胧的月影。
霍骁踏出了步子,沉稳地走向我。
刚刚还充满煞气的面容,此刻仿佛被当下的月色洗濯过一样,渐渐地减退尖锐,盈盈地化成一抹柔软的笑容。
一如我所熟悉的那样。
我愣了愣,有些责怪自己,刚才那些莫名其妙的想法都该去见鬼,我竟然对多年的兄弟抱有如此排斥的思想。他哪里有什么不对劲,他还原来的他啊。这样想着,我也勾起了一个大大的弧度,也笑着迈出步子,走向他。
“霍骁!”我喊了他一声,不好意思地笑笑,道:“我很……呃……”
我的声音被一个拥抱给止住,生生地刹在咽喉。
有两股力道缠绕在我的周围,将我困在一方犹如磐石般坚实的怀中。有一颗头颅,静静地贴着我的头发,吐出绵长的呼吸。
我犹豫了一会儿,也抬起了手臂,轻轻地放在他的背脊上,然后用力地捶了捶。
“你小子,这么久,竟不给我来一封信。”
霍骁慢慢地放开我,挺直了身体,沉默着看我。良久,他才开口道:
“不知该和你说什么。”
我听后,也赞同地点点头,这和我的情况还是很相似地,所以,我原谅地笑着,说道:“我也一样,提笔就止住了。”
“我走了两年。”霍骁沉吟着开口,习惯性地绷这脸,这让他看上去不那么平易近人,“你……过得可好?”
“三言两语也说不清,以后慢慢告诉你吧。”
“是吗。”霍骁微微低下头,口气清冷,“不曾受过苦?”
“比不上你行军打仗的。”我笑道,下一刻,我有些担心地问:“你呢?可曾受伤?”
霍骁的眼中跃起一抹亮色,他淡淡地应道:“不碍事。”
“那是受过了!”我替他说,然后我皱着眉头问:“哪里?要紧的伤势还是尽早说的好。我可比从前强得多了。”
霍骁轻笑了一下,看向我,像是从前似的嘲笑。我很高兴自己可以捕捉到这些熟悉的感觉,也欣慰的笑了起来。
突然,他的眼神陡然一变,竟有些迷离,他缓缓地抬起手掌,伸向我。不过,最终绕过了我的脸,轻轻拍了拍我的脑袋,淡声道:
“长高了不少。”
我乐得瞪大了眼睛,这从霍骁的嘴里说出来,着实不易。我高兴地说:“是么?不过,这话该我说啊。你长得比我多。”
霍骁又没有回答我,他侧脸看了看一边优美的水面,嘴角微微勾起。
我也静静地看着他,大约是和他一样,不想破坏此刻的宁静,也乖乖地住了嘴。
夜风轻轻拂来,带着潮湿的气息。
月色越发的明亮,在云雾中穿梭。
眼前的霍骁,在我看来,比从前更加的风姿出众,也没有我之前担心的距离感,我们就好像很多年前一样,并肩走在一起,是亲密无间的兄弟。
除了他让人很有压力的身高之外,我找不出一丝一毫的不对。
“你刚才怎么一副要杀人放火的样子?”我故意说道。
“什么?”他显然惊讶我这番话。
“进门那会儿,模样冷成那样,怪渗人的。”
“我正要问你,当时你在哪儿?”霍骁凝住了脸色,说道:“我找不着你。”
“我站在石狮子边上,你自然找不着我。”我得意洋洋地说。
“躲那里做什么?”霍骁不满地说。
“说来话长,以后慢慢告诉你。”我照例说道。
“我怎么不知道这么多事情。”霍骁转过头,脸色不善。
“走吧走吧。”我拉起他的手臂,朝园子的方向走去。
手掌下的触感,隔着衣料仍是很清晰,是结实而张弛的肌肉。
以后,我或许应该多多请教霍骁关于健身方面的心得,或者,直接请他做我的私人教练得了。我早就想摆脱这副弱势的样子了。
第三十八章:新的开端
由于霍骁的回归,我得到了几天的假期,和霍骁把这两年的事情都相互做了汇报。虽然我对霍骁在战场上的东西,听得云里雾里,但霍骁同志却将我的事情了解得相当透彻,并且准确地在我稍作隐瞒的地方,提出疑问,逼得我不得不老实交代。这小子,从小就有很强的操纵欲,这种恶习在两年的军旅生涯中,又被提升得出类拔萃……啊不!……是一发不可收拾!
不过,我仍然将自己和荣睿太子的事情,做了相当隐秘的处理,不透露任何出格的行径。这自然逃不出霍骁灵敏的洞察力,但我总能凭借灵活的转移话题,将话题更多地引向我的职业生活。
例如……
我在从事典御的一个月后,被爷爷莫名其妙地分到了符安院的手底下。这确实让人十分费解。爷爷不是不知道清远院的方正御对本人的欣赏,也不是不知道我对方正御也颇有崇敬之感,更不是不知道我在还是僮走的时候,就在清远院里留下了工作的足迹。
可是爷爷,竟然将我推到了符安院!
而且还是在一位素来被称为“煞神”的傅峦正御手下工作,听说他是每一个新晋后辈的噩梦,他会在你的职业生涯之初,将给予你致命般的打击。正御和典御之间不但有等级之别,更有从属管制的关系,这就是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总是将清远院作为自己的第一志愿,前赴后继地涌入那个以方正御为首的温暖天堂。
爷爷对这种人口不均的状况很是担忧,总想找个切口来做一番整顿。而这项计划,在我看来,总需要有牺牲品。很显然,我就是那个倒霉蛋。作为林总管的孙子,为了避免“从优待遇”的闲言碎语,我首当其冲地进入了符安院。
而我也在见到傅峦的第一面,就深刻感受到了他身上压迫性的气息。
那是一次,将我正式引入奉医堂的一场类似会议的仪式。爷爷将我的归宿宣布之后,整个大厅都十分安静,方正御的脸上有惊讶和遗憾。而作为另一位主角,傅峦,他只是淡淡地看了我一眼,就直接当我不存在地自顾自接着听着爷爷说话。
这种状况,的确是我在这个世界,所遭受到的最冷漠的一次。这家伙的态度倨傲地有些人让人不适,连我心里都愤愤不平地暗骂:靠,我是你们头头的亲孙子都得鞍前马后地看人脸色,你丫凭什么一副唯我独尊的模样,欠扁。
而后来,我也找到了颇为可靠的线索,来解除了自己的疑虑。
这位傅峦先生是和方正御并称的医坛新秀,是御医殿的青年才俊之中的翘楚之一。而且,他出身于北方医药大族傅氏,是如今大当家傅渊的嫡系长孙,也是将来傅家唯一的继承人。在七年前,年仅十六岁就夺得医选的头筹,以三甲之首入选典御。
而其它的二十七个人只能以从御的身份,用六年的光阴去竞争典御。
说起御医殿的晋升制度,的确很让人身心俱疲。
每四年一次的医选在全国选拔三十名十六岁及以上的医学人才,进入御医殿。而前三甲拥有提前成为典御的资格,而从御需要六年。而典御晋升正御则需要八年,正御荣升奉御更是需要十年。但奉御的升迁则是一个警戒线,只要总管没有死亡,那么他只能继续作奉御,如果,当中出现了三个奉御依旧没有人升职,却有正御服满了时间,需要上提的状况。那么老奉御只能退出位置,让新奉御坐上来。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失去了自己在御医殿的权力,只是他以一个被命名为“提举司”,类似于副总管性质的身份,继续留在御医殿。
这中间当然也会有例外,如果某一个级别的御医在某一次治疗当中表现出色,得到了圣旨的任命,那么他就可以不拘泥于规则升迁,例如傅峦和方正御,不然以他们的年纪也做不到正御。另外一种,就是某一级别的御医突然去世,职位空缺,那么可以由底下的人补上来,这同样不拘泥于规则,例如爷爷的儿子,林子轩。他去世后,原来奉医堂的奉御一职就由方玉宣的父亲担任。
对于像我这样以极其特殊的情况进入御医殿的人,自然能够引起议论纷纷,同时也毫无疑问地成为大殷史上最年轻的典御。所以,别人的窃窃私语是不可避免的。当然,爷爷也用我事先两年的基层工作,以及毓华宫天花事件作为铺垫,堵上了一些居心叵测的人的嘴。
清远院和符安院是奉医堂的两个组成部分。但由于傅峦和方玉宣两个人截然不同的个性,清远院每次医选过后都会出现人满为患的状况,而符安院则可以用门可罗雀来形容。每一个最终由于慢了一步而被迫进入符安院的新生儿们,总会以极其沉重的心态上任,丝毫没有进入皇室服务的自豪感,有的,只是对自己将来暗无天日的生活满满的忧虑。
对于傅峦对我的敌意,我更是有一种心惊胆战的感觉,在我听说他手段了得之后,更是一脸做了几个晚上的噩梦。我对他的恐惧,可想而知。
符安院总是很安静,如果你在傅峦在的时候大声喧哗,从而对他有所影响的话,那么他绝对有办法让你含泪离职,从此远离殷都。这不是在吓唬人,前车之鉴不胜枚举,每一个故事都可以作为惊悚片的雏形进行创作,制造出以一敌百的效果。
“林佑熙。”
我浑身汗毛一立,不大自然地转过去。
“是,傅正御。”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足够冷静。
傅峦的眉峰一聚,冷冷地说:“我要的书呢?”
“什么书?”我的心里敲起了鼓,咚咚地撞着胸口。
“今早让你去藏书阁取来的《医府禁方》和《医林金鉴》!”傅峦的声音高了一个音阶,风雨欲来的样子。
“傅正御,我并不知道。”
我连忙解释,当我看见傅峦正在召集电闪雷鸣的眼睛之后,我立刻改口:“我这就去取来,一盏茶之后给您送去。”
说完之后,我几乎不等他给我答复就跑开了。
而傅峦则在我身后不知道用什么面目,口气不善地喊道:“别仗着自己的家世就目中无人,给我记着,眼下,我是你的顶头上司!”
我不屑地翻了个白眼,目中无人?!不是你自己么?
我刚跑出符安院的大门,就看见了不远处端着一托瓶瓶罐罐往清远院走去的文宛,他一身的青衣,看上去很清俊。
“文宛!”我喊了他一声。
文宛听到声音,朝我这边看了过来,但却没有露出欣喜的神色,他迅速地将头别开,似乎没看见我一样,加快了脚步。
我心底一阵不舒服。
从我进奉医堂遇到他开始,他的态度就和从前来了个天翻地覆的转变。即使是我真心地祝贺他入选从御的时候,他也是脸色冰冷地看着我,不说一句话,淡淡地走开。之后,每当我们在路上遇到,无论我怎么开口打招呼,总是会碰钉子。
我简直难以相信,这竟然就是从前柔弱害羞的文宛,就是我曾经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不过,我当下也有事情,也就没有追上去,朝藏书阁的方向跑过去。
我不知道这中间究竟出了什么状况。如果,他只是不满我可以轻而易举地坐上典御,而引起自己强烈的不平衡。那么,我真的希望可以和他谈谈,我相信他能够理解我,尽管他总也不给我机会。
我眨了眨眼睛,加快了步伐。
目前最需要担心的事情,还是傅峦的那几本书。他是我当前生活里的金箍,总有办法让我方寸大乱。
就如同,刚才莫名其妙出来的任务。我发誓我从来没有听到有谁跟我这样说过,并且,我确定一定他在找我的茬。
神经病,我又忍不住地在心里骂道。
走出御医殿的大门,再穿过几处精美的花园,我一路跑到藏书阁,气喘吁吁地给那位书阁的掌事内监亮出自己的腰牌。
那个内监笑容很灿烂,连连让我赶紧进去。
在每天面对傅峦犹如地狱判官的扑克脸之后,我对这种如沐春风的态度简直是甘之如饴,也忍不住地对他露出笑容,然后,那位内监就定定地看着我,良久没有移开视线,中邪似的没了动作。
我又多问了一句:“奉医堂的傅正御可有在此订下书籍?”
那个内监回过神,回答我说:“并不曾啊。”
我挑了挑眉毛,更加确定自己心里的想法。那个傅峦,根本就是和我不对盘,千方百计地和我对着干,要找我的麻烦。
我点了点头,对掌事内监说道:“好,我自个儿进去找,有劳您了。”
说着,我就转身向那数十排林立的书架。
这个藏书阁是一座皇家的图书馆,藏书浩如烟海,几乎囊括了所有类别的书籍,令人叹为观止,所以藏书阁的规模也是和宫中的雄伟建筑并驾齐驱的,只是坏境十分清雅,营造出了应有的静谧的氛围。
我在做了典御之后,来过几次。
所以,还算熟练地走过了几个房间,径直朝一个悬挂着“子部”的房间走去。所有的医书都在这里,其中还有地理数学等目前被视为杂学的书籍,我看到的时候,也的确大吃一惊。在如此遥远年代,看到这些熟悉的事物,真的有种感慨万千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