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花祭年

日落西斜，炊烟袅袅。

厚文昌策马扬鞭，驾着马车，带着江天下和欧阳方圆二人进城。

远疆战火连天，城内依然灯火阑珊。

马车直线驶向青龙客栈。

厚文昌二人先跳下马车，欧阳方圆先进客栈吩咐掌柜的，厚文昌则站定，四处看了看没有什么怪异之处，便掀了帘子，“主子，到了。”

江天下一席褐色金丝裹边长衣，用深色毯子包着江焱，抱在怀里，从车里下去，大步跨进客栈。与此同时，欧阳迎了出来，“在楼上。”

江天下低头瞧了眼气若游丝的江焱，跟在欧阳方圆身后上了楼。

欧阳上前叫门：“先生，打扰了。欧阳方圆前来拜访。”

片刻，门就被推开了。

一个个子不高的白净男子开了门，冲江天下一抱拳，宛若江湖人，脸上淡然一笑，道：“病人何在？”

江天下微微颔首表示尊敬，单手掀开毯子。

男子一展臂，“请。”，便率先步入内室，落一句：“厚家主可要将门合拢了，病人现在状况可受不了凉。”

江天下三人互视一眼，心知这男子不简单。

厚文昌留在外室守门，江天下把江焱放在床上，整了整他凌乱的发。

“先生如何称呼？”欧阳方圆问男子。

“在下柳圣。太子殿下，圣便要看诊了，可否回避？”

江天下心知，留在此也无用，深深地看了柳圣一眼，瞧见他白净的脸上似乎看不出表情变化，细查一下，便知戴了人皮面具。

柳圣见江天下目光灼灼，心里了然，道：“冒犯了。”

江天下摇头，”柳先生，拜托了。”

柳圣微笑，看着江天下出屋前回头看向床上那人时眼神流露出的凝重，侧头看向床上的人，低声呢喃：“江焱是么，有人挂念，何其幸哉……”

语毕，神色转为严肃，掏出怀中一套银针，“可怜的小人儿，稍加忍耐。”

此时门外，欧阳方圆和厚文昌不断地在厅中踱步，反观江天下，却坐在椅子上，小酌清茶，面色温和，目光也不似前几日般冷厉。

他的冷静，确是不在欧阳二人意料之内。

日后，当焱儿再次活蹦乱跳的时候，厚文昌问过江天下。

回答只是一摸高深莫测的笑，以及一个深远的眼神。

厚文昌似懂非懂地告诉别人：我们家主子和公子的默契，已经超越距离超越生死了。

其实哪有什么高深莫测，只是江天下相信柳圣而已。

他深知，能查明三人身份，并一眼认出的柳圣，不简单。再加上，此人可预知鹰军行程、行走在外却不能以真面目示人、面色淡若春风，总之，他信柳圣可以医好焱儿。

其实，莫看江天下如此这般淡然，这不过是他安慰自己的借口。

此人心中焦虑不表，又有谁知道呢。

待柳圣出来，确是已经很久，久到江天下的耐心都快磨没了。

“好好睡一觉，醒来便好了。”柳圣面带倦色，一副快要脱力的模样。

江天下向室内望了望，柳圣吩咐小厮在里面收拾，江天下把目光重新投回柳圣身上，道：“有劳先生了。”并行了个大礼。

柳圣也没有客气，微微一笑，“太子若不嫌弃，唤我圣便可，先生之称，着实生分。”江天下继续道：“圣，先随欧阳去临屋休息罢，一切我们明日再议。”

柳圣点头，故意忽视江天下越过自己锁在床上人身上的眸子，怕是心早就飞进去了，自己还拦着人家作何。

“先生请。”欧阳看了眼屋内，转身引着柳圣，“占了先生的屋子，先生莫怪。”

柳生摇摇头：“让我那小厮也过来吧，房子明日再清理了，莫扰到病人休息。”

欧阳点头退下。

厚文昌自柳圣出门后就镇定地站在一旁——守门。

江天下却是等那小厮打扫完屋子出去，才缓步进去。

轻轻地坐在床边，看着江焱似乎有些缓和过来的肤色，心中的大石头终于落地。

“焱儿，定要醒过来。”

言罢转头吩咐厚文昌：“劳烦厚大哥把小叶接过来。那孩子，怕是再哭下去就哭瞎了。”

自从那晚江焱受伤陷入昏迷，小叶便开始以泪洗面，两人相伴十多年，早似手足般亲，江天下见他天天哭，心中有些烦躁，便让厚文昌带了下去，几日来江焱饮食洗漱，全是江天下亲力而为。

厚文昌得空便告诉江天下，小叶又哭又闹，便只好点了穴，但醒来依然如此。看护他的人都快愁出白发，这一听江天下命令，乐呵地告诉欧阳，让他吩咐他欧阳家家臣去，跑腿的事，他厚文昌从来不干。

等厚文昌和欧阳回屋，却发现他们的主子早已趴在江焱身边睡着了，手，却还紧紧抓着江焱的。

二人对视一眼，心念他们的主子终于，可以放下心来入眠了，便也不敢吵，聊了两句，便在那屋的外屋睡了。

算是守夜，算是睡眠罢。

这一夜，难得好梦。

第六章：柳圣

江焱醒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幕——视线中的颜色由模糊到清晰，目光所及处，雕木床栏，浅色纱幔。

想用手借力坐起来，却发现受到阻力，看过去，这才吃了一惊。

天呐。

只消一眼，江焱便认出这是他最熟悉不过的江天下，咬了咬唇，把心里异样的感情狠狠压下。

试探般的伸出左手轻轻覆在自己右手上的手，摸着他骨节分明的手。

天下，天下……

“大哥——大——”“嘘……”

江焱被这一声凄厉的声音着实吓个够呛，但还是在那声的主儿闯进来的时候让他禁了声，还眼角瞟了眼江天下，生怕他被吵醒。

是小叶。

泪流满面的小叶。

江焱帮江天下拉了拉他身上有些下滑的披风，抬头轻声怪小叶：“嚷什么。”

小叶顿时委屈地瘪了嘴：“大哥……你终于醒过来了……小叶好怕……”这摸样又是要嚎啕大哭。

“嘘。莫要吵醒了太子。”

“吵醒了又怎么样，都是他害的你！”

“小叶！”江焱嗔怪一句，这才发现后面跟上来的人，“厚大哥，欧阳掌柜。这位是？”

“小焱，这是救你的先生。”

“在下柳圣，唤我圣便好。”柳圣上前一步，探了探江焱左手的脉，顺便瞟了眼趴在那还不醒的江天下，微微一笑，轻声道：“如此便好了，圣这里有些药物，补补便是。我们则不打扰太子休息了。”

“小叶，先随我们下去。”厚文昌上前拉小叶，却被甩开。

“我不！我要陪我大哥！”

“主子在这儿，你放心，快随我们下去。”

“我才不！就是他害的我大哥有危险！”小叶倔强地拉着江焱的左手不放。

江焱无奈地摇摇头，“小叶，下去，我也累了。”

“可是……”“听话。”

厚文昌趁机上前一步捂住小叶的嘴，半拖半拽地把他拉了出去，合了门才放开他。

江焱在屋里还能听见屋外低低的挣扎：“你这个野蛮人！你放开我！”

待门口人都出去了，江焱才稍加力道抽回自己的右手，轻声说：“人走了。”

此时，江天下悠悠地坐了起来，顺了顺发。

“你知我醒了。”

江焱不答，习武之人对任何气息都很熟稔，江天下的气息在小叶进来的时候就变得乱了，自是在装睡，那么自己也不拆穿他。

“可还有哪里难受？”江天下一双眸子锁在江焱的脸上，并伸手抚摸着江焱的面颊。

江焱被这灼灼的目光盯得有些透不过气来，忙把目光转开。

“托太子关心，无碍。”

江天下微皱了眉，“还在生气？”

“没有。”

江天下盯着江焱微嘟起的嘴唇，心里苦笑不止。

江焱侧头不去看他，却听一道微仿不闻的声音。

“见你不醒，我很担心。”

没出息，没出息。

江焱在心里默骂自己，骂自己眼底流出的眼泪。

“伤口可痛？”

江焱摇摇头。

“那便好。若是——”江天下起身，江焱才慌忙看向他，“若是你不想见我，我离开你视线便是。”言罢作势转身，却被江焱抓住。

大眼睛里满是委屈。

江天下叹口气，坐下：“听着，以后，再不允许。”

“什么？”

“以后，绝对不允许在我面前出事，更不允许替我受难。”

江焱一愣，见江天下目光里满是坚定，不禁点了点头，这才闪烁其词道：“这是哪里？”

“潮州。”

“潮州？！为何我们会在此？”

“那日你昏迷后，探子来报，西北边疆受到侵犯。”

江焱眼一转，便问：“可是和顺嘉邦联手？”见天下点头，不禁叹道：“国内因我们这一搅，正是大乱，此时进犯，恰是绝佳时候。那么，我们此去，是要对外？那么朝廷呢？可愿与我们合作？”

江天下赞许地一笑：“你这一睡，却什么都知道。我们的大军驻扎在潮州林外，我带欧阳二人进城找柳圣为你解毒，明日全军西北进上，与朝廷军会于永昌城。”

江焱微微一想：“朝廷方来人可是崔明崔将军？”

“不错。”

“此人原乃江湖汉子，武技不一般，后为朝廷所用，更得军师黎追，二人智勇互补，他们的军队，也算是所向披靡了。”

“对了，天下，那柳圣是何人？”

江天下摇头：“不知。”

“什么？不明人士？！能信么？”

“能。就凭他救了你。”

江焱脸微红，‘可，可他，不简单那。”

江天下点头：“你也看出？不错，此人定是有故事的。”

这时，门被轻轻敲了三下，二人对视一眼，江焱问道：“哪位？”

“两位江公子，柳圣可能进来？”

“先生请。”

柳圣进门，先将门合拢，再转身微微一笑，抬步慢慢走过来。

“若不嫌弃，我便同欧阳掌柜他们一般喊你小焱了。”

江焱点点头。

江天下起身，道：“圣，这边坐。”

柳圣也不客气，坐下后道：“江公子，小焱，两位定是觉得圣奇怪。也不用遣欧阳家还是厚家去调查圣的底细了，圣便挑可说的说了，也让二位放心。我柳圣只是一介书生，因缘巧合曾受到高人点拨，习了一身本领，还练就不老不死的能力。”江天下二人均是一惊，柳圣倒也不在意，继续道：“带着面具，是因为这脸一直就一副模样，不知情的人见到自会觉得奇怪，圣为了避这些麻烦而已。”说着淡淡笑笑：“本来很完美，只是赶来潮州，风尘仆仆，这面具稍有不牢靠，没想到就被细心的江公子一眼看出。”

江天下平静下来，道：“圣唤我天下便可。若不为难，可否告知于在下，圣过了几度春秋？”

柳圣抬眼一看，这目光柔柔地扑在二人身上：“多到数不清。看着一代代帝王改朝换代，看着潮起潮落世事暇转，记录下来，留与后人罢了。”

江焱问：“圣，你来潮州之前，是做什么的？呃，不方便便不说了。”

柳圣神秘一笑，“小焱问便问到点上，这却也是唯一不可告之于二位的。不过且放心，圣心无邪念，只想暂时栖身于鹰军，随二位一段日子，绝无害人之心。”

江天下看着柳圣平静的眸子，片刻道：“好。得圣之助，定让鹰军如虎添翼。”

柳圣笑道：“当帮且帮。”

江天下了然地点点头。

江焱却大眼珠滴溜溜直转，“圣，你这般能力，世间还有几人有？”

“天机不可泄露。”柳圣答。

江焱气恼地嘟起了嘴，江天下和柳圣相视而笑。

不过还是孩子。

突地，一个问题出现在江天下心里，此时却不好问，那便是，焱儿为何是被赶出静云门？

江天下摇摇头，打消这想法，转而道：“明日一早我们出城，圣今日也要做好准备，往后可无安宁啊。”

柳圣点头微笑。

第七章：静云

天格二五〇年暮秋，前朝帝子江天下率鹰军八万至永昌，与朝廷军崔明将军会师，鹰军军师江焱与朝廷军军师黎追，二人一见如故。

整顿补给一日后，大军西北进上，直奔疆域。

——摘自《柳生记史》

那日的疑问在江天下心里卡了好几天，不上不下甚是别扭，却在厚文昌呈上地图时，有了一念。

——西北方向道路，必经静云山脉，而静云门，自在山中。

越接近静云山脉，江天下发觉江焱的表情愈加反常。

不似往日跳脱轻灵，焦虑沉郁之色溢于言表。

“小焱。”

江焱抬头，见到黎追一席黑衣站在帐篷外。

“黎大哥。”

闻此声，江天下抬头。

黎追此人原是当朝榜眼，不知为何却随崔明将军，做了小小的军师。

鹰军有口令，崔明黎追二人，欧阳方圆厚文昌樊柯李良四人，以及柳圣小叶，此七人进江天下营帐不用报，姑且卖了个信任。

“江兄。”

江天下冲他点点头。

朝廷军对于鹰军首领江天下，始终有些矛盾的。

先放下曾是敌对不说，光是称呼便有些尴尬。

鹰军人称其为太子，可是朝廷方面人，比如崔明比如黎追，是万万不可对于这个“叛军头领”称“太子”的，可是默不开口显得有些失礼。

于是崔明和黎追，以及属下若干人，年长者唤作天下，年轻者则称江兄。

好在江天下为人大度，不拘小节，随他们怎么称呼了。

“有事？”江天下问。

黎追点点头，问江焱：“我听说，小焱曾拜师于静云门？”

有一瞬，江天下觉得江焱的后脊僵了僵。

“嗯。”江焱微微颔首，两侧的头发落了下来，遮住了润玉般的脸庞。

“明日晚间或许就到静云山脉了，方才医官告知我，因为水土不服，很多将士身体不适，再加上长途跋涉，药材消耗不小，不知可不可以请静云门掌门分些药材于我们。而大家都人生地不熟，方才听说小焱曾拜师于静云门，想必自是比我们多些门路，所以……”

江焱咬着唇，心知所谓“水土不服”“长途跋涉”而身体不适的，大多是鹰军的人。大多人都是从南方随着队伍一路走来，而朝廷本就处于北方，就算有些不适，也只是少数。

江天下见江焱半晌未答话，心念黎追他们只知拜师其一不知逐出师门其二，让小焱复回师门且相求于师门，定是为难，刚想出言拒绝，就见江焱抬起头，看了眼他，然后转而对黎追说：“可以，我尽力。毕竟……多年未回……不一定——”

黎追笑开颜：“无碍无碍，明日让医官随你去，再遣上两三个兵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