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开的城门中没有一个人,甚至没有一个绍县士兵来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银蟾还高挂在白杨数巅,洒下一层清冷的光辉。远处术石城内救命的声音就在耳边,但传过来仿佛已经飘渺。
连城还挂在腰间,因为没有遇见抵抗,所以上面还未曾沾染血迹。
小心翼翼握紧腰间的连城,一行白衣人做贼似的走在绍县城内。
“嚓……”轻兵器划破皮肤的声音,红巾飘然滑落,本能地拔出腰间长剑,只一挥手,鲜血就已飞溅!
头颅应声而落,“咕噜噜”在黑暗中发出诡异的声响。
怜惜地捡起已经沾染上自己臂上鲜血的红巾,方胤还眯起眼睛望向四周——不知何时,两旁房屋的阴影中出现了很多瘦弱的人,他们脚步轻盈,走过来就像一群幽灵,根本就叫人听不见他们的脚步声!况且自己身在刺眼的银白色光辉中,要适应阴影中的人影,还需要一段时间。
“不要攻击,我们是大渊援军,现在攻下城池了!”身后有人耐不住诡异的气氛,早就大喊出声。
声音回荡在偌大的绍县,竟半天没人回答。
第19章
“我们是大渊援军,现在攻陷绍县,叫县令出来答话!”
呼叫声喊道第六遍时,终于听见阴影处人影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就像是某种啮齿动物在啃噬东西一般,叫人头皮发麻。
“大渊将士来了……大渊将士来了……大渊将士来救我们了……”人群并没有如想象般蜂拥而出,欢声笑语,只是反复嘟囔着这一句,又向来时般,毫无声息地退了回去。
人群行动迟缓,但转眼之间就退得一个不剩,小小的绍县县城,安静地一如地狱!
那颗被连城带掉的头颅,在月光下泛着阴森森的光芒,鲜红的颜色在月光下更显刺眼,人群退去时带起的一层飘渺的尘土散在空中,掩盖了还在“汩汩”而出的鲜血,不细看,那从血管里冒出的颜色,竟有些泛黑!
头颅上的双眼还圆瞪着,定定地望向县城大道上进退不得的白衣人们。嘴角含笑的头颅龇牙咧嘴,森森的牙齿露在外面,整张脸只剩下一张皮,但还是在狰狞地笑着,笑着。
背后冷汗不断向外冒着,一时间竟打湿了所有人的白衣,黏在后背上,好不舒服!方胤还有种错觉——刚刚阴影下那群人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响,是不是咀嚼牙齿的声音?
“王爷,王爷!”身后的人见手执连城的方胤还没有丝毫反应,装着胆子“啪”一声拍向方胤还的后背。
浑身一个激灵,方胤还回过神。
“王爷,我看,绍县已经攻下,不如,不如……”手下的人嗫嚅着嘴,颤颤巍巍地说:“不如,先调兵在城外守着,我们还是等天明了,再来吧……”说话人的声音多多少少驱散了身边的阴寒,方胤还点点头,向来时的方向走去。
转过身才发现,身经战场的这些士兵,竟都双股战战,显然是被眼前的阵势吓破了胆儿!
调来将士牢牢守住绍县,令了所有人没有命令不准入内后,方胤还一行人才从绍县撤出。
眼下,月光正浓……
回了城,细心叮嘱过士兵不能将所见所闻说出去后,才神色苍茫地进了房间。
“回来了?”才伸手推开门,就听见宁扶轩如是说道。
几前之人还是一身白衫,月光透过窗格,将他整个人笼罩在里面,就像一汪静水,险些就要化在里面。
“还不睡?”浅浅问一句,装作不经意抚上胳膊,掩住伤口。
“等你。”饱满的弧度洋溢在唇角,一双桃花眼平静如水。
弃了茶,走过来,指尖轻触方胤还掩住伤口的手,小心查看那道红痕——白衣被划开,伤口暴露在空中,血已经没有流了,但还是有些地方在不断渗出一些血渍。
宁扶轩抬起方胤还受伤的手笑,随即抽出被他叠得整整齐齐的、只在胸前的襟口露一小截的红巾,细心为他包上。
“可惜了,这一截红巾子,已被划断一半!”方胤还叹息着说道。
“你若想要,我那里还多的是。”宁扶轩笑,无视方胤还变黑的脸。
“绍县……”见宁扶轩并没有理睬自己的意思,方胤还另起一头,但只哽咽了两个字,就再也说不下去。
“今天中秋,明天再谈绍县如何?”宁扶轩又退到窗前,几上不知何时竟出现了一个包裹得结结实实的月饼。
“这……”
“既然是中秋佳节,不吃月饼怎么行?”宁扶轩眼中出现了少有的戏谑,拿起月饼,朝方胤还道。
“月饼,团圆……”方胤还嘴角含笑,一时也忘了手臂上的上,凑上一张脸到宁扶轩跟前:“中秋要家人团圆,这样,本王爷也算是有个家了吧?怎么也是和扶轩团圆了啊!”阴阳怪气地望着宁扶轩渐渐变得微愠的脸,下一秒,果断跳开——宁扶轩手上的扇子,也不是吃素的!
讪笑着分开月饼,方胤还怪叫一声:“扶轩,是双黄耶,你说,你和小王爷我是不是一家?”涎着一张坏笑的脸凑上去……
“啊……”回城的将士只听得,刚刚回到房间的方胤还一声惨叫。
月光淋漓,“半夜传出来这声音,还真是渗人。”有士兵裹了裹身上的被子,喃喃道。
绍县。
方胤还起个大早,翻身下床,收拾完毕后,直接率领了一干重要将领向绍县扑去。
一干将士手握重兵,由积羽城外绕到绍县我方驻军处。
绍县县城城门洞开,仿佛一只巨兽张开了大口,等待城门外不知死活的人进去。
“昨夜可有什么事发生?”方胤还问守城将士。
“没有。”披坚执锐的守城卫答道,一脸疲惫,显然是整夜未睡。
“术石城可有动静?”
“没有。”守城将士也一脸疑惑——按说,虽然没有经过大规模的血战,可这绍县好歹也是连接术石城和拜方城的重要枢纽之地,这术石城到现在还没有动静,着实奇怪!
“绍县呢?”方胤还皱皱眉,接着问道。
“也没有动静。里面……似乎……”守卫嗫嚅着嘴,忐忑不安地说道。
“但说无妨。”
“绍县整夜都没有灯火亮起,更不见一个人影!”守卫单膝跪倒在地,不敢抬头看方胤还。
“这样……”略作迟疑,方胤还安抚了跪倒在地的守卫,向城内走去。
“王爷小心!”参军杨子维出手拦住方胤还,急急唤道。
“怎么?”拧了一双狭长的眼,方胤还道:“堂堂我大渊之地,怎么,还不容本王我进去?”
“王爷当心,”杨子维擦擦额上的冷汗,说:“这绍县情行诡异,恐怕有诈,还望王爷当心。”
“哦,是么?”方胤还冷笑一声,猛地向后退却一步,让出位子来:“来,那就有劳众位元老了,看看,谁打头阵呐?”眼中是冷漠的冰霜,狠狠扫过在场众人。
“王爷,这……这……”一干人等弯腰驼背,几欲将自己蜷成虾子,双手拱立,抬过头顶,叫人看不清下面那一张张冷汗直流的脸。
“就是一个绍县,怎么就叫身经百战的众位——吓成这样!”方胤还转眼换了一副脸,嘲弄般笑笑,继续向城内走去。
秋老虎尚未完全退去,更何况是在这茫茫大漠中的一座小县城?
八月的阳光火辣辣地照在绍县县城内,四周静谧地没有一点声响,仿佛人类从来没有在这里存在过似的。
青石地板泛着耀眼的光,生生蜇得人眼睛生疼。四周是大渊常见的民俗建筑,只不过像是残破了几百年,已有遥遥欲坠的趋势。不时有干燥的风吹来,在绍县城内就响起了除方胤还一行人脚步声外,“吱呀吱呀”的门扉声。
明明是骄阳似火的天气,众将像怕冷似的裹紧了身上穿的衣服,一行人草木皆兵,竟越凑越紧!
第20章
一行人还在向前移动,移动,而前方也好像没有人影似的一直空旷着。
小小一个绍县,眼看就要走到尽头,但还是没有遇到一个可以出来问话的人。
方胤还挥挥手,立刻有人站出来,大声呼道:“绍县县令绍常庚可在?大渊晋王方胤还在此,还不出来接受调遣?”
喊话的人接连喊了几遍,但还是不见有人出来应承,只剩下拖长的尾音在绍县城内大街小巷回荡。
“王爷,我看……我们还是回吧,这座城,看来,没有人。”卫守张铭上前说道。
张铭的话还没说完,从前面一破旧的庭院门后,斜斜探出半个身子,怯生生望向这群侵入者。
“小孩儿过来!”参军杨子维面露喜色,忙不迭叫道。
身着破烂衣衫的小孩儿探探头,向从未见过这么多人似的,低头向这边慢慢蹭过来。
“小孩儿我问你,这邵县县城里的人呢?”
“人?什么人?”瞪着那双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睛,小孩儿不解。
“绍常庚,绍常庚你总知道吧?”杨子维循序善诱:“就是你们县令。”
“绍常庚?”小孩儿眼中闪过一丝惊喜:“知道!”
“那他人呢?”一把攥住面前这个瘦弱的小孩儿,杨子维问道。
“他?那里!”回过身指指身后,之间那破落的大院子里似乎有一口黑乎乎的大锅:“好吃!”小孩儿兀自笑起来,目不转睛地望着院中。
众人一个寒战——好、好吃?
庭院早就没人住了,破败不堪。众人走到阶下,才发现一块儿被风吹得腐朽的匾额——正大光明。
“这里,难道是,县衙?”杨子维舌头在打架,吐字不清。
庭院中也早已荒芜不堪,丛生的骆驼刺铺满除中间那口大锅以外的所有地方。
“怎么,这地方,难道还有人住?”杨子维探头往锅中看了看——铁锅的四周布满了厚厚的油腻物,伸出手去刮一下,指尖立即传来滑溜溜的触感。
“小孩儿,这里除了你,还有别的人吗?”卫守张铭看杨子维只顾了探看锅中油水,自问小孩道。
“有啊,但是,男人都不在这儿。”小孩儿眨眨眼,眼睛看向一行人中肥头大耳者,不动了。
“那,这里的都是女人?”参将徐启功迫不及待地问道。
“是啊!”收回眼,望着徐启功,小孩儿说道。
地道阴暗无比,滴滴答答的水声让人想到江南特有的温柔水乡。狭窄的甬道挤得人喘不过起来,地道四周散落了许多白花花的骨头,空气中却弥漫着某种动物腐烂过后的味道,臭不可闻。
转过一个角,眼前豁然开朗!手腕粗的牢门囚禁着数十个妇女,这些妇女目光呆滞,毫无生气可言,但一个个都肥头大耳,倒也不像是虚胖。
牢中妇女齐齐望向牢外的一群人,眼中无悲无喜。蓬乱的头发掩住肮脏的脸,身上的衣服也几乎是到了衣不蔽体的地步。
“看这样子,这里不像是被术石城包围了一年啊,绍县众人被积羽城众士兵从各个角落搜了出来,共妇女四十七人,男人八十四人。
方胤还吩咐一干人等,将绍县剩余的人安排好,径自出去找宁扶轩。
清笛婉转,和着秋的悲凉,几乎要听的人潸然泪下。
头顶有寻食的苍鹰飞过,划过一道浅浅的弧线,转眼之间便消失在天际。
雕花的窗格像是晋王府里的小院一般,宁静而安详。
笛声戛然而止,宁扶轩望向窗外,目光清浅:“怎么又站在门口,暗中窥探人,哪里像个王爷?!”说罢倒是自己先抿着嘴笑了。
“本王是听这笛声,一时着了迷。”推门而入,方胤还答道。一双狭长的眸子正好对上宁扶轩灿若桃花的笑靥,不觉又是一呆,愣怔了半晌,才从那眼中脱得身来,笨拙地拉出一把椅子,坐下。
宁扶轩起手,收起手中玉笛,递上一杯冒着热气的茶。
抬眼看了方胤还,那时常嬉笑的眉宇轻轻纠结着,好像是有什么事记挂在心上。
粗瓷杯盛了不断冒出热气的新茶而来。掀开杯盖,倒有一股苦涩的滋味自先弥漫了出来。
“绍县怎样?”宁扶轩明知故问,漫不经心的神情好像只是这样随口一问。
“只剩得一百余口人。”眉头抽动,方胤还回答道。“开始听你说是一座死城,我还不相信。”少有的低落的神情。
“哦?”心头猛一颤,但很快就被抬手饮茶的动作给掩了下去。“那你打算怎样?”
“好生照看剩下的一百余口人,怎么说,这也是我大渊的子民。”犹自沉浸在悲苦的境地,没有发现宁扶轩唇边露出一丝笑。
“恐怕没有那么简单吧。”茶雾缭绕,几尺的距离,竟被袅袅升起的茶雾给遮盖了个严严实实。
“如何见得?”
“听说县衙空荡得只剩下一口油腻腻的大锅?”
“是,”方胤还一愣,随即如实回答:“还有地牢里几十口妇女。”猛地抬头看向宁扶轩,下意识放大了声音:“你都知道?”
不正面回答方胤还的问题,只是又淡淡抿了一口茶:“人这种东西,要是被逼上绝路了,可是什么都能干得出来的。”平静地就像是在叙述一件莫不关己的事,宁扶轩答。
眼中有光在黯淡下去:“那能怎么办,说是被围了一年,实际上朔方大军早在三年前就围攻了这里,要不是县令绍常庚指挥有方,这里早就沦陷了!”有泪泫然欲滴,方胤还双手扣紧了椅子扶手,道:“县令集中全县所有的粮食,也只够撑一年,大渊迟迟不来救兵,看着全县老小连观音土都吃完了,绍常庚才下令这么做的。第一个吃的,就是他自己……”
“绍常庚?”玩味似的把玩着这三个字,听方胤还接着说下去。
“据说绍常庚最后一桩心愿就是,永保绍县不落入鞑子之手。”
“后来呢?”
“后来全县的精壮男子集中了所有老幼病残和女人、每天吃几个。活人就养着,死了就吃掉。”方胤还道:“为了公平起见,找了一个父母双亡的孩子看守牢门,全县,只有这一个孩子存活下来!”说到最后,方胤还的指甲竟然陷进椅上的裂缝中:“最后吃的是女人,因为女人能生育,能给绍县添更多的‘食粮’。”
“你准备把绍县的人安置在哪?”宁扶轩问。
“场院的帐篷里,他们个个瘦得只剩下骨头。”
放下茶盏,宁扶轩定定看向方胤还:“你就不怕……?”
愣怔一会儿,方胤还才答道:“怎会!”端起桌上快要冷却了的茶,手却有些抖,轻嘬一口,满口的味蕾立时被浓郁的苦涩所包围,茶入肺腑,渐渐自喉管深处溢出醇厚的味道——却依然苦涩无比。
皱起眉看宁扶轩——他的茶盏中只剩一半,但依旧眉目清浅,仿佛喝下去的是琼浆玉露——然而这,是苦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