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算你还有良心,不曾忘了儿时故旧。”景弘笑的促狭,冲着管事挥了挥手,管事立刻从善如流的带着一干下人退下了。
江远楼抬手用蜀锦衣袖擦了擦额角的汗水,“臣,臣怎敢忘却天颜。”
他是世代袭爵的清贵世家,曾经为当时的二皇子做过伴读,一直到二皇子成了太子殿下方才罢了,两人倒很是有几年总角交谊。
后来年纪渐长,他自知性情失于轻薄浮浪,并无意在朝中谋一席之地,而是心安理得的打理家中产业和朝中脉络,心安理得的当一个富贵闲人。倒是景弘常念着儿时的玩伴情分,时不时会对他说:“阿远你脑子这么聪明,怎么就不肯来为朕分忧呢?”
再后来也就渐渐的少了联络,只在大朝会上偶尔照面,以致于方才一时竟是不曾认出眼前的皇帝陛下。
旋即又觉得这绝不只是自己成年后与陛下相见太少的问题,而是……“恕臣斗胆,陛下缘何会在此处?”
“这么,”景弘好整以暇的呷了口茶,任那蕴着竹香的茶水在唇舌间辗转过三道,轻易的转过了话题,“说来朕怎不知卿与殷爱卿交谊甚厚?”
“并无深交,只是先前在洛阳时曾到殷相府上拜望过。”江远楼恭敬地保持着揖身的姿势,解释般的道,“臣只是与殷捷殷公子有几分交情。”
“子登么?”景弘微微勾起唇角,略闭上眼想回忆一下那个翩翩俊挺得好似一竿翠竹的男子。眼前却只想得起殷庭清秀俊雅的侧脸。
第六十七章
殷庭擦了擦鬓角的汗迹,略提起了一些衣摆快步走到祠堂里,没靠太近就听到了殷康咬牙切齿的喊着“你这个逆子”的声音和显然是藤条抽落的声音,忍不住又走快了两步。
满心都是适才进来的时候大嫂一脸无措的拉着自己,急急地说“是小叔来了!烦你快去后面祠堂看看吧,捷儿一回来直接被老爷拖去了祠堂,也不许禀报老太爷和老太君……烦你快去看看吧,算是大嫂求你。”。
又加快了些脚步,一把推开了祠堂的门。
日光透过窗棂的罅隙射入看起来很是幽深的祠堂里,细软的尘灰拉成一道光柱的模样,殷康手中的浸过桐油的藤条举得高高的,殷捷跪在那满满一桌的祖宗牌位前,只穿了一件单衣,背上全是血痕却倔强的把腰背挺得笔直。。
殷庭看就就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忍不住想要是自己,哪怕殷继羽犯了再怎么大的过错,只怕也下不去这么重的手。
殷捷仍旧是跪着没动,殷康瞥了自家小弟一眼,只觉得那逆光站着的男子清秀俊雅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正气,实在是怎么看怎么顺眼可心,又看了看身前跪着的男子,那个和门口站着的人浑然相似的背影愈发勾起了他的怒气。。
明明从小就这么像,怎么这孩子偏生就这般不争气?
恨铁不成钢的怒气一下子烧上了头,手里高高举着的藤条又狠狠的落了下去,破空声让殷庭心口一抽,想都没想就冲了过去,抬手挡住了落下的藤条。
结结实实的一声闷响,殷捷下意识的咬了咬嘴唇却意识到疼痛并未应声而至,忍不住转过头看向身后,就看到自家父亲的藤条狠狠的打在了小叔广袖下的右臂上,父亲的脸色青得很,小叔却是疼的连眼里都见了水痕,颤着收回了右臂慢慢的用左手按上被打到的地方,抽着气疼的连话都说不出。
手臂的骨骼本就脆弱些,又是悬空的硬挨了这么一下,殷庭下意识的动了动手腕,总疑心这条手臂都已被自家兄长打断了,火辣辣疼的钻心。
从小到大没挨过打,猛地来这么重的一下,真真是疼的话都说不出来,却还是强忍着痛一把抢下了自家兄长手中的藤条,又抽了口气才嘶声道:“这可是你儿子,怎么当贼打!”
口气虽然生硬,却因为吃痛不住凭白带了三分吴音的腔调,顿时就失了气势。
突如其来的变故叫殷康也愣住了,呆了片刻忙拉起了殷庭的手臂,小心翼翼的卷起了袖子,看着上面那一大道几乎沁出血来的鞭痕,心疼的不行,只敢小心翼翼的用指尖触了触,又气又悔的道:“你忽然冲出来做什么,这得多疼啊……”
殷捷闻言狠狠的一怔,而后慢慢地把脸转了回去,一点点的闭上了眼。
殷庭一把推开了自家兄长的手,满脸诧异的指着殷捷血肉模糊的背,抖着手用平生少见的尖刻口吻对着自家兄长道,“现在知道会疼?大哥,捷儿到底是你的儿子,你怎么就下得了手?”
“这个孽障居然还有脸回来!”殷康也扬高了音调,“我没有这张不肖的儿子!”
“好,好,好,便是你不认这个儿子,他也是我的侄儿,是我父亲的孙儿,我总不能眼睁睁的看你打死他!”殷庭说着就去拽殷捷,却因为手臂上的伤,还没使出力来就低低的痛呼了一声,别扭至极的换了左手去拉,“捷儿,跟小叔走。”
景弘慢条斯理的呷了一口茶水,温和笑着对着江远楼道:“坐吧,不必太拘礼。”
江远楼斟酌了一下袖起了手,笑着回道:“臣不敢,适才坐多了,还是站着舒服些。”
衡阳侯是多么知情识趣的人,虽然对于当朝天子为何会出现在此与殷相携手把臂归来十分的不解,甚至于很是惶惑,但也更明白君臣有别,少年时的玩伴哪里及得上股肱重臣的分量呢,拘礼一些才是应当的吧。。
景弘见他这般也不为难,只是微微弯起了唇角,“爱卿现在不该是在西湖边的别庄避暑么?怎么赶到苏州来了呢……还有,朕倒是不知,爱卿与子登又是何时交谊甚厚的?”
“陛下日理万机,此等小事自然不会挂心……臣与殷公子也是偶然相识,一时投缘的很,故而结成莫逆,这次臣是……殷公子说要回乡,臣亦恰好忆起了菱角莲子之美,故而结伴而行。”江远楼微微压下了些腰摆出十分恭敬地姿势,半真半假的答道。
很是意味深长的一眼之后,景弘再度指了指椅子,并不十分温和道:“坐吧。”
不知怎么的,这份邀请比先前那个平白多了诚意,江远楼知道一而再再而三的拘礼难免像是敬酒不吃吃罚酒,道了声谢坐下了身,端起茶壶为景弘的杯盏里添了一些。
帝王径自闭上了眼不出声了,江远楼便也乐得不需应对,恭恭敬敬的陪坐着,眼观鼻鼻观心,心里兀自揣测着到底为何天子御驾于此驻跸,自己竟然毫无消息
衡阳侯在京城的人脉关系绝不容小觑,消息自然也十分的灵通,只第一眼看清龙颜的时候除了脑子里“轰”的一下,也立时揣测到了这是白龙鱼服了。
至于为什么白龙鱼服么……
尚要再想,耳畔又想起了那十分悦耳字正腔圆的洛阳金陵音,“在想什么呢,阿远。”
不由吓了一跳,印象里自眼前这位登基之后,便再也没有听过这般亲昵的称呼,不由拘谨的笑了笑:“陛下这般亲近,倒叫臣好不习惯呢。”
“阿远啊,连你也和朕疏远了么?哈,也是,你我有多少年没有好好地聚过了?”景弘的语气里蕴着一丝寥落,神情里却不见有异,“阿远,你可还记得我当年的梦想么。”
江远楼下意识的望了一眼屋外,不见有殷庭要回来的动静,江南七月的傍晚有最是柔和的天光,暖橘色的日芒镀上眼瞳,蓦地让人觉得心安。
他是常在江南淹留的人,惯见了七月里那灼人至极的日头,蓦地瞥见窗外如此绮丽又旖旎的晚景,心里不由微微一动,耳边是帝王悦耳悠扬的嗓音,恍惚间流年倒履,麟德殿里一道读书的两个少年郎俱是尚未束发的年纪,“臣当然记得。陛下那时候一直想要做个闲散王爷,江南游春,塞北赏雪。”
“哈,如今想来,当真是奢望。”轻嗤一声微微睁开眼,诚挚异常的看向坐在身侧的人:“旧友疏离,求爱不得,莫非九五之尊便果然合当是孤家寡人么?”
江远楼语塞,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有什么蛛丝马迹在脑中一闪而过,一下子就明了了为何帝王竟会出现在此,彻悟之后旋即又是难以自制的讶异,终究是什么也没说。
因为外面传来了一个温温软软的语调:“快去准备伤药。”
殷庭抿了一口鲈鱼羹,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
手臂上被误伤的地方仍旧是火辣辣的痛,稍一用力都作孽的很,脑海里仍旧是将自家那个别扭侄儿与那个俨然就是自家侄婿的年轻人送上马车的时候,那个聪慧洞彻的晚辈半带讥嘲又半含规劝的那句话。。
那双狭长细致的眼盯着自己身后的帝王,意味深长又似笑非笑的口吻就像是绝世神兵一般轻易的扎进了心窝,“他已经为你做到这般了,你还想要怎样?”
还故意回握住了江远楼的手,光明正大的好像今天挨的打还不够似的。
“怎么了,兰阶。”景弘夹了一筷子虾仁在他碗上,“怎么好像有些心不在焉的。”
再温柔不过的口气唤回了游走的神思,殷庭慢慢的搁下了手中的瓷勺,很是认真地看向对座的男子,反倒看的景弘有些不自在,甚至下意识的就抬手抹了抹嘴角。
偷偷觑一眼指尖,上面并无酱料之类的污渍,再看一眼以青白两色为主的饭菜,不免在心里自嘲的笑了一声,怎么就忘了这人素来口味清淡,不怎么吃浓油赤酱的东西。
于是便回望了过去,四目交接,彼此都能看见对方眼中映着的一抹灯光。
景弘忍不住想,这是殷庭第几次这么认真地看着自己呢,甚至在与自己的目光交汇之后都没有别过头或是垂下眼,仍是这么认真地好像已经接受了这份感情一样的与自己对望着。
悬在半空的心不知怎么的就落到了地面上,刚想说些什么,却看见殷庭再次不负己望又不合时宜的垂下了眼帘,长长的眼睫毛茸茸的扎在了心口,带起了细细的痒和更细的疼痛。
殷庭那形状姣好细长白皙的手指一点点的攀上了左手小臂,隔着轻薄的夏衫一点点的摹着贴着肌肤的那块玉饰的样式。
一时间心乱如麻,便将室内由来莫名的暧昧酝酿得再浓了三分。
然后他站起身,一言不发的走了出去
他以为为你做到这般了,你还想要怎样?
我能想要怎样。
我……。
我又能怎样。
极目望见天尽处尚有一丝纠缠甚至的红,玉蟾的清辉确已洒遍了庭院,殷庭忽然念起景弘只能留七天,算来,已经过了泰半。
第六十八章
景弘躺在殷庭的床上,深深地吸了口气。枕席间有些微的殷庭发间身上的冷香,在一室馥郁的瑞脑香气里不显得突兀,却萦在鼻翼间,格外分明了些。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这张床上躺得大大咧咧摊手摊脚的,殷庭说有事,到现在都没有回房。
江南七月的天气,纵然房里放了冰块也仍旧是热,那种潮闷的湿热让他全身都不舒服,连带心里边也抑制不住的觉得烦躁。他知道那人确实是有事的,只是并非别的什么,而是心里有事——从那人一声不吭起身就走的时候他就知道,毕竟殷兰阶鲜有这般失礼的时候。
用指腹摩挲着身下的竹簟,光滑水凉的篾片交织成细致的纹理繁复得好似那人起七窍玲珑的心思,景弘知道殷庭现在应该是在书房的,却生生压下了去寻他的念想。
说全部未免自大,但少说也有八成的把握可以断定,那人的锦绣心肠里兜兜转转的,恐怕就是自己。
微微眯起眼睛想起先前对视的那一眼,那人常年掩在细密浓长的鸦色睫羽和层次分明的眼睑下的瞳眸记忆中该是浅且润和的茶赭色,对着日光的时候会折出剔透的珀红光泽,在烛光下却被渲染成了妖冶的天青,衬着映进去的烛焰。
任是无情也动人,何况里面盈满了情思。
下意识的不想分辨那到底都是些怎样的情思,景弘忽然又毫无缘由的想起最初时候听到天青这种颜色的时候,本能的联想到当是与晴朗天气里的夜空一般的,深邃却又干净得一尘不染的蓝色。
自家太傅却用那柄紫檀木骨的腰扇轻轻的敲了敲桌上的龙纹端砚,“天青者于色……”狭长而细的眼微微阖上了片刻,而后缓缓睁开,语调也变得格外郑重了一些:“当真要说的话,约是用血化开的墨色。”。
明明是深重而纯净得几乎看不出里面杂糅了血色的,但若以之在白净的宣纸或素绢上写字,字缘处偏就会渗透出些许的红意来,极好看也极妖异。
就像是适才看到的殷庭的眼瞳,因为缺乏光线而变成深重的颜色,偏偏被那朵烛焰翻出些许本来的色彩,最终涟成了瞳孔边一圈暧昧不明的珀红。
就像是天青色的墨落在纸上最终洇成的痕迹一样。
或许是自家太傅所作的解释太过的吊诡,以致于那次授课之后景弘执拗的将这种极好看偏又极妖异的色彩归入不祥的范围,心里一阵的不安。
他慢慢地用左手握住右手的手指开始试图让自己的心绪平静下来,耳畔少了殷庭轻细均匀的呼吸声让他有些不适应,这种不适应是不该有的,毕竟再过几日,他可能就要与那种让人安心的声音暌违永岁再会无期,哪怕心里再怎么的不愿意。
心知肚明景弘不能永远是景弘,因为景弘是宣仁帝,而宣仁帝这三个字所蕴含的责任和担当使得其必然是要被放在景弘之前的。
从来没有过度逼迫殷庭必须接受这份感情也是出于这份心知肚明,所以才会在初来的那夜抱着极忐忑的心情说出只是景弘这样的字句来。
无关逃避,只是想给自己一次任性的机会。
七日之期已然过了泰半,是该收敛心神了,此行无果也是意料之中,幸好其实本就没有抱太过多大的希望,虽然心里总还是不免失落……
景弘轻轻叹了口气,慢慢的闭上眼放松全身,任由身侧的半边竹簟空了一夜。
隔日晨起洗漱完毕,景弘用与往日一般的步速悠闲的去吃早膳,却在门口正遇上了殷庭,四目相对只一瞬,对方便垂下了眼似是想要用那长而密的鸦色睫羽掩盖住一夜未睡后爬满了血丝的眼仁,温温软软的问了声不知先生昨夜睡的可好。景先生于是将眼前的人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圈抿了抿唇道了声还好,半是调侃的说了声只是颇有些鸠占鹊巢的自责感呢。
而后抬手挽住了他的手臂,两人一道步入了厅中。
进食时的氛围也迥异于往日,少了那份和乐融融心照不宣,莫名的有些凝滞。
景弘想了很久才将口中的那勺莲子粥咽下,看着对座有些神思不属的咬着桂花糕的殷庭,很是体贴的道:“待会去休息一下吧,你看起来可是一夜没谁好呢,兰阶。”
“没什么的。”殷庭把唇角扬成一个很温柔得体的弧度,“不知先生今日可有游兴?但可相告,在下也好一尽地主之谊。”
似乎是习以为常的一番客套,甚至不自觉已较往日多了一分生分得足以叫人难受的客套在里面,殷庭垂了眼细细的嚼着桂花糕,再次抬眼时,却见帝王已经放下了手中的瓷勺,正十指交叠着撑在颔下好整以暇的打量着自己。。
一时间有些无措,便投过去一个问询的眼神。
自马车上下来的时候殷庭犹自没有回神,印象中这位陛下与苏先生因为自家老师的缘故,可很是有些隔阂的,“许久不曾见到君家麟儿”的说辞更是让他颇有些不适,总也记不起来爱子何时与眼前的九五之尊打过照面。。
却仍旧是恭敬地亲自叩门,正要递拜帖,应门的老仆已是笑容满面的将他迎了进去——殷继羽聪明俊俏惹人爱,连带着整个苏府上下对殷庭也是极恭敬和亲切的——一声“殷相怎么来了”还未说出口,便在看清景弘的形容之后彻底愣在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