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跌坐回椅子上,扶着椅子边,喘气——周围的景物,有些摇。
那老仆跪了,伏在地上呜咽道:“定是爷显灵,定是咱爷在天有眼那……”
“他……在天上看我么?”心斋怔怔地问。
跪在地上的人一齐磕头:“正是!”
“他,不要我死。”他自语道。
“主子……”下面又哭开了。
半晌。
只听一声缓缓道:
“好,那我就活下去。活得好好的,给御留殇看看。”
……
要被总管送去新的住处,以前二少爷的住处。
按理,二少爷的人从今以后就换了主子了,自是应在门口迎我的。不过在这个宅子里,我几斤几两自
己还是掂量的清楚的。至于迎我,我不抱什么希望。
跟在总管后面,亦步亦趋地走着,远远地看见——
竟看见心斋领着一干下人,寒风中瑟瑟地站在院子的门口。
走进了,总管叫一干人按顺序跪好。心斋跪在最前面,神情萧瑟决然。如此神情,何时在他脸上露出
过?奇了。
我被推到前面,他们一个个的对着我磕头拜了。
总管开口:“从今往后,守玉少爷就是你们的主子。”
一干人答了是。
总管就把我推过去,任心斋牵了。
心斋对总管福了福,拉着我的手,转身进了二少爷的院子。
不,以后就是我的院子了。
进了内院,心斋牵着我,召了院子里所有下人仆妇。
那边的夕阳快掉下去了,在院子里每个人的身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我望向牵着我的——心斋。他安静侧颜明明印上的是一层霞红,我却闻到些萧索冰冷的味道。
“今个大家都在这里,我也就把话说明了。”心斋开口。跟我三年前听到的相去甚远,我这才恍然,
少年是要变声的么。可他今日之声,却带了些许决然。
“刚才,在院子门口,大家伙儿都和我一样,换了主子。”他看我一眼,续道:
“也都知道,今时不比往日了。往日,你们是二少爷院子里的人,宅子里见了,都要避让三分。今日
是什么,你们自己掂量着。哪个要卖主求荣的,别不长眼了,如今这儿,可不像当初,没什么给你卖
。看不过去的,现下就可以走人,我庄心斋不拦。可过了今天,哪个再蝇营狗苟,立杖毙,没人来得
及救,你们可想清楚了。现下,想走的,就走罢。”
说罢,顿了顿。
下面的人,有的跪了。另外的几个瞅了我这个不说话的痴呆主子一眼。一咬牙,道是,那庄主子对不
住了。便抬步离开了。
心斋牵着我的手,扶起地下的跪的三个。不错,三个。一个老仆,一个小厮,一个丫头。三个扶起来
的时候,脸上都有泪痕。
心斋道:“今后我们几个就要相依为命了。外面的人自是要欺负了我们去,大家也别都担待着,忍着
,有什么事大伙一起商量。哪有什么过不去的坎,二少爷还在天上保佑我们呢。”
三人默默点头。
只听心斋接着道:“重中之重,我们几个,万万要把五少爷守好了,别叫他们算计了去。”
三个老老小小的闻言一齐看我,我胸口有些酸。
小丫头咬着嘴唇,朝心斋重重的啄了一下头;那小厮梗了一下,哑声道:“咱主子,咱能不好好护着
么!”
心斋捉了他们三个的手,放在一处,道:“好!从今往后,我们把这个家,一齐撑起来。”
太阳掉进了地平线,却把最后一抹霞光,散在他们脸上,熠熠生辉——我一时怔然。
说罢,心斋对那丫头说:“刘二走了,这账你先跟着我学着做。”
小姑娘重重啄了一下头:“主子尽管放心。”
心斋又对那老人道:“吴叔,今晚您老跟我一起把院子里的物品再点点吧,重新记过。前阵子,不知
被搬了多少出去。”
吴叔哽咽道:“主子别折煞老奴了。自然、自然。”
心斋一点头,又对小厮道:“去帮五少爷打水洗个澡,换上新衣衫。安顿好了,你今个就守守夜。”
小厮点头应了:“主子放心。”
我看着夜悄悄地爬了上来,心里有些酸,也有些甜。
第十三章:蜕变
睡梦中……有人声,我本能地一跃而起,却脚下一软,天旋地转,又栽了回去。
大惊,一身冷汗渗出。
睁眼定神一看,不禁失笑。入目的虽不算雕梁画栋,却也是宽床青帏。身下的床垫,比起四年来睡的
柴堆,不知道软到了哪里去了。恩,用往日的力道收放,自是要栽回去的。
第一次被张床惊出一身汗……咳咳,我也不自怨自艾了……
人声么,不知出了什么事。
一咕噜爬起来,推门出去——迎接我的是绚烂的朝阳。
沿着小路朝着人声走,只见心斋背着立在院口处,早上的阳光为他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辉。
却听声音冷冷的传来:
“笑话。少爷们的例什么时候变过?”
“呵呵,这位主子,小的也只是为御家办事的不是?这每位少爷配什么,哪里是我们做得了主。”
恩,这个时段送采买的物品来,看来已是送了大少爷三少爷那边的。
不过我拿的是二少爷的印,话说是应是放在三少爷前的——当然,以我如今这个样子,自是不会了。
顺序么,其实也没什么。
短了配给?我日后,要他们加倍地补,也就是了。
心斋,其实你用不着动气,跟个下仆计较什么,万事……有我呢。
“为御家办事?也记得是在为御家办事?君上昨日才把这儿赏了五少爷,今日你们就给我看脸色,在
你们眼里,还有君上没有!好大的胆子!你们以为,君上凭什么把这赏了五少爷?你们都不想想君上
是怎么考量的?我告诉你们,就是君上的一只猫一条狗,也比你们尊贵。五少爷是什么人,哪容得你
们置喙!若是惹了君上,仔细着尸骨都没地儿放!”
呵呵,心斋你说话好厉害。看出是下人瞒了总管偷偷克扣了东西也就罢了,总管处事通透,自是一碗
水端平的,难为你还把君上这顶大帽子端出来,唬的人一愣一愣。
那送东西的小厮诺诺的不知说什么,灰溜溜地走了。心斋这才转过身来,于是就瞧见了我。
“这便醒了么?”我看得真切,他挑着的眉,在焦距定在我身上的那一刻,倏地柔和下来,嘴角勾出
一唇浅浅的笑,道。
我痴痴地站在那里。
大概是因时常看到,原先便一直没注意。这四年来,心斋比我第一次见时,长高了不少。
原本少年的青涩渐渐褪去,抽拔成了青年的颀长清洌。他面容有些疲惫,眼下印着淡淡的青影,却透
出些萧瑟的泠然。
四年前,我是万万想不到,他竟会以这样的方式,在这御家大宅的漩涡里,蜕变了的。
他淡淡地弯着嘴角,走过来轻轻地牵了我的手,道:“守玉早膳想吃什么?”
我自是无语的。
又听他道:“今天吃莲子藕粥好不好?”
我仍然无语。
他又道:“我们一起去厅上吃好不好?”
我只好微微地痴痴地点了一下头。
他仍是淡淡地笑着,牵着我进了厅,给我布着雕花的凳子坐了,自己坐在下首,向我轻道:“我们守
玉这么俊秀,只是平日里没人说话罢了。以后我慢慢教你可好?”
我只好把目光转移到被丫鬟端进来的粥上。
他浅浅地弯了弯嘴角,端起粥,在嘴边吹了,一点一点地喂我。我想着你也吃啊,可他却不紧不慢,
一口一口地喂完了。
我心里有些打鼓,只好集中注意力,双目直瞪着空碗。
“寸儿,再盛一晚来。”心斋对着门口唤道。
于是,又一碗热气腾腾的粥摆在了我面前。
其实,我早上,从来,不曾,吃这么多……
看着一大碗满满的粥,有些发木。
瞟一眼伸到嘴前的勺子,我略微张嘴。恩,慢慢的嚼,慢慢的咽,让我胃里的消化消化先。
恩,我又瞟一眼再次伸到嘴前的勺子。恩,看来这今后的日子,不像我想象的那般,如今,是里里外
外都要防了……嗯……果然,所谓福祸相倚,宠辱皆伤身哪……开口,抿唇,嚼嚼,咽下。
再看看伸到面前的勺子,恩,不知交给阿剑的事,办的怎么样了。恩,对了,听说,皇子们似乎要来
御城,看看这天下第一关,向御君习……又是一勺。
再开口,抿唇,嚼嚼,咽下。恩……习那保国安邦之道。
其实,我快不行了。痴儿在这个时候,应该……于是我抬起头用我自认为合适的表情看了心斋一眼。
心斋怔了一下,又唤道:“寸儿,端些肉干水果来。”
这,这可怎么办!
我只好站起,装作被堂里的一副字画吸引了的样子,走去。
摸摸字画的边,再摸摸裱。
听见后面心斋唤道:“寸儿,这儿不用忙了,先去书房磨些墨。”
看来,我低估了住进这里的一些方面……比如……
后来,心斋在书房握着我的手,将“御守玉”这三个字工工整整地写了满满一桌子的纸,可惜,我还
是没学会。
心斋也不恼,边跟我这个没言语的有的没的说话,边慢慢地细细地教我。
趴在旁边小桌上算账的小寸,恩,就是那个丫头,老是时不时的一眼看过来——不知看的我还是看的
心斋——然后甜甜一笑。
……
过去的一个月,我院子里的小厮,阿城,交到了朋友——一个打杂的小子。
据阿城说,当下人仆妇们都在穷其所能地克扣五少爷的院子里的东西时,只有这小子从始至中,就公
事公办。
后来,才知道这小子是个极讲江湖道义的,跟一群兄弟拜了把,生死同命,共进共退,是条汉子。
更加可贵的是,这条小汉子在堵在路上围着阿城的一群下人里,将阿城拖了出来,送回院子。
于是阿城从此就多了一个朋友。
据说这个朋友,名字叫石先。
我记得我第一次见石先时,他拿着剑,杵在那里,满身是血地朝亮剑嚷嚷。
第二次见石先时,他推着柴车,在我生日那天,送了亮剑来。
第三次见石先时,我们在柴房简单比划了一下,结果他被摔在地上二十三次以后,终于对我道,亮哥
的功夫果然是你教的,你也教教我吧。
我便问他想学什么,他说要成为天下第二强的男人。我问那第一强是谁啊,他白眼一翻——自然是亮
哥。
于是我跟他讲亮剑是要战天下的,他便嚷着说不学武了,要学兵法。
我笑笑,便把些经典的战例拿来给他当故事讲。
结果他没听到三天,又跟我说他不学兵法了,要学钱财衣食之道。
我有些愕然,问他。他又白眼一翻,不是你说的么,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我瞧着有些仗哪里是输在武
上,明明是输在粮上。见我怔怔的,他又说,亮哥才不会管这种小事,自是要我来的。
我叹口气,难道我老了么,现下的孩子……
于是便把些前世管理经济会计之类的东西。一点一点教了他,一教,就是三年。
后来他改名石先,按他自己的话说,粮食不是一石石的么,以后为亮哥开道,自然叫石先了。
话说阿城自从交了石先这个朋友以后,学了许多东西。光是用一种新法子能把帐记得清清楚楚,就让
阿城唏嘘不已。
于是阿城日日的缠着石先教他这,教他那。可好景不长,据说因石先在宅子里不长眼,被赶了出去。
走之前,阿城对石先道,都是我害了你。
石先对阿城道,你这么说还够不够哥们,外面能干的兄弟多的是,以后来外面找我也是一样的。
于是阿城就这样常常借着采买的名头往外面跑,红光满面的回来,冲到心斋面前说,今天又学了一个
新法子,为主子分忧。
于是渐渐的,院子里的账,就是阿城在管了,心斋都有些插不上手,只微微笑道,真是个有心的,不
枉费二少爷对你那么好。
往往这时,阿城就会立即消了声,眼睛有些红。
再后来,我收到一张小纸上面写着:可否。
恩,阿城的背景底细,是早就叫人查了的,再念及他这份心意,便回了一个“可”字,交给接头的孩
子。
不多日,阿城便随着些楼里的兄弟们干了一架,过了命,被纳了进去。
回来阿城就跪着跟心斋禀了,心斋只点了一下头,说,难为你有这份心。阿城眼睛又红了一次,此事
便罢了。
渐渐地,虽然宅子里各色人压着,阿城自己做事,却越来越风火;眼光也变好了,各色物品,市价是
一眼可以瞧出的,他便除了做院子里的账外,还自己估摸着,把宅子里的帐也做了。石先报说,跟楼
里查着做的,八九不离十。
是时候了。
那天,阿城被告知说可以见见楼主。阿城便答亮哥我已经拜过了。却被石先领进一间楼里的暗室。
话说我见阿城进来,对他微微一笑,给他拉了张凳子,说:“坐。”
阿城嘴巴张了两下,荷荷地没发出声响来,单手指着我不住地颤。
石先一个暴栗弹在他头上,笑骂:“楼主叫你坐。”
于是阿城便被按着坐了。
我笑道:“累了吧,喝口水。”
阿城僵硬地把一杯石先递过去的水倒进自己来不及闭上的嘴巴。
溅了一身。
好不容易把水咽下去了。
我缓缓地开口:“当年,二少爷……把印交给我的时侯……”
他猛然抬眼看我,里面有东西在跳动。
我看进他的眼,续道:“……要我答应三件事。”
他屏了呼吸。
“第一件,惩了靳大;第二件,护着心斋,这第三件么,就是为他报仇。这第一件,已经做了,还剩
下两件,你愿不愿协我?”
他怔在那里半晌,嘴有些抖,忽然扑通一声跪下来,伏在地上哽咽道:“愿为犬马。”
我过去扶了他起来,说:“事成之后,天高任鸟飞。可这前面,务必遵从楼里号令行事。”
“五……五……爷……”硕大的泪珠从他眼里不断地涌出。
我擦掉他脸上的泪水。
呵呵,经过这一遭,没有人可以继续单纯下去了吧,我想。
第十四章:装傻的遇上真傻的
收了阿城,我方便许多,这些年要做的事多了去了,若没一个里面照应,终究不便。
御城一直张罗着要接待皇子的事儿,后因太后娘娘薨了,皇城御城天下各城披麻戴孝的,便拖了下来
。这一拖,就是四年。
该做的,渐渐打好了底子。
大前年的大旱,据说偏郊是饿殍遍野;就连围着御家大宅的这一圈,人行路上,都是面有菜色。我住
在宅子里,衣食不缺。虽不出去,但外面的消息,还是知道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