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强求他人是大人的行事作风,学生无话可说。”
“我哪有强求?那件事之前,咱本来就是知己朋友。”
“不要再提那件事!”
武范爆吼一声,元嚣吓得张口结舌。咂么咂么嘴儿,预备要说的话全忘了。
等元嚣缓过神,武范也已进到里屋,着手收拾行李。
“不许走!”
元嚣几大步蹿进里屋,将包袱皮抱在怀里。
“大人将学生逼到无地自容,学生若是再留下去,徒有一径儿的屈辱。”
“我、我几时给过你屈辱?”
武范不答,狠巴巴的抿着嘴瞪着元嚣。
把元嚣瞪到心里发毛,领悟到武范所指。目光因为愧疚、歉意变得游移不定,说话哪儿还有底气。
“都、都是我的错,我道歉。”
“不必。学生自觉已无法再与大人共事下去,唯有请辞,请大人切莫再阻拦,学生将感激不尽。”
“我不要你感激!我、我不想你走。”
“然后每每看到大人都要回想起那样的屈辱?大人不觉得这样对学生太过残忍?”
“想起就想起呗,我也经常想起啊。”
武范分不清怎么回事,只觉得脸上滚烫滚烫的,这种灼烫感一直延伸到心口,烫得整个心噗通乱跳。说不出的异样。
“大人请不要为难学生,舍弟文武兼备,足可以兼任学生之职,辅佐大人。”
“我不是因为你能帮我才挽留你,我、我真当你是好朋友。”
“大人的抬爱学生心领,可,学生去意已决。”
“你不喜欢我提那件事,我便不提。不愿意听我道歉,我便不再道歉。行不行?”
“不行。”
“那、那到底我怎样做才行?”
“放学生走。”
“那件事……害你这么讨厌我?”元嚣有种受伤的感觉,心很疼。
“实话实说,打大人到府上任那天起,学生便十分讨厌大人,看大人不上。”
“呃……”元嚣的心更疼了。
难以置信,且颇为委屈的望着武范,祈求武范说的仅是气话,马上收回。
可是,武范直视着元嚣,视线不带一丁点儿拐弯,害元嚣的祈求落了空。
“咚!”
元嚣依稀听见胸口传来这么一声闷响,似乎他的心效仿他方才的遭遇,坠入了不知哪里的池塘。池塘很深,水很冷,冻得心发麻,随时都有冻僵的可能。
“相处这、这么长时间,都没稍微顺眼一点儿?”元嚣放弃前一刻的祈求,退而求其次。颤颤巍巍问道。
“越发厌恶。”
“俗话说‘物极必反’,厌恶到极点就能顺眼了吧?”
“大人认为可能么?”
“我长得就这么面目可憎讨人嫌?”
“大人的诸多行为学生都很难认同。”
“那你更得留下帮我改正,好歹我也是个父母官,不能一出门就招人不待见。”
“学生之职并非无可取代,大人何苦为难学生,为难自己?”
“师爷一抓一大把,可朋友难求啊。”
“学生从不当大人是朋友。”
“我认准你是我的朋友了啊。”
“你……”
武范这回真是无话可说了,元嚣的执拗让他彻底无奈。
不过,仍旧不打算让步。
“我背井离乡来到这地方,人生地不熟,就交了你们几个朋友。要是你们一个个弃我而去,我、我他妈还不如刚才淹死了呢。”
“看大人不顺眼的只有学生,走了学生一个,不会对大人有任何影响。”
“当然有影响!每个人在别人心中存在的意义、留下的印记都不同,少了一个,就是一份残缺。”
元嚣能说出这么深刻的话,令武范足足实实吃了一惊。纵然不至于幡然改观,倒是使得武范胸中的愤恨稍稍降温。
“哪怕是厌恶至极,也是一种记忆,是另一种存在与被证实存在过的证明,不是么?”
“厌恶的记忆何必强留?”
“却也不是说抹消就能抹消的。就如同你对那件事的印象……”
“大人!”
说着说着,元嚣不知不觉又踩进武范的雷区。害武范刚刚降了一点点温度的愤恨再度回温,只是,回温的趋势与幅度没那么惊人而已。
“对、对不起……我这嘴就是没把门的,你别跟我计较。”
堂堂一个县令,低声下气的恳求师爷,武范闻所未闻,生气之余,又觉得有些好笑。不是嘲笑的那种好笑,而是些微得意,些微舒畅的好笑。
“学生今夜暂且留下。请大人回房,学生要休息了。”
“就今晚留下,明儿还是要走?”元嚣可高兴不起来。
“大人说要端正行为,改善脾性,就请从强求他人这一点改起。”
“我改了,你就走了啊!”
“大人让学生看到改正的诚意,学生可以考虑改变主意。”
“只是考虑?”考虑完了,还是要走,他不还是一样难过?反正,他就是不希望他的四喜师爷走,不想他的四喜师爷有朝一日去辅佐别人。TAT
“大人!”
“那……我不打扰你休息,咱明儿再谈,好么?”
武范甩出一记不送的眼神,元嚣这次领会得相当迅速,立即往外走。
固执的把武范的包袱皮抱在怀里不撒手,近乎愚蠢的认为没了包袱皮,武范就不会漏夜偷溜。那么,天亮之后,他还有机会继续说服武范留下。
元嚣刚转过身,武范就对着被元嚣从外头带到里屋的水痕皱起眉。发愁池塘里的水会不会招引来吸食人血的蚊虫,扰他整夜不得好眠。
“咚!”
外屋的一声重响,打断武范的愁,武范出来一看,但见元嚣直挺挺躺在地上。
怀里,还紧抱着他的包袱皮。
76.病出有因
话说元萧给自己老爹元老爷诊脉半天,诊得那叫一百思不得其解。
据脉象判断,其他大夫的诊断并无差错,确实是风寒体虚之症,该是经过调理就能很快康复的,缘何不见好转,反镇日卧床昏睡,逐渐虚弱?难不成真有神鬼作祟?
可他一届医者,如何相信此等未有根据、只靠人口相传的神鬼之说?那些个江湖术士病了也要看医吃药,他未曾见过谁当真喝了符水香灰就能病愈康健、病困不侵的。
“掌柜的,老岳父有救不?是不是真中邪了?不然老子派人把撮合咱俩那活半仙抓来给老岳父抓妖收魂?”突厥听得元萧反复叹息,脑筋一转,忙上前献策。讨来俩白眼当奖励。
“半仙个屁,那老不死分明就是个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提起那害他落入土匪魔爪的老骗子,元萧就恨得咬牙切齿,恨不能将那老骗子抓到面前,强喂巴豆,生生泻死。(╰_╯)#
“怎能是骗子呢?他老人家就是铁口直断的活半仙,所以才能预言出咱俩这段好姻缘。”
“好个屁!滚边去,少给我捣乱。打乱我思路,耽误我爹的病,当心我拿你那个土匪窝所有土匪和土匪婆子的性命给我爹陪葬。”
“呸呸呸,童言无忌,可不行说这不吉利的,老岳父还没死呢。”
突厥给元萧凶巴巴的眼神瞪得越说气越虚,越说声越小,粗犷的脸孔愣是显露出畏畏缩缩的小媳妇儿样。
“这位公子真爱说笑,怎管我家老爷叫岳父?即是小儿的朋友,合该称呼伯父才对。”
元老夫人一心牵挂元老爷的病,后知后觉得可以,终于发现突厥的存在,又好半晌才品出突厥称呼得不合宜,笑容温婉的加以纠正。
“没叫错,岳母在上,请受小婿一拜。”
突厥作揖这么一拜不要紧,元老夫人的嘴算是合不上了,那双年轻时定然秋水一般轻灵多情、又由元萧承袭个八九分的眼睛瞪得溜圆。
错愕不已。
“这、这……老身只有三个儿子,并无女儿,岳母之称从何而来?”
“这说来可就话长了,容小婿细细给岳母道来……”
老爹病倒在床,生死难料,元萧再没良心也舍不得再把亲娘气趴下,凶狠的踢了突厥一脚,要他谨言慎行,该闭嘴时就乖乖闭紧。
“话长就别讲,也不看看什么时机,没工夫听你罗嗦。娘,不必理睬这不识大体、满口诨话的粗人。”
“可……”
“给爹看病要紧。”
所谓三从,妇人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元老夫人一介从未离开过深宅大院的大家闺秀,自小便深受三从四德荼毒,更没人给她解毒。现如今元老爷重病,儿子就成了她能依赖的主心骨儿,儿子的话自然听得依得。元萧要她不要理会突厥,便不理会,全部心思都放回到元老爷的病情上。
“你爹这病可还有救?”
“娘放心,小儿定能医好爹的病。”这话是说来安慰自己亲娘的,元萧心里其实也没多大把握,他爹这病生得奇怪,他目前还找不出根源,只能先保守的固本,保住他爹这口气,再抓紧时间寻找病根儿,才能对症下药。
“死土匪,回山上将我日前挖出的那棵老山参取来,还有我的药箱,限你鸡鸣之前回来,否则后果自负。”
突厥领命,一刻不敢耽误。
突厥走后,元萧检查过其他大夫给元老爷的药方,又查了下人们给元老爷新煎好的药,未见不妥,吩咐下人给元老爷仔细服用。然后,搀扶着元老夫人去到另一间厢房,询问元老爷发病前后的细节。
据元老夫人回想元老爷发病之前并未发生过与平时不同的特别事件,只是公务尤其繁忙,而且都在深夜外出办公。发病前一晚也是如此,二更时分出门,三更左右归还,没见有什么不舒服,可洗过睡下之后却再没苏醒。
“我爹为何非要在午夜外出?”
“唉……为娘一个妇道人家,心中即便疑问也不好过问你爹的公务。就听你爹偶尔提过一次朝廷派来了钦差什么的。打那以后,你爹就经常深夜外出,整日神神秘秘的。”
“我爹已不为官多年,钦差下访干他何事?何须他从旁协助公务?”
“这……为娘如何知晓?”
“爹生病以来,可有外人前来探望?”
“就是你爹的那些相交好友,你认识的那些叔叔伯伯。”
“大哥二哥也不清楚爹在忙什么?”
“该是不知,你爹什么都不说。”
“想必钦差的身份除了我爹之外无人知晓咯?”
“为娘不清楚。”
“儿啊,你不是说你爹得此怪病与那钦差有关吧?”
“不尽然,毕竟无人作证我爹反常的忙碌是与那钦差一起,我也只是猜测。”
“你的意思是你爹可能不是协助钦差,而是和别的人做别的事。且那事或许很危险,你爹不幸遭人陷害?”
生活在深宅大院的妇人们外头的市面见得不多,但胡思乱想的能力不见得差。元老夫人受到元萧的启发,思维活跃起来。
“您别胡思乱想吓唬自己,我问您这些话只是想从爹的日常中寻找病因。”
“那你找到么?”
“您别急,咱慢慢来。”
“我等得了,可你爹他……只怕等不了……”说着说着,元老夫人抽出手帕拭泪。
“您放宽心,我说能医好爹,定能医好。我是您儿子,您不信谁也得信我。”
“娘信,你是娘的儿,娘不信你还能信谁?你爹的病,娘全指望你了。”
“信我您就踏实顾好自己的身子,别爹好了,您却不支病倒,儿子会心疼。”
“嗯。娘全听你的。”
“天色已晚,您休息吧。我出去办些事,若是天亮赶不回来,您就吩咐刚才那个粗人按照我写的方子,把药煎上。药煎好之前,我定然赶回。”
“那位公子是……”
“我绝对信任的人。”
死土匪蠢得不敢对他有二心,于是,对他的家人也会全心全意。
元萧去办什么事?
回元嚣的府宅向元嚣打探是否真有钦差下访,缘何下访。
说来也巧,元萧甫要叫门,大门便开了。开门的是府里的管事,着急忙慌的一副样子。
“深更半夜,黄管事是要……?”
“回元公子,老爷病了,小的正要出去请大夫。”
“不用去了,在下便是大夫。”
77.问诊开药
“四喜……四喜……别走……”
元嚣就是这样呓语着苏醒的。
睁眼的第一件事,就是搜寻过围在床边拿关心的眼光关爱他的人当中有没有他的四喜师爷。
很遗憾,没有。
这还得了?元嚣顾不得头晕眼花,浑身不得劲,万分激动的勉强极度不舒服的身体撑坐而起。坐起的瞬间,袭来一阵剧烈的头晕恶心。迫使元嚣身子一软,又瘫了回去。==
“大人,你想要什么?”武芾关切问道。
“元元,你在找什么人吧?”方棠的笑容怎么都甩不掉狐狸韵味。
“四喜呢?果然还是走了么?”病来如山倒,元嚣问话都那么有气无力,显出力不从心的疲态,还有落寞专属的灰暗。
“武师爷,元元还真是出乎意料的重视你呢。”方棠微微侧开身子,武范的身影便通过方棠与武芾之间隔开的空隙进入元嚣视线。
元嚣倏然撑大眼睛,惊喜在期间交错划过。
武范的脸色与颜色却依然冷淡疏离,看上去丝毫不为元嚣的重视所动。
“四喜……你没走?没走就好……没走就好……”元嚣深深呼出一口气,放松下来,整个人也比适才多了稍许生气。
“元元,你把武师爷想得太无情了吧?你受了凉生了病,武师爷怎么可能弃你于不顾?要知道,你会躺在这里,还是武师爷一点一点把你挪过来的呢。武师爷对你这位顶头上司,真是有情有义没话说,你可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伤了人家对你这份情意。”
“方公子言重了,仁心人皆有之,今日即便不是大人,换成野猫野狗昏死在我面前,出于这份仁心,我也不会袖手旁观。”
元嚣正要诚信道谢,听得武范比作野猫野狗……可能还不如,谢字不上不下的卡在嗓子眼儿,下不去更出不来,别提多难受。加上受寒发热的难过,苦笑的力气都没了。
“刀子嘴豆腐心,武师爷口舌毒,心地恁的柔软。饶是对元元诸多不满、怨气,依旧无法对元元绝情绝义。元元,你记牢了,切不可再对不起武师爷。”
“方公子口舌之利只在我之上,不在我之下。颠倒黑白,无中生有的本事令人钦佩。”
眼看自己兄长将怨愤恨指向方棠,武芾忙阻断两人间的暗潮,催问随侍的小丫鬟刚被派出去请大夫的黄管事为何还未将大夫请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