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莫乖巧的坐在老爷子的旁边,四十多岁的人还像十几岁的时候,大约是在长辈面前吧,再大的人都算是小。
“这盒子,是阿程留下来的。”老爷子把盒子重新放到许莫的手上。
许莫垂着眼不说话,手静静的摸着盒子。
“你别怪他,他虽然不争气老让我生气,可让他跟那个女人结婚是我的意思。”老爷子用着怀旧的语气说,“那时候,你导师来我们家说你不愿意去维纳斯深造,我就知道是你舍不得他。我们都希望你能出息,阿程也想,所以才要断了你的念想。”
“我知道。”许莫低声说,“我没怪过他。”
“你把他儿子养得很好,所以他也不会怪你的。”老爷子说。
“嗯。”
“里面的东西,你自己看看,我们都没看过。”老爷子摸了摸许莫的头,“转眼你们都长这么大了呀,想当年都还是小孩子来着。”
许莫拿着盒子嗯了一声说,“老师,那我去睡了。”
老爷子拍了拍许莫的肩膀,“去吧,早点睡。”
里面的东西,很熟悉,在记忆里它们都不曾褪色过。那辆脱了漆的自行车,那辆能放音乐的白色摩托,还有那本笔记本写满了他们所有的日日月月。那一套相册里,全是他和他,两个人拥抱,接吻的照片。全是用低像素的手机照的,洗出来的脸有些迷糊,可也看得出那是曾经的青春。
谁在年少的时候没有自己的故事?就算那个时候穷得一干二净什么都没有。
照片上突然沾满了水滴,一滴。两滴,三滴……是什么迷了眼,是什么让人心酸。
世俗是爱情的杀手,把相爱的人杀得片甲不留。
盒子被盖上,没有谁能回到过去把过去修改,留下的人才是最难熬的。
一觉睡到天亮,都不知道杨魁是什么时候进房间休息的。
起床的时候觉得眼睛有些难受,在洗脸的时候特意用冷水冰了冰,感觉好了很多。许莫拍了拍脸,给脸上涂了保护霜,梳理好头发,出去吃早餐。
老爷子煮的面条还是以前的样子,加了很多香菜,汤很浓,喝起来也很够味。
“我昨天下午把屋子收拾了一下,现在去看看吧。”杨魁说。
许莫点头,笑着对老爷子说,“老师,我先下去看看。”
老爷子去拿自己的象棋盒子,比两个小辈还早出门,边换鞋子边说,“去吧,去吧。我去找小区的张老头下棋去。”
房子还是以前的样子,只是家具更陈旧了,客厅里的那架钢琴被擦得铮亮,可也避免不了磨损的痕迹。
那架钢琴,只要懂一点点钢琴的都明白,那是在二十多年前国内最便宜的那种,到现在都已经绝产。
许莫打开盖子,盖子发出吱呀的一声响,杨魁笑着说,“太久了,大概是坏了。”
许莫把盖子支起,随性弹了起来。果然,音色变了不少,可再变也变不了曾经的味道。
一首曲子弹完,杨魁靠着沙发听着说,“还和以前一样好听。”
邹言在第三天就来了B市,说是来接莫叔,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真把人找着了总在担心这人又突然给消失。
许莫当初是把小洋房的钥匙全部留给了邹言了的,所以这次没有回去看自己生活了十二年的房子。
等到邹言来了,亲自收拾好了房子就让许莫回去看看。
房子还是以前的样子,那架一百多万的钢琴被保护得很好。对于它的保养,邹言一向做得仔细。
其实当初许莫也有想过把老爷子接在一起住,只是老爷子的脾气太硬,决定的事谁都改变不了。
老爷子一个人把三个孩子拉扯大,也就许莫出息了,可他不愿意许莫给他养老。他自己每个月有学校给的两千多的退休工资,一个人完全够。
这些年老爷子都在怨恨几个孩子的,虽然他们都没有时间呆在他的身边。
当年自己儿子被不成器的邹程拉扯去当了混混,最喜欢的成绩好又听话的许莫又和邹程那个不争气的孩子拉拉扯扯,伤透了自己的心。
那十二年,老爷子甚至连过年的时候都不准许莫来看望自己。他不高兴许莫放下他最爱的钢琴回来养一个孩子,对于那个孩子他那时候是讨厌的甚至连面都不想去见。许莫那时候在国外是很受欢迎的,老爷子每次打电话问许莫在国内大学的导师,导师都会夸奖一番。哪会想到那个死心眼会回来养那个连自己亲妈都不要的孩子。
直到过了这么多年,自己的儿子出来了,邹程的孩子比他父亲出息,老头子才觉得心里舒坦了点,也想开了点。
儿孙自由儿孙福,已经有大半进了棺材的人管不了了。
许莫还是回杨魁家里住着,感觉在那里他才是个孩子,需要大人的关怀。没有谁不怀念小时候,那时候无忧无虑,承载了太多的回忆,只是呆在那里就觉得心里满满的。
邹言也跟着在杨魁家里吃饭,许莫好奇的问他,“你开事务所很忙吧?”
邹言正吞着一片大肥肉,卡在了喉咙喝了一口水才把肉压下去,“最近不是很忙,事务所只接了一个委托,不是我擅长的所以很有空。”
“你有没有想过继续深造?”许莫又问。
所有人的眼光都看向许莫,邹言已经是法学研究生了,还要深造什么?
邹言想了想笑了,“我正好有那个打算,觉得学的东西太少了。”
许莫要去首都音乐学院讲课,邹言是来接人的。
结果刚到A市把人送上飞机,B市中心医院的人就打来电话说老爷子半个小时前和小区的一个老人家争论一生气晕倒了,现在正在医院抢救。
杨魁是急了,邹言也急急忙忙再次开车回B市,到医院的时候,老爷子已经从急诊室转到了监护室。
老人家还在昏迷之中,给老人做了一系列检查的医生用沉重的语气说,“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有百分之八十的可能……”
后面的话不说也知道是什么,老爷子今年都满七十,其实从中学教师这个行业来讲算是活得长久的。要知道整天都在吃着粉笔灰也是一件不抬容易的事情,还得担心学生出去惹祸,没少年白都算心里素质好。
邹言看着戴着氧气罩的老爷子准备给许莫打电话却被杨魁拦下了,“别,老爷子要是醒了知道阿莫不去上课回来了肯定得发脾气。”
邹言犹豫,“可是……”
杨魁摇手,脸色很是不好,“等我爸醒了再说吧。”
邹言只好如此,安抚着杨魁说,“杨叔,你别担心。我最近有空,就在这和你一起守着。”
杨魁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声音已经有些哽咽,“我对不起我爸,这些年让他一个人生活,一点都没尽到当儿子的义务。好不容易现在出来了,可又……”
邹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老爷子不喜欢他父亲大概也是应该的,当初杨叔要不是跟着自己父亲也不会进监狱,也不会害得老爷子这些年孤苦无依,一个人过了这么多年。
等到第三天,老爷子终于醒了过来。又过了两天,老爷子可以取了氧气罩,不过还是要住院观察。
这几天里邹言和杨魁两个人轮流照看着老爷子,生病的老爷子也不像以前那样中气十足了,病来如山倒般精神开始不济。
老爷子才醒来的那天把杨魁叫进病房里说了半个小时的话,说的什么别人不清楚,邹言只知道杨魁出来的时候整个眼睛通红,像忍着极大的哭意。
对于邹言的伺候,老爷子现在也觉得心安理得了,父债子还,就当当年养那混账小子的回报了,何况这个崽子比那个崽子要听话沉稳得多。
第十五章
邹言守白天,杨魁守晚上,这也是邹言的意思。杨叔也老了,整个白天操累对身体不好,晚上的时候守夜,旁边有一张小床,老爷子有什么事就叫一声杨叔可以休息多休息很多时间。
老爷子住的是高级病房,这也是邹言帮着办的。白天的时候老爷子醒着,就和邹言说话,说他父亲的事情,“你奶奶早年生你爸去了,你爷爷跟我一个学校教书的,教物理。每个月一千八多的工资,就拿来养你爸一个崽子。你爸从小就不听话,爱打架,不过以前有人欺负我家崽他肯定是第一个去揍人家的。你爸每次惹祸,你爷爷就会拿着鸡毛掸子狠狠的打你爸的屁股。你爸被打狠了就往我家跑,再不是就去你莫叔家。你莫叔的妈是在学校教民族乐的,唱歌可好听了,那时候学校里没结婚的男老师都喜欢她来着。就是呀,是个傻子,当初跟了许莫他爸,是个骗子,还没结婚就怀上了孩子又被骗了钱,全部身家就剩下楼下的那一套房子。你莫叔他妈也是个死脾气,谁也不肯多看一眼,每天就专心教自己的儿子。等到你爸十四岁的时候,你爷爷出了车祸,可责任方在你爷爷这一边,人家看是个老师才拿了五万块钱出来了事。你爸就成孤儿了,我不忍心这么大的孩子进孤儿院,就把他收养了。学校里也决定让你爸继续在学校读书一直读到高中毕业,那时候你爸成绩还成。
后来,听说小莫他爸被抓了,原因是骗女人钱财。小莫他妈二话不说就走了,去看他爸,结果再也没回来,听说是跳了河。留下十三岁的小莫,家里什么都没有,就留下那一套空房子。当时我想着,反正都收了一个,再收一个也没什么。小莫从小就敏感,要是送到孤儿院,那么一个聪明勤奋的孩子说不定就毁了。
唉,哪知道后来……”
老爷子又睡过去了,邹言摸了摸老爷子的额头发现没什么异状就开始看书。
杨魁每天都会送三餐过来,医院的病人餐不是那么好吃。
老爷子的睡眠开始变多,醒着的时候很少。来检查的医生背地里都摇头说,“能撑多久就撑多久吧。”
杨魁做的菜更多了,恨不得把整个菜市场的菜都买回家一样一样的做出来。
老爷子看得倒是很开,“死崽子,你就别弄那么多了,你这不是在膈应我么。”
杨魁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低声劝,“以前儿子没机会孝敬您,现在有机会了自然要多做点。”
老爷子撇了一眼自家儿子,哼了一声,“没出息。”
老爷子不想跟自己儿子多说,把来送饭的儿子撵回去,然后拉着邹言的手说话,“你爸那时候和你莫叔关系好得很,你爸读完高中没去考大学,把当年赔你爷爷的钱拿去给你莫叔买那钢琴就花了两万,剩下的钱呐,全拿去给你莫叔当学钢琴的学费了。”
“杨爷爷,您喝水么?”邹言突然问。
老爷子撇了一眼邹言说,“不渴,你听我说。当年学钢琴可是个洋气的玩意儿,每个周末去学不到十个小时,一个月的费用都是两千块。以前你莫叔他妈在的时候收几个学音乐的学生,一个月的收入都拿去给你莫叔学钢琴了。后来你莫叔的妈走了,你莫叔也没钱再学钢琴,你爸就悄悄偷你爷爷留下来的钱让许莫悄悄去学钢琴,怕我知道生气就说谎说小莫去外面玩。等到你爸高中一毕业就找我把那存折拿了去,我一直骗你爸说存折放在客厅的观音像下面我从来没看过,其实我知道里面就剩下那买钢琴的钱了,你爸下了狠心把钢琴给买了。他以为我不知道,我明白着呐装着糊涂,毕竟你爸也没拿去做坏事。”
“杨爷爷,您吃水果不?我给您削一个。”邹言又问。
“不吃。”被人打断的老爷子很不高兴,“买了钢琴,你莫叔就有更多时间练琴了,每天早中晚都练,弹得可好听了。那时候,你爸手里的钱只有几千块了,只够你莫叔学两个月的钢琴费。你莫叔是要考音乐学院的,到时候学费也不少,这些都是问题。
我也着急啊,我一个副科的老师,哪里赚得到什么钱。好在我家那死崽子也不读书了,我可以把钱省下来给你莫叔当大学的一点学费,其他的就只能靠贷款了。
那时候你莫叔才在读高二,离大学还远着呢,再怎么着第一年的学费我还是节省得出来的。可谁想到,你爸为了来钱居然去跟着那些流氓混。我气不过让他跟那些人断了来往,他不肯被我撵出了门,从那时候他就不再进家门了,每天都在你莫叔家里睡。吃就跟着那些流氓一起吃,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我让你莫叔别收留你爸,可你莫叔宁愿被我拿着铁尺子打也不愿意。我当初啊,以为是他们兄弟感情深,心里还是很感动就让你莫叔去劝你爸,可你爸也不听,还打了你莫叔。要知道你莫叔从小到大都没挨过打呀,那一次把脸都打肿了好几天才消。”
“杨爷爷,您饿不饿?要不要我出去买些东西。”邹言又开口问。
老爷子上火了,声音也提高了很多,有些虚高的严厉,“你给我坐下好好听,别说这说那的。
后来有一次,我从学校回来,看见在楼梯里你爸抱着你莫叔亲我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一气就把两个人叫在屋子里跪了一天一夜,让他们做个了断,要知道这种事要是传出去你莫叔什么都毁了呀。可那两个都是死脾气,被打得站都站不稳了都不肯说话。我那时候正在气头上,连着你莫叔都撵了出去。那两个孩子,唉,就没再进过我家的门。
后来,你莫叔考了首都音乐学院,是你爸拿的钱,我给的那两个死孩子都不肯要。我知道他们是在跟我赌气,可我是为了他们好呀。以前我读书的时候学校里也有那种同学,后来都被逼死了的,我怎么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步我那同学的后尘。
你莫叔读完大一的时候,你爸已经在那群混混里当头了,跟了个什么老大,卖粉卖摇头丸。我天天担心受怕着,怕你爸出了什么事,可谁知道我那乖儿子那时候也跟着他混了,我是真的恨铁不成钢!那个,水——”
邹言赶紧把温水端了过来,老爷子喝了一口才继续说,“你莫叔是个有天赋的孩子,在学校很受老师喜欢。他那个导师好不容易替他争取了公费留学的机会,可你莫叔死活不同意去。我知道是为什么,可那么好的机会他怎么能就那么放弃。你爸要是知道肯定也会同意的,所以我才去找了你爸,让你爸断了你莫叔的心思,让他一心一意的去维也纳。
可我不知道你爸会那么早就死了呀,那几年你爸活着的时候一直在恨我。我知道他舍不得你莫叔去国外,是我死活把他劝动的,拿着我的命逼他的。
你莫叔在国外一呆就是好几年,连个电话都没有。等到你爸死了之后,我儿子也跟着进了监狱,判了二十几年。
你妈其实是你爸找来演戏给你莫叔看的,可不知道怎么就生下你了。那时候我是真的不知道有个你,也没想到你莫叔会回来,就为了照顾你。我这辈子呐,都在被你们这些兔崽子气,好在现在你们也气不了多久了。”
老爷子唠唠叨叨说了很多,每天说一点每天说一点,都是几个孩子的事情,而自己的却从来没提过。
老爷子的话越来越少,昏睡的时间也越来越多。杨魁也跟着沉默起来,和邹言每天也只是说那么几句必须的话。
等到第二十天的时候,老爷说话了,对着自己儿子和邹言,“打电话叫小莫回来一趟吧。”
杨魁听到这话爬在病床上哭了,哭得像个孩子,老爷子摸着自家儿子的头训斥道,“哭什么哭,从小你就爱哭,怂蛋一个。”
邹言也含着泪给许莫打了电话。
电话里许莫什么都没多说,只说了一句就挂了,“我马上回来。”
邹言拿着被挂断的电话在墙边蹲了下来,抱住了头,像一只受伤的野兽。
邹言从小就没了亲人,在心里把许莫当作最重要的。直到现在遇见了杨叔和杨叔的父亲,相处下来,才慢慢觉得自己也是有亲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