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洋叹口气,拿出钱包抽一张粉色大钞递出去,等她要拿又收起手指躲开:“你得先答应我一件事。”
刘助理扬手抽走钞票:“交罚款还这么多条件?”
“又不是难事,”岳洋在罚款明细表上签了名,“你答应我别把刚才的糗事说出去。”
“不行,一定得说。”刘助理耸起肩膀眉眼含笑,“我得让小姑娘们知道知道,她们岳经理不是神仙,别捧得那么高。”
Q市作为公司总部,上上下下三百多号人,其中一半是女性,一半里又有二分之一是刚毕业一两年的女孩,难免会八卦跟自己年纪相仿的男上司。岳洋的性格还算平易,就连年近四十的刘助理,也时常无视上下级关系开他玩笑,更不用说女孩子们了。
岳洋其实无所谓,刚才那番打趣只是为了掩饰尴尬。
他的尴尬并非来自于烧了一个洞的鼠标垫,而是无法控制的颤抖。他抖得这么厉害,点烟都勉强。
他的初吻,七年没见的初恋情人路子明,居然人在Q市。
路子明提议请客吃饭的时候,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下来,等挂断了电话才知道后悔——他从别人那知道路子明继承了家里的采石场,三年乡镇小老板的日子还不一定把眉清目秀的路子明变成什么样,估计说起话来也比当年更难入耳。岳洋活到现在没多少美好回忆,就怕这一见面要毁了仅存的硕果。
岳洋又草草看了几眼下属的报告,过眼不入心,索性扶着额头发愣。无事不登三宝殿,他跟路子明不过做了一年的同桌,感情根本算不上深厚,只是有些特别,而且对路子明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他绝不会因为碰巧人在Q市就找到自己头上。
他再次下意识地从烟盒里抽出一根香烟,刚碰到下唇就像被烫到一样拿开,重新插回去。路子明正在Q市有名的景点附近,算上堵车,到香港路差不多正赶上下班,这不到一个小时的缓冲对于岳洋来说既漫长难熬,又短暂得令他不知所措。
事实证明,岳洋对Q市的交通做了乐观估计,他在大厅心神不宁地多煎熬了二十多分钟,才看到一个瘦高的身影穿过旋转门。岳洋一心以为路子明变成财大气粗的乡村胖子,扫了一眼,没认出来,出于礼貌转开目光。
“是你眼神不好还是我变化太大?”路子明两三步迈到他眼前,扬了扬手,“哟。”
“哟”完了就是一个拥抱,岳洋身体一僵,尴尬地拍了拍他的背:“子明,我没认出是你。”
路子明紧了紧嘴角:“我还真不适应你叫我这个。走吧,去哪吃?”
岳洋想说“你瘦了不少”,却感觉有点暧昧,直接回答说那我们去老大连路烧烤店吧,打车也就是起步价,路子明随即来了句:你不是有车吗?
岳洋这才听说高三同学都知道他车房兼备在Q市混得风生水起,还有夸张的传说他事业有成,已经是“总”的级别:“扯淡,我也就是个小经理,房贷没还完房子还不算是我的,车是有,一般不开,油价太贵养不起。”
路子明笑了,叼着烟按住岳洋后脑勺揉了几把,像个黑社会干部对待重点培养的马仔。岳洋反手绞住他胳膊,弯腰在肚子上打了一记老友拳:“你怎么样?快混成地头蛇了吧。”
“我?我这日子过的啊,已经超出所有人的想象了。”
路子明声音里带着自嘲,脸上挂着冷笑,护住打火机点烟。风太大,他试了几次都以失败而告终。岳洋掏出自己的防风打火机凑到他眼前,之后也给自己点了一根。
Q市属于二线城市,下班时间的拥堵状况却直逼京沪,两人立在初冬的街头默默吸了几支烟,还是没拦到出租。岳洋跺跺脚,弯起手指弹掉烟屁股:“算了,换个地方喝疙瘩汤去,走着十五分钟。”
“怎么都行。”
路子明看上去并不打算在街头阐述自己糟糕的生活,只感慨一句Q市到底干净,空气也好,落后半步跟在岳洋身后。街头喧嚣,掩盖起他的脚步声,岳洋莫名地脊梁发麻,仿佛路子明随时会从背后砍上一刀。
转进燕儿岛路之后,周遭明显安静下来,路子明快走一步跟岳洋并肩而行,说我在县城窝了这几年已经不太记得大城市什么样了。
岳洋这才想到他刚才的沉默也许不是因为难以启齿,而仅仅是懒得盖过喧嚣大声说话,正是老同学路子明的作风,笑了笑说:“大城市啊,无非就是车多人多灯多。”
“我家的采石场转卖了。”
岳洋走了两步,这才对路子明这句突兀的坦白作出反应,愣在原地。路子明回身看他:“怎么?有必要震惊成这样?”
两人正巧停在一盏路灯下,昏黄的光线使路子明的脸更加陌生起来——颧骨似乎更高,眉骨压得更低,脸颊微妙地凹陷着,就连笑容也十分节制。“我以为你家的采石场要代代相传呢,”为弥补自己的失态,岳洋上前揽住路子明的后背继续走,“没想到你把它转手了,是要做别的生意?”
路子明好像觉得这种猜测挺有意思,干笑几声:“被逼着低价贱卖的,你要是感兴趣我就说详细点。”
路子明的姐夫是镇上的书记,利用职务之便在一些常规的税务问题上帮丈人点忙,本来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今年春节刚过,不知道从哪蹦出来的匿名举报人,说他假公济私,打着支持乡镇企业的名号给自己丈人捞油水。市里要求彻查,就翻出了鸡毛蒜皮的税务问题。这世界就是如此,不追究所有人都视而不见,一旦追究就有人站出来为正义说话。路子明的姐夫受到降级处分,采石场被政府买下经营了。
路子明所谓的“说详细点”,也无非是忽略细节的寥寥几句。
“可能有人想整我姐夫,顺便收了场子,”路子明简单总结道,“也可能正好相反,人心难测。”
话说完,两人已经在吕氏疙瘩汤坐了一会儿,路子明招手叫来服务员,把菜单转递到岳洋手里。岳洋熟门熟路地点了几样招牌菜,让她先上疙瘩汤:“我看着你都冷。”
路子明刚举起茶杯要递到嘴边,听到他的话笑容扩大了:“我不觉得,Q市挺暖和。”他喝完一杯,帮两人斟满,“好在收回来的钱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我们家在市里还有两套商品房,供爹妈养老足够了,还能过得挺舒服。”
岳洋点点头不知如何评论,只好说了句平庸的台词:“这挺好。”
“3月份我在县城找到一份工作……”路子明顿了顿,像是觉得没什么好说的,直接跳过不提,“其实我姐工作稳定,姐夫虽然是个闲差也不少拿工资福利,家里老人还轮不到我照顾,我把自己绑在县城纯属自作多情。觉悟到这一点之后,我就想到Q市来发展,周仁说你在Q市混得不错,我就来投奔你了。”
十七八岁的路子明说起话来抑扬顿挫,很多时候还阴阳怪气,但岳洋眼前的这个路子明却不带喜怒哀乐地说着自己的事,偶尔做个表示无所谓的手势。岳洋把路子明的冷笑看在眼里,隐约替他感到委屈和惋惜。
如果能帮上什么忙,就尽量帮吧。岳洋想,虽然不熟,到底还是同学,又不是仇人。
“我离婚了。”
就这么一句话,立刻把岳洋从随声附和的客气里震了出来:“我他妈还没结婚你就离婚?二十六就离婚?”
“你有什么可激动的?好像你多巴望结婚似的?结婚这种事跟你有一毛钱关系吗?”路子明连续三个反问把他堵回去,“我初中谈恋爱,大三领证,四年才离婚,多正常的时间轨迹。”
岳洋脑子瞬间搭错弦,脱口而出:“为什么离了?”
“草。”路子明骂了一声,倒看不出恼火,“我丈人和丈母娘就是看我们家有钱有势才让闺女嫁过来的,现在没钱没权不说,镇上当官的还看我们家不顺眼,离婚之前天天拍大腿哭自己命不好。后来她偷偷把孩子拿了,我头一昏给了她两巴掌。”他摊了摊手,“我这属于被离婚,她们家故意的。”
岳洋递给他一支烟,两人各自点起,沉默下来。
岳洋不知道自己在路子明眼中是不是也有种不真实感,从失去联络到再次相见,七年的时间沉甸甸地累加在路子明身上,痕迹明显,说是判若两人也不夸张。有那么一瞬间,岳洋看进路子明的眼睛,恍惚觉得他比二十六七还要年长很多。
沉默很快就被美食打破了,路子明对每一样招牌菜都赞不绝口,随即说起当年两人组队打饭的事,打趣说早知道今天会求到你,当时就对你这个跟班好点。
岳洋说没事我是心甘情愿的,谁让我当时喜欢你呢。
他等着路子明的反应,这是两人共同回忆中的最重要一环,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有点滑稽。
“我知道,不然怎么敢隔了这么多年还来求你帮忙。”路子明送进嘴里一块鱼肉,嚼着笑。
终于切入正题了。岳洋心中感慨,先诉苦,再借钱,没想到路子明也会走上这个套路:“你是想在Q市做生意吗?”
路子明实在受不了了,一捶桌子:“你有病啊?你怎么老惦记着让我做生意?我就准备租间房子找份工作,做个屁生意。”
岳洋一愣,这才真心笑出来:“我听说当老板上瘾,赔了再做很正常。”
“我没那觉悟。”
路子明把所有的钱都留给父母,来Q市只带着大半年攒下来的五千块工资和简单的行李。用他自己的话说,他从来没接触过真正的社会,没接触过真正的“都市社会”,四年的北京求学经历早就被三年的乡镇小老板身份抹平,他忘了很多常识性的问题,比如租房是需要钱的,以Q市的房租,他这五千块钱根本没法周转。
“你好歹在Q市混了这么多年,多多少少有点人脉,”
就在岳洋以为他果真要张口借钱的时候,路子明说了这么一句,“认不认识什么房东能让我一月一付房租?或者有朋友愿意跟人合租的也行。”
虽然身处困境,路子明骨子里还是很傲慢的,他压根儿就没想到借钱这种事。
岳洋用左手托着下巴看路子明,看着看着笑起来:“繁华地段,三室两厅两卫,有水有电有宽带,家具齐全有淋浴,南向小卧室二十个平方,月租500。”他做的就是房地产,算不上巧舌如簧也有半个置业顾问的架势,“这条件怎么样?”
“哪有这种好事。”路子明摇了摇筷子,“那房子肯定闹鬼?”
“闹鬼倒不至于。”岳洋笑道,“只不过室友是一对gay。”
十一、朋友还是第三者,小男友还是小炮友?
许文凯这天晚上收到岳洋两条短信,第一条是稀松平常的“不回家吃晚饭了”,第二条是“收拾一下次卧,有个朋友要暂住一阵子,直男,别吃醋。”
一向懒于发短信的岳洋发了这么一长串,明显是不想在电话里听到质询和抗拒。许文凯打了一屏幕的字,删掉,打了半屏,又删掉,又打了三个字:知道了。
许文凯有自知之明,他毕竟不是房子的主人,岳洋想让谁住就让谁住,能打声招呼就不错了。
他又读一遍自己的回复:知道了。
“……”总觉得透着一股勉强,像是在赌气,于是又加上两个字:知道了:)帅吗?
岳洋没理他。
许文凯隔三五分钟就看一次手机,屡次出现幻听幻震,一边收拾屋子一边咒骂岳洋你个王八蛋你回个帅字会死吗,又控制不住地检讨那条短信是不是显得太轻浮。
次卧虽然从来没人用过,但被褥家具都很齐全,是岳洋给可能来拜访的父母准备的,隔一段时间就会简单地打扫打扫。许文凯把床单换成新的,象征性地擦擦家具,又给暖气片放了放水,这就算收拾完了。
岳洋还是没回短信。
半小时后,快要气炸了的许文凯收到这辈子第一束鲜花。
岳洋扶着额头似笑非笑地靠在墙上,介绍说这位是我中学同学,路子明,你得叫路大哥。又揉了揉许文凯的头顶,“这就是我跟你说的文凯。”
“路大哥。”许文凯捧着路子明硬塞过来的花有点气短。
“嗨,小男友。”路子明抬了一下手算是招呼,转而对岳洋评价道,“还挺可爱的。”
他捧着鲜花,带着笑容,说着动听的话闯进两人的同居生活,跟许文凯蓄势待发的敌意正面冲突,而且赢了。
“小男友”这个词在许文凯和岳洋之间激发了不同的反应,前者立即用热烈探寻的眼光看向岳洋,后者则在心中长叹一声执意装糊涂:“这花你就收下吧,不过你再对他脸红我可要吃醋了。”他揽过许文凯吻了吻额角,“去找个地方放下。”
路子明看着许文凯乐颠颠地拐出客厅,给了岳洋一肘子:“‘你再对他脸红我可要吃醋了’,啧,岳大情圣。”
岳洋也给他一肘:“想和谐就得说肉麻话,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
路子明说:“岳洋,别当我是傻子。”
当年路子明经常顶着一张看什么都不顺眼的脸,一旦笑起来肯定是有人已经或者马上就要遭殃,现在却是开口必然带笑,好像字字句句都是嘲讽。岳洋本想辩解,话到嘴边改了口:“我还能怎么样?”
路子明的联想能力和逻辑思维再厉害,也顶多看出他没把许文凯放在心上拿着感情当儿戏,这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需要澄清的事。岳洋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有多高尚,相反,他觉得自己如此人模狗样的活着,才叫可笑,才叫荒谬。
许文凯捣鼓半天把花放在厨房餐桌上,本想向岳洋邀功自己把次卧收拾得多么干净,却看见两人靠在窗旁聊天,四条长腿竖在那怎么看怎么硬气,顿时感觉自己一米七四的身高又矮了半截,一时没了插话的勇气。
岳洋不知道说了什么,路子明笑着猛击一下他的胳膊,眼光一偏瞥见杵在门口的许文凯,叫他:“文凯。”
许文凯别别扭扭地“嗯”了一声,看一眼岳洋又说:“路大哥。”
路子明问:“你介不介意我抽烟?”
许文凯愣了一下,抓抓后脑勺:“不介意啊,反正岳洋也抽。”
路子明点起烟来冲岳洋笑:“还真是挺可爱的。”
“你算是看上眼了。”岳洋向许文凯招招手,“别站在那像个外人似的。”
“就是说,”路子明道,“我才是外人。”
许文凯被路子明的好话接连击中,先是高兴,后来是狐疑,磨磨蹭蹭不敢过去。他总觉得这气氛好像是岳洋要把自己转手给路子明,不然就是要
玩3P,岳洋把手搭在他肩膀上的时候,许文凯的身体甚至震了一下。
岳洋笑了:“怎么了?怕什么?我又不能当着子明的面对你怎么样。”
“你非得这么子明子明的叫吗?”路子明说,“把我恶心坏了。”
“连名带姓地叫太见外了,”岳洋很自然地把许文凯揽进怀里,“不然叫你小明?”
“别,”路子明做个阻止的姿势,“子明就子明吧。”
许文凯白做了半天双龙入洞的心理准备,两人根本没拿他怎么样,继续不着边际的聊天,回忆学校,交换各自的同学情报,说糗事,谈工作,一支烟抽完了再点上一支。许文凯觉得自己有点多余,尤其在路子明和岳洋相视一笑短暂沉默的时候更觉得自己是个大电灯泡。他想走,又想继续听下去,他实在对路子明口中那个二货岳洋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