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在一旁观战的陆行衷这才看出来是闻莳,他被斩了衣袖和头发,面子大失,心里对造成这一切的燕昭然又恨了几分,凉凉地道:“死心吧!燕昭然,你别说什么让他去找帮手了,我看他今天只能死在这园子里!”
忽然小园入口又是一阵骚动,远远奔过来几个黑衣侍卫加入战局。这样一来,闻莳要对付的对手更多,立刻有些招架不住,险象环生,看得燕昭然心惊肉跳。
“哼,朕道是谁,原来所谓的刺客是你!”陆居临大步赶来,看到园中争斗,眼中利芒闪烁,“闻莳,你随随便便说不要就不要朕封给你的御史之位,还潜入宫中行刺,看来你真是不把朕放在眼里了!”
闻莳哪里能分心听他说些什么,剑招出手能攻难守,冷不防被一个新赶来的黑衣侍卫一剑刺中了肩膀,他身形一晃,迅速反手就是一剑,将伤他的侍卫格退。
燕昭然印象中从未见过闻莳受伤,此刻眼看他肩上伤口血流如注,不由心神大震。
陆居临沉着脸赶到他身边,一把将他抱了起来,挡住他看向闻莳的视线,冷冷道:“外面风冷,刺客就交由他们收拾,朕抱你进屋。”
燕昭然大急,心想闻莳怎么还打,赶紧逃命才是真的。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若是真的被困在这里了,一切可就都完了。
他面露焦躁担忧之色,都被陆居临看在眼里,简直如鲠在喉,不舒服之极。但陆居临并非莽撞之人,虽然巴不得闻莳这个碍眼的家伙快点死,却又心知若要得到燕昭然的心,决不可于此时对闻莳狠下杀手。一旦仇恨结成,再要化解就难了。
不过,虽然杀不得,若能擒住也不错。
谁知身后闻莳忽然一声清啸,伴随着数人叫痛之声。陆居临一惊,抱着燕昭然转身,便发现闻莳竟然甩掉了那一帮太监侍卫,往园子外面遁去。
燕昭然却看见除了肩上的伤,闻莳背后白衣上也染了血。心知他定是拼着后背受伤,也要脱出重围,才得以施展轻功遁走。虽然心疼闻莳受了伤,但看见他能脱身,也是松了口气。
陆居临冷笑道:“朕还道他是个重情重义之人,没想到也还是为了自己的命,把你扔下了。昭然啊昭然,你倾心这等自私之人,就不觉得后悔难过?”
燕昭然不想与他争辩如何才是真正的重情重义,只望着已看不见闻莳身影的方向出神。闻莳与一帮高手缠斗占不了便宜,但他若一心想走,全力施为之下这宫里应该也没人能追得上,倒是不必再担心。
陆居临见他神色茫然不予回答,心中气极,随手将他整个人摔在地上,怒道:“好,好!你们倒是情深意重,他为了你敢孤身杀进宫来,你呢,看着朕心里却没有朕,从来不把朕看在眼里!”
燕昭然被他这么一摔,跌倒在地,半边身子都被摔得发麻,却神色平静,干脆将话摊开了说:“皇上言重了。臣从来没有不把皇上看在眼里,也很感激皇上的厚爱,只是情之一道,从来强迫不得。皇上如此执着行事,将臣拘在此处,却也只能留了臣的人,留不住臣的心!”
陆居临不怒反笑,“你说的倒是坚定,也不怕朕生气。你真以为朕不忍对你怎样吗?朕就饿你几日,看你到时是不是还说得出现在这番话!”
第三十七章:绝食
陆居临说到做到,当天就没有给燕昭然饭吃。
不仅如此,他还命人在燕昭然面前摆上一桌山珍海味,口蘑肥鸡,鸭条熘海参,樱桃肉山药……一道道好菜香的要命,把园里的花香草香通通盖了过去。
燕昭然不怕这些手段,腹中却不是不饿,要说没流口水,那是假的;但仅仅如此就想让他妥协,也就太小看他了。
宫中其余太监宫女见他闭上眼睛,面容平静,绝口不提要吃饭的事,也只好战战兢兢在他面前坐下,十几个人将一桌好菜分吃了。
这倒不是他们大胆,而是陆居临授意,就要吃给燕昭然看,让他止不住馋。
第一天,燕昭然不为所动,陆居临也知道区区一日难不倒他,根本就没来看他,也不指望他就这么松口。
不过,虽然在宫女太监们面前摆出平静,夜深人静之时,燕昭然躺在床上,肚子里咕咕直叫,那滋味却实在不好受。
肚子瘪瘪的,别说是下了软骨散了,就是没下药,也没失去内力,燕昭然都要觉得被抽干了似的没有力气。
陆居临舍不得下重手对付他,只能想出这等不高明的蠢手段。燕昭然根本不惧,还能反让他吃个亏。
但是这么一想,一代帝王如此痴情,都付了流水,饶是燕昭然身为局中人,也觉得叹惋。
第二日的情形也与前日一样,其余人大吃大嚼,放着他一个在旁边闻香。到了下午,燕昭然已有些头晕眼花,只好多喝几次水,聊作安慰。
晚上陆居临来看他态度是不是软化了些,看见他面色饿的泛白,眼睛也黯淡无神,似乎短短一天整个人都瘦了一圈,一时间也是心疼不已。
不过他这只是略施手段,如果连两三天都坚持不下去,岂不是笑话,也只好硬起心肠继续吩咐不许任何人给他吃的。
高公公跟在后头,看着燕昭然憔悴的样子一脸同情,随即转头要小太监把点心端上来,给陛下享用。
燕昭然依旧是被陆居临亲自抱到园中,坐在石桌旁。天上月光清亮,星辉暗淡,把一处小园染得抹上了一层春雾般朦胧好看。石桌旁的蔷薇花攀着檐柱,在专门的格子架上爬得肆意,月光透着花叶的间隙,投在陆居临脸上,淡化了帝王的威严,多了几分缱绻的俊美。
陆居临也不和他说些不好听的话,淡淡地说了几件朝里有趣的事,还说李篆今夜就将发动最后的攻城。
燕昭然静静地听着,饿的没力气集中精神。忽然闻到一阵不同的花香,桂花和荷花,还有槐叶的香气。
一队人捧着托盘走近,每只盘上一样糕点,原来那些不合季节的花香,是来自这些点心。
燕昭然看明白了是什么,倒没兴趣了,暗暗叹气。
槐叶冷糕,蜜饯瓜条和樱桃,雪山梅,莲子糕和金糕卷,点心并不多,每个盘子里只有那么三两块,但是颜色香气,都让人食指大动。
这些点心本来分别该是应季的时候才能做,现在全都端了上来,看得出很是费了些心思。
陆居临拈一块尝了一口,问燕昭然:“想吃吗?”
“皇上问的多余了,臣现在腹中饥饿,便是糟糠也想吃下去,何况是这等美食。”
“……并非朕一心想为难你,”陆居临目光莹然,含着些许期待,“只要你将前次那番话收回,不求你现在能接受朕,只是给朕一个希望,这些点心就都是你的。”
燕昭然不能摇头,只好眨了眨眼,道:“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如何能收回?何况感情一事,长痛不如短痛,臣绝不会为了一餐饱食而欺瞒皇上,如此只会害得皇上日后更难抽身。”
陆居临听他说这些假意为他好,实际上却是拒绝的话就不高兴。任哪个身居高位之人被一再忤逆都不会满意,何况是他这样的身份。
若不是真的舍不得,他早就想把这不识好歹的傻瓜拖下去教训教训!
陆居临冷着脸道:“好,你这话的意思也就是看不起朕这些点心了。你不愿吃,朕偏偏要你吃!”
他拣了一块莲子糕掰碎成小块,取了一块硬是塞到燕昭然嘴里,手上用力,逼他吃了下去。
燕昭然万万想不到陆居临还有这个主意。虽说吞下肚的只是那么小小的一块,可是唇齿间残留的一点点香甜,和空荡荡的腹内增添的一丝充实感,都鲜明得让人忘不掉。
如果一直不让他吃,或许还能淡然地忍受下去;可是陆居临偏偏要给他这一点甜头。说是甜头,却如大麻毒药,只沾了一点根本无法满足,连骨头都在大喊着渴望更多。
燕昭然实在忍不住,咽了口口水,拼了命地转开视线,不愿意往那些甜品多看一眼。
陆居临见他如此,终于满足大笑:“哈哈哈,朕还以为你真是那淡泊无求之人,原来也要败在这一块点心手里。”
他原本有些阴鸷的神色转变为欣喜,连忙又取了一小截蜜饯瓜条递到燕昭然嘴边:“昭然尝尝这个罢,和你刚才吃的莲子糕是不同的味道,朕觉得更好吃些。”
可怜燕昭然连扭头躲开他喂食的手也做不到,只好屈辱地闭上眼,强迫自己不去在意鼻端处糖渍和青瓜的香味。
“真的不吃?”陆居临重又有些失望,却不收回手,循循善诱道:“你在宫中用膳也不多,想必没有尝过宫中秘制的蜜饯瓜条的味道。朕告诉你,这蜜饯表面微有糖液,不像宫外那些货色瓜肉软绵,反而色鲜肉脆,清甜爽口,虽然不是什么珍贵材料,但胜在色香味都是天然,朕小时候爱吃的紧。”
燕昭然闭着眼睛,只觉得这个场景荒谬可笑,简直如无聊逗狗一般,心中屈辱。任陆居临怎么好言描述,都闭紧了嘴死不张口。
陆居临终于失了耐心,将手中的瓜条扔在地上,恨恨地拂袖,把桌上一干点心瓷盘都拂下桌去,叮叮当当摔了个热闹。
“你当朕是什么?好言好语地劝你,一心一意地宠你,处处忍让时时包容,就连朕的母后皇子都没受过这样的待遇!”他气道,“你呢?从来不肯顺着朕一点,净给朕脸色看!呵,你想保持清高,不肯屈从半分,那你就自个清高去罢!饿死了也是你自找的!”
燕昭然再一次看着陆居临被自己气得放下狠话,头也不回地离去,却不像从前那样愧疚了。
早该明白,君王情意,就如同上天施与的怜悯一般,从来都是高高在上,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偶尔能小小地屈从,是情趣;能长久地忍耐,是骄傲。他现在算是明白了,陆居临口口声声说爱他宠他,其实也就比宠爱一只鸟要深上许多而已吧!
若是真爱,岂能使出这样的手段,将他视作猫狗一般玩弄?非要得到甜头才能给出的宠爱,他要来又有何用?
难怪这么多年,他都不曾被陆居临感动。
燕昭然想通了这些,忽然有些心灰意冷,更没有力气与陆居临虚与委蛇下去了。第三天,陆居临没有来看他,宫中的太监宫女似乎得了命令,也并没有特意在他眼前享用饭食。
只不过,就是不给他吃的。
燕昭然却已经没在乎这个了。他身体本来强健,饿上三天并没大碍,之前只是不适。没想到饿久了之后,人都有些恍惚,有些麻木,反而不觉得饿了。
感觉整个人轻飘飘一样,好像能飞上天。
想到此处,燕昭然微微一笑。若是真能飞上天就好了,就能飞出宫去找闻莳了。
第四天,高公公来看了看他。那时他软在椅子上不想动,也不想说话,不过他的样子可能很糟,让高公公面带同情摇了摇头,又急匆匆地走了。
第五天,第六天……
陆居临这次的确心狠,竟然一直没有来看他,依然坚持不给他饭吃。到了第六天,燕昭然已经饿昏过去了一次,却不松口求饶。
第七天,陆居临面色沉沉地来了,看见他瘦的厉害,也没说什么,只让人把昏睡的他摇醒,问了一句是不是还要坚持下去。
燕昭然被饿的有了脾气,也倔了起来,不管陆居临问什么都不回答,送到嘴边的吃食也一概不理。
陆居临看他还没到极限,似乎还能坚持,脸色更是难看,反倒是高公公实在看不下去,又深知其实陆居临心里也不愿这么做,才求了几句情。
结果燕昭然宛若游丝的一句“我不吃”,半点没给高公公面子,陆居临存心让他受点教训,忍住了心中翻涌的难受,再次走了。
到了第九天,陆居临才终于慌了起来,恍然明白燕昭然其实是一心求死,根本就没打算臣服于他。连忙带着人慌慌张张地赶到小园,张罗饭食要塞给燕昭然吃下去。
燕昭然饿得几乎一直在昏睡,虽然未必瘦了很多,但看起来气色就和濒死之人没什么两样。即使被陆居临摇醒,也只是用不屈与微讽的眼神看他。至于陆居临如何好说歹说求他吃些东西,如何道歉如何自我批判不该这样待他,都没有用。
就算陆居临在燕昭然昏迷的时候给他灌些糖食,只要他一醒,都会通通吐出来。
陆居临一开始被他如此行径气得发抖,后来却是害怕他真的会这么坚持下去,直到死去。愁了整整一天,又询问高公公有什么好主意,才定下心来。
此法虽然恶劣,只怕会令燕昭然对他更为厌恶,但仓促之间,却也没什么好法子了。
他端着一碗温汤,把燕昭然叫醒。
“别再闹了,把汤喝下去养养胃,慢慢的吃点东西吧。”
燕昭然抿唇不答,连个多余的眼色也懒得给。
陆居临却不像之前几次那样无可奈何,反而冷漠道:“不吃也可以。你可记得雪朝城外十里处有一处山庄,庄主姓段,是江湖上一个高手,有一个女儿,闺名绯缃?”
燕昭然一听就明白了——陆居临竟然以段绯缃要挟他!
陆居临见他沉默不语,又道:“那姑娘现正在雪朝城南逛首饰铺子,朕一声令下,什么后果你也明白。昭然,这碗汤,你真的不肯喝吗?”
燕昭然闭了闭眼,不敢拿段绯缃的命开玩笑,终于出声:“我喝。”
陆居临大喜,连忙小心地喂他喝汤,按照太医的意见,慢慢给他吃些清淡养胃的食物。如此谨慎照料数日,才恢复了些元气,看上去不再像个将死之人。
至于之前生过的气,说过的狠话,陆居临却是再也不提了。
第三十八章:剖白
经此一役,燕昭然对陆居临的种种情绪更淡了些,即便后者恢复了温柔,日日来陪他说话,也不再怎么搭理了。
陆居临独掌天下,朝中没有后顾之忧,又兼之为了避免麻烦,掩饰做得极好,于是即便他为了燕昭然神魂颠倒,不惜金屋藏娇日日陪伴,也没有谁大着胆子说他的不是。
陪在燕昭然身边时,陆居临都是装作没看见他的冷淡,自顾自地笑语不断,但夜里回宫躺在龙床上,却总有排解不了的忧愁惶恐袭上心头。
如此相安无事地过了几日,晋北捷报传来,翰达耶被李篆手下混入了国都辟光,里应外合之下,攻城一战尤为顺利。翰达耶眼见大局已定没了转机,长叹之下只得投了降。
从此,琉国成为启国的第二个属国,此后百年虽异心未失,却也翻不出多大的波浪了。
陆居临得了这个消息自是欣悦,下朝之后处理了些杂事,忙往燕昭然这里来,想要和他分享这件喜事。
燕昭然听了这些,神色却是淡淡的,执起一旁的热茶品了一口。
自从绝食之事,陆居临愧疚不安,便解了他的软骨散以作弥补。不过虽然他能行走自如了,但内力全无,宫中又无亲信,绝不可能逃出宫去。
陆居临见他无甚欢喜,问道:“我大启得胜,你难道一点也不开心吗?”
“这是喜事,我本来也该欢喜,”燕昭然弯了弯嘴角,有些自嘲,“不过想到其中功劳,大头都是李将军的,我心里就有些复杂了。”
他似笑非笑地瞟了一眼陆居临,随即闭目养神,不再多言。
陆居临这下知道自己戳了他伤口,又明白李篆其实并无过错,种种所为其实还不都是他这个做皇帝的所指使?心中急的抓耳挠腮,面上只好温言哄道:“本来他这次得胜回朝,是要封一品大将军,但你若是不开心,朕来日寻个由头治他的罪削他的官,替你出口气可好?”
燕昭然心中明白他这番话只是安慰,并不可能实现,凉凉地道:“皇上过虑了。李将军少年英才,正是朝中所需,皇上若是真的如此做,倒显得我气量狭小,更落下话柄。”
陆居临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要被他冷冷驳回,数日以来倒也习惯了,不再发起帝王脾气。这时被燕昭然一说,只好笑了笑不接话,专心致志地批改手中奏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