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时无话,小园里花瓣被风吹得乱飞,倒别有宁致,气氛才和缓了些。
陆居临批改完一叠折子,松了松心神活动肩膀筋骨,忽然听见身边均匀而轻浅的呼吸声。他往燕昭然身上一看,发现他微皱着眉,脸上既有忧愁又有天真,竟然睡着了。
只喝了几口的茶已经凉了,不再冒出热气,陆居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难得松懈下来的睡颜,只觉得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惊醒了他。
燕昭然靠近陆居临的一手放在扶手上,软软地垂着,忽然在梦中不自觉痉挛了一下,手指抖动。
那只手倒从不握剑,多年养尊处优被养得称得上细腻。陆居临如猫爪挠心,直想把那只颤动了一下的手握在手里,苦苦忍了半晌也还是没忍住,轻轻地上前抓在手中。
“昭然……”
陆居临小声叫燕昭然的名字,见他并无反应,料想真是熟睡了,才松了口气,低头在那只手的五片淡粉色指甲上挨个亲了一遍。
外面虽还是冬日,小园里却春暖花开。春日本就是情爱萌生的季节,陆居临也不知是不是受了影响,忽然之间起了怜爱酸涩,心中有许多话想要说出口。
“朕知道你心性坚定,若是爱上便难以回转,如今对你做了强迫之事,绝非朕的本意……累你如此,如今连一个笑容都吝于施舍,想必你也是恨透了朕罢。”
“朕初见你的时候,也是朕这一生最危难的时候,沧浪江上那个身姿如风、力斩刺客于剑下的少年,朕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那时朕已将你放在心里,想着你年纪还小,慢慢引导便是,不用操之过急。谁知道如此数年,你竟然一点也没念着朕的好,处处躲着朕。直到后来你师兄闻莳出现,御花园中你们私下说话传到朕耳里来,朕才知道……原来朕遇见你的时候,就已经迟了。”
“你宁愿饿死,也不愿有分毫妥协,实在令朕伤心。朕想了几日,或许真是朕的不对,毕竟朕就算身为天子,也不能逆转时岁,而爱恨执念,又并非时岁所能抹去。朕想将你留下,只怕是大错特错了。”
陆居临把话尽数说出口,忽然一阵轻松。痴念妄念好似都消散许多,唯胜些许珍视不舍还存留心中,一时心软便出言道:
“朕已在这园子内外布置好许多防备,如果闻莳真心爱护你,还敢再来救你,朕不会再手下留情。如果他武功不济,下场就只有一个死字;不过……若他神通广大,有那个本事能带你走,那想必一切都是天数,朕从此便放手,再不去打扰你们。”
“昭然,你说这样可好?”
他说完这些,又看了燕昭然许久,招来宫女寻一张毛毯给他盖上。直到高公公来禀告说太后有请,才在他嘴角一吻,万分不舍地去了。
陆居临离开后,燕昭然蓦地睁开眼睛。他方才不过是假寐,并未熟睡,陆居临说的每一个字都被他听在耳里。
陆居临能想通这些,令他大感意外。不过若他所说当真,闻莳又能请来师父的话,一切便再无烦忧了。
当晚,燕昭然因为白日听到陆居临所言,大感安心,是以睡得格外香甜。
中过软骨散之后,他才知道能自由翻身的睡眠是多么舒适与可贵。躺在软软的被褥上,伸伸胳膊弹弹腿,不再如僵尸一样保持一个姿势整夜不动,绝对是人生一大幸事。
能睡的香,燕昭然很满意;但这香甜的美梦被打断了,幸福转为不幸,可就让他太恼火了。
所以,当燕昭然睡梦中感觉有人在翻动他的身体,来来回回地在他身上折腾时,第一反应竟然不是危机感,而是被打断睡眠的暴躁。他愤怒地睁开眼睛,浑然忘了自己失去内力的事,只想在那人脸上来一拳。
结果,入眼见到堂堂启国皇帝竟穿着太监的服饰,像个采花贼一样正在他身上上下其手,房间内毫无灯火,窗纱透进明亮的月光,怎么看怎么才只是半夜。
陆居临尴尬地咳了一声,讪讪地松开放在他身上的手,咕哝了一句:“你怎么醒了……”
燕昭然只觉云里雾里莫名其妙,甩了甩头清醒了些,这才闻到空气中一点异香,顿时沉下脸色:“不知皇上大半夜在臣房里做什么?还有这香味,皇上是想让臣昏睡多久?”
陆居临做坏事被他撞破,简直把皇帝的面子丢尽了,却也不想让他误以为自己是不守礼的登徒子,难得一见地摸了摸鼻子呐呐道:“朕方才是在给你穿衣服,并非你所以为的那样。”
燕昭然这才看见自己身上的确被歪歪扭扭地套了几件衣物,也是太监的服色。一怔之下有些摸不清头脑:“皇上半夜来给臣穿这?为什么?”
陆居临又咳了一声,犹豫了一下似乎觉得没什么不好说的,便挺直了腰杆正色道:“此处已被闻莳得知,他日若是携了帮手再来,宫中高手未必挡得住……朕自然该早作准备,将你转移到其他隐蔽地方。”
燕昭然冷冷道:“想必我走之后,此处就要遍布杀阵用以对付我师兄,对吧?”
陆居临倒是坦然:“情场如战场,朕并不为此羞愧。”
燕昭然有点失望,心想陆居临白日说不会再手下留情竟是真的,沉思半晌道:“既然如此,皇上大可白天就带臣走,何必等到现在,以天子之躯,做这偷鸡摸狗之事?”
陆居临只是苦笑并不回答。他如此作为,一是不愿惹得燕昭然不快,只想瞒着他偷偷行事,大局已定之后再任他闹去;二是夜间无人,才容易避开耳目。没想到这砚南进贡的异香对燕昭然竟无作用,才有了眼下的尴尬。
燕昭然也没指望求一个回答,便默不作声自己穿戴好了衣物,翻下床来道:“臣好了,请皇上带路吧。”
陆居临也不多话,领着他悄然出了宫殿,和小园内等着的奴才汇合。一行人提着灯笼,默默地出了小园,把燕昭然夹在队列中间,往偌大皇宫中的北边行去。
燕昭然对内皇宫一无所知,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停下,虽然不认得眼前的宫殿是什么地方,但看其所处偏僻,装饰冷清,莫名地有些萧瑟之意,猜测着这大概便是所谓的冷宫。
几人脚步不停,陆居临看他神色有些疑惑,小声道:“此处虽是冷宫,其实另有天地适合躲藏,只是难免要委屈你一段日子了。”
燕昭然不置可否,只遗憾陆居临还是疑心太重,始终要在皇宫内给他找地方,却不肯去考虑天下之大,能藏他的地方有多少。
一行人渐次走上台阶,为首的公公朝守门的侍卫躬了一身。几个侍卫显然是早知情形,互相看了一眼,便点头让人通过。
燕昭然对这阴森森的地方没什么好感,被陆居临拽了一把,乖乖地跟着往前走,才跨进门两三步,忽然异变陡生!
仿佛是冷宫内所有的灯都被点亮一般,原本漆黑的窗洞里一扇接一扇地亮起暖黄色的光。青石走道两旁的石灯,明明无人执火,却凭空亮了起来!
这鬼气森森的冷宫,一瞬间变得灯火华美、温暖正气,气势比起正宫大殿也是丝毫不让。
陆居临瞳孔猛地一缩,拉着燕昭然的手就后退了一步!
青石板路的尽头,宫殿门前,一个被灯光染得朦胧的身影,忽然出现。
第三十九章:归来
那个身影颀长,似乎是一个穿青衫的男子身形,然而不知怎地,却怎么也看不清楚,只有一个朦胧的轮廓。
他似乎是陡然出现在路的尽头,之前没有谁看见那里竟还有人。然而他一旦站在了那里,就如同山河扎根于大地一般,巍峨沉稳,不动分毫。
为首的太监乍看见他,差点吓得把手中灯笼扔了,一想到这是疯传闹鬼的冷宫,更是心惊胆颤。但想到皇帝就在身后队伍之中,这太监也只好装起胆子,大声喝道:“何人在此装神弄鬼,速速报上名来,定要治了你的罪!”
那身影闻言,向前走了几步,脱离了熏黄的灯光,这才慢慢显出清晰的模样。原来不过是一个面目普通的清瘦男子,穿着一件普通的青衫,明明看起来是如此乏善可陈,偏偏他站在那里,就能让人觉得平静安定。他声音低沉如水道:“上古遗民霖川,见过启皇陛下。”
燕昭然一见此人,一颗心早不知道欢跳到了哪里,差点喜极而泣,顾不得自己手还被陆居临紧紧抓住,喊道:“师父!”
那自唤霖川的青衫男子淡淡一笑:“这么多年才又听到这一声师父,昭然,你可让为师好生失望。”
燕昭然在他面前,顿时像个小孩子一般被一句话教训得抬不起头来。
陆居临在他旁边,心中宛如起了惊涛骇浪,掌中却还紧紧攥着燕昭然的手。他被霖川一句话揭穿身份,也就不再冒作太监藏在队里,牵着燕昭然往前走出来,语气肃然道:“哦,你便是那传说中的半仙,昭然的师父?”
他一边说话,一边就有门口的侍卫发现不对,匆匆燃起信号求援。
霖川似乎并不急着要把燕昭然从陆居临手里带过来,一动不动站在路的尽头,平静道:“不错,我就是霖川。”
陆居临冷冷道:“不管你是何人,只要私自夜闯皇宫,便是死罪,来人,把他拿下!”
他一声令下,太监里顿时跃出几个高手扑向霖川。这些人间武功的大成者,轻功运起速度极快,只是一霎便扑到了霖川的身旁!
霖川却站在原地不动,眼波一转,只是缓缓抬起手来在空中一指。
只是一指!不知怎地,那些高手就像忽然间不能往前半分,纷纷跌倒在地上,宛如死了一般再也不动弹。
陆居临浑身一震,直到亲眼见到此人举手抬足之间便治住能牵制闻莳的几名高手,才深深意识到所谓的“半仙”,究竟有怎样的神通。
果然,天下间竟有此逆天人物,实为他心腹大患!
霖川微微闭眼,神情不动波澜,“陛下大可放心,这几人只是一时脱力,天亮便可好转。我来此处并无恶意,陛下只要将小徒相交于我,这皇宫我自会离去。”
“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把皇宫看作何地?!”陆居临胸中气血翻涌,又正逢禁卫军带人赶到,无须指挥便结好阵形,密密麻麻朝霖川围去。
霖川只是一哂,这回连一指也懒得了,只见靠近他三丈之处似有一道无形墙壁,将所有人都拦在外头,进不去半分,有人引弓搭箭,箭羽触到这面无形墙壁也只是跌落。饶是禁卫军人数再多,也是丝毫无用。
他道:“陛下真龙之气,对我等其实大有威慑,这皇宫有百年龙气浸孕,非同小可,即便是我也不敢小视。我之所以坏了规矩出入皇宫,也只是情急之下为了小徒而贸然行事,还请陛下见谅,放了小徒。”
陆居临到了此刻,心中已是绝望,知道今日怕是留不住燕昭然了,只是手中温热实在不舍放开,漠然问道:“闻莳呢,他怎不来?拉来师父做帮手,自己却缩在后头,算什么男人!”
燕昭然也是一愣,连忙看向霖川,心中疑惑。
霖川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他与你之事被他父亲知道,一怒之下罚他的跪,不让他随我来此,到如今已经跪了四天。你大伯脾气如何你也知道,既然如此,我做师父的,来相救徒儿又有何不可?”
陆居临听到闻莳被罚跪,心中十分解气,拉着燕昭然朝霖川道:“好,你有本事,你就从朕的手里抢走他!莫要以为朕不懂你的弱点,朕皇族血脉可封存神妖之力,只要你染上一星半点,都离不开此地!”
他说罢,从怀中摸出一张符纸,攥在手里。
原来他早防备霖川来此,便让上次布出阵法的道士用他的血画出一张防身符纸。一旦使用,混有他的血的雾气就会弥漫身旁方圆两丈,一旦霖川近身沾染上这些雾气,任他手段通天,也是无用。
霖川却轻轻摇头,“此等手段,又如何拦得住我?”他再一次缓缓扬起手,在空中画了个圈,陆居临连忙戒备,就要使用那张符纸!
下一刻,他眼一花,便看见霖川身边忽然多了个人,一身太监服饰,面容英俊身姿傲然,耳上还有他亲手戴上去的白玉铃铛,不是原本被他拉住的燕昭然又是谁?
陆居临倒吸一口气,连忙看向旁边,才发现那里站着一个木头假人,他手里握着的,分明是这假人的木头手!
“昭然——!”刹那间,永远失去的痛苦侵袭了他的心,陆居临情不自禁地大喊出来,死死地盯着霖川身边的燕昭然,良久良久,才惨然一笑。
燕昭然看他模样,嘴唇翕动了一下,还是没说话。
夜色被禁卫军的火把、太监们的灯笼还有冷宫的灯火映得明亮,可与圆月争辉。场上数千人都鸦雀无声,不敢有半点动静,都听着启国的皇帝轻声说话。
“朕今日见你睡着,忽有所感,于是告诉自己若你真能离去,那么一切都是天数,从此不再扰你的生活。”陆居临面色惨败,“如今看来,你与朕之间,当真是缘分已尽了。”
燕昭然脱身在即,也就不在意有些过往,见他如此,便想要出言安慰。陆居临却摆了摆手,不让他说话,自己继续道:“朕知道你想些什么。只怕事到如今,朕为你做了这么多,你心里还是以为朕对你并非真爱,只是得不到所以在意,是也不是?”
燕昭然愣住,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只好不给回应。
“但这次你错了,朕并未当局者迷,很清楚心里想要的是什么。只是,朕的脾气,朕的骄傲,朕有太多太多做不到,才把你越推越远。呵,说这些到如今也是无用了,朕只是……不想让你带着对朕真心的误解,就这样离开。”
此时此刻,陆居临又脱去了方才的惨淡痴狂,神色温和如他从前千百次对燕昭然一般,微微一笑:“朕既然说了从此不再相扰,就说到做到。你离开以后,便可逍遥天地之间,再不为朕所累。你师父神通广大,想必能让你内力恢复如常,朕便不再多事了。”
“走罢!记得好好照顾自己,莫要让朕得知你过的不好。”
陆居临说完这番话,宛如要斩断一切一般,果决地转身离开。高公公早就赶到,此刻连忙安排众人退去,逐一登记姓名交待今夜之事不可多说,否则日后有谁漏嘴,一旦查出就要斩首。
很快,刚才还挤得满满当当的冷宫庭院里就走光了人,只剩霖川和燕昭然两个,竟是谁也不来搭理了。
燕昭然有些恍惚,望着门口出神。霖川也不催他,普通平凡的面容始终平静无波,似乎不会为任何事而动容。
半晌,燕昭然才开口:“师父,我们走罢。师兄此刻还在罚跪,我要赶回去给他求情……”
霖川应声,执起他的手。
十年居于此城,早晚进得此宫,每日见得此人。
而这一切,都要别过,从此只是记忆里晶莹的一点烟砂。
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春光如此可爱,令人爱惜得想要将之留下,可是又有谁能真正挽住时光,令其不动?
该走的,都会走,谁也不能强留。
数百里外,拖雷郡,淮安城。
淮安城的刺绣闻名天下,坊间绣娘技艺之高超,神鬼莫及。这座城数百年来从未染过战火,可说是是天下最为平静安逸之地。
闻莳和燕昭然从前的家,便在淮安城外南边一座山上,乃是夷则山脉的支脉。
山上一座小园,其中点缀数栋精巧楼阁,假山草木,布置得快赶上麒麟郡长安郡那些有名的园林了。地方虽然不大,却移步换景,变化无穷,立在这罕有人至的山间,实在有些可惜。
当然,这座园林的主人,是丝毫不觉得可惜的。
此刻,园林中一座小楼门口,闻莳端正身姿,稳稳地跪在台阶前。他在此已跪了四天四夜,双膝都已麻木,神情却并无半分萎靡,只流露出些许的焦急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