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眼看着我,泪水再一次在光洁的面容上滑下。
为什么这个人的眼泪,能有这么多?
我转身而走,吩咐左右道:“长乐王府,多加些护卫看护王府。”
原本的软禁,变成了如今的囚禁。
我原本并不准备如此的决绝,但时势所趋,我亦只是随波逐流。
张开自己满是老茧的双手,我在耀日下看得分明,上面的血渍,什么也洗不掉。
第九章:洪水
回到寝宫,母后递给我一张单子:“这是你的聘礼。”
我一怔,她微笑地看着我:“你不是要娶媳妇了么?这些都是准备送到赵国去的,我帮你拟好了,你
过个目。”
看着母后欣慰的面容,我的脸上也渐渐浮起了笑意:“母后拟的单子,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
…这……我上一次见张嫣的时候,她……她还是个孩子……”
母后轻轻一笑,握着我的手道:“我听说啊,她现在出落得可漂亮了,跟她父亲长得像……”
我在母后身边坐下来,母后将面前的茶推在我的面前,看着我的眼睛轻轻道:“你平时,房事上荒唐
的时候多,等她来了,你可要收敛些,毕竟是你的皇后……”
我颔首道:“母后教训的是,若能得阿嫣来长安,我必好好待她,绝不相负。”
母后……对父皇的事,本便有心结,我自然不能走我父皇的老路,让母后看着我伤心。
韩信走了十日后,韩军来朝廷催粮的信函便也一起到了。我再次召见了刘建,这是他被禁足后第一次
出府。
我将调动军粮的凭证交给他:“你执此可径入太尉军中,朕已封韩信为征东大将军,如今,朕封你为
征东军监军。”
刘建点点头:“那臣应该如何行事?”
我沉吟道:“战中,你竭力辅佐韩信,助他功成。待功成之后,你便带他回京,若是他不愿,你可当
众宣布他谋害父皇的罪状,就地斩杀他。”
刘建伏地叩首:“臣定不负皇上的隆恩。”
我道:“你去吧,朕在长安,等着你的捷报。此役一毕,朕便着手帮你恢复王爵。”
刘建向我磕了一个头,道:“谢皇上。”
刘建走后,我仍是有条不紊地处理着京城的事物。不久便收到了赵国的来函,说郡主张嫣已在其父赵
王张敖陪同下,行进在前往长安的驿道上。
在张敖尚未到长安的空挡间,我吩咐人做了一件事,那便是为我在京城偏郊定了一座宅院。
马车辘辘地前行着,直到在门口停下。挑帘,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座不起眼府邸。
这天下了雨,内里坐在堂上等候的人,见我便衣进来,便急急忙忙地迎上,仰起的娇俏俊颜上满是惊
喜:“皇上怎么来了?”
我笑着看他,他踮起脚,帮我摘下遮雨斗笠,将我冰冷的手放进他的衣中温暖。
我由着他为我暖手,半晌才抽回了手,径直走进内室。回首望他,却见他抱着我的斗笠呆呆地站在门
口看我。
我笑了一声,招手道:“过来。”
他脸上忽然飞起我很久不曾看见的害羞神色,便朝我趋步而来。我看着他如情窦初开的少年般的面容
,心下十分满意。
我变了呢。我尚记得我刚刚遇见他的时候,他对我的谄媚,对我的逢迎,看在我的眼里,曾引起我的
厌恶。
但是如今,即使他再露出这样的表情,我只会一笑而过,满意自己拥有了一个适用的玩物。
我不再以权势挟持他人为耻辱,相反,如今我眼中,这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我是帝王,这是我天然的身份。如今我已不再幼稚如初到时那般懵懂,那般迷茫,我不再在意一个人
,是爱我,还是爱我的位置。
如今,我的地位和我,早已浑然一体。
母后要我等张嫣来长安后,收敛一些。意思我也明白,我那些侍寝,她什么时候想收拾了,就会帮我
收拾收拾。这句话便是她提前给我打的一个招呼。其他的侍寝我倒是并不很在意,我几乎都记不住她
们的名字。但是籍儒身份太特殊了,留在宫中,母后无声无息地让他消失,只是举手之劳。我终究还
是有些不舍得的,他太难得了,我再一次的上他的时,抱着他入眠的时候,心中便如明镜。
我喜欢他的身体。
他为我铺好座椅,跪在我脚边帮我捶腿,秋凉风紧,他却毫不在意般,就这么跪在了冰凉的石板上。
我一手将他拉起,让他坐在我的腿上,他小声地惊呼。我刮着他的脸道:“出宫住着怎么样?”
他害羞地低下头,将脸往我怀里蹭:“籍儒住着很好,皇上要籍儒在哪里,籍儒便在哪里……”
我笑了笑,便抱起他走进了卧房。
我和他一起滚在床上,他永远都有无尽的方法,让我在他身上发泄直至忘记烦恼。
在冬日来临的时候,我在长安城的门前,接待了远道而来的赵王。
最先映入眼的,不是赵王的銮驾,却是张敖日光下的暗青王服,长空下的碧影,飘逸无匹。他走到我
的身前,右手牵着一个乖巧的小女孩,她正眨着眼睛看我。虽然年幼,却已有了冰姿玉态,如只存在
于玉楼金阙中的瓷娃娃一般。
雪云散尽,空阔晓晴,梅心处处,傲霜欺雪,印得她的脸颊通红。
“赵王能来京,朕心甚慰。母后也想念姐姐。”
赵王銮驾中挑起一角珠帘,露出的绣花鞋,便是我的姐姐,鲁元公主。
张敖牵着张嫣,将她的小手交在我手里:“阿嫣,还不快拜见皇上?”
我笑了笑:“免了。”
却在我触到她手心的一刻,她尚是少女的容颜上,霎时间一片绯红。我一怔,下意识地握紧了她的手
。
她还太小了,她必将成为我的妻子,虽然如今还缺时日,但我一定会好好待她。
……
…… ……
原本一切都如我想象的一般,顺利的进行。但忽然飞来的横祸,仍是让在天下大局中破爬滚打,驾轻
就熟的我,一下子举足无措。
这一次,不是人祸,而是天灾。
大雨,是从春天开始的。
我虽然听过诺亚方舟的故事,但曾经生活在现代社会中的我,却从来没有切身体会过神话传说后面,
隐藏的人类厚重的无助和无奈。古巴比伦,记载着天上诸神对是否要用洪水毁灭世人展开的激烈辩论
。古印度,则有摩奴得到一条鱼的启示在洪水中救世的传说。古埃及,只有智慧神成为大洪水的幸存
者。
看到苍茫的天下,看到四处流落的饥民,我这才知道,我所懂得的一点点权谋之术,在漫漫的历史长
河中,只不过是微末之流。我自以为能饕餮天下,却为天下所饕餮。
整个江山,一瞬间便被连月的大雨拖入了风雨飘摇中。
我这才知道,原来这座江山,从未停止过灾难。之前的风调雨顺,让我太大意了。
螺旋的两半一直在不停地旋转,从未停息,灾难永远在意想不到时从天而降,在无数次抗争中结束。
这样的灾难,有天灾,也有人祸,从女娲补天到精卫填海……但我的眼光太偏颇了,以至于忽如其来
的洪水,让我应对无措。
韩国和淮南被淹成了大泽,行路都困难,困在哪里的几十万军,动弹不得。不说剿贼的韩信,就连造
反的淮南王英布,都变得失声。
天下嗷嗷,虽然不再有雄兵急行,但漫天的流言,却四散开来。
有人说,这是因为新帝失德,所以上天才降下暴雨惩罚。新帝得位不正,夺了长乐王的江山,这是逆
天受谴。
这一日我正抑郁坐在御花园里看雨,脑中全是昨日萧何呈上的各处受灾的奏折。我本想在御花园中缓
口气,却不想看着雨阵阵落下,心情越来越郁卒。
远远望见张嫣撑着伞在宦者的服侍下向我走来。
她准备在后年满了十二岁的虚岁时,嫁给我。现在养在母后身边,就如她的小外孙女。母后很疼她,
比对我小的时候还好。张敖和姐姐鲁元公主在长安住了十日,便回了封地。
只见张嫣的小脸上红扑扑的,在厚厚的棉衣包裹下,便像一个精致的人偶。
她对我也没有了最初的拘谨,原本总是躲在母后身后,不愿意和我说话的她,却在我送了她无数的玩
物和器用,跟她说了许多玩笑话口,渐渐地对我放下了防备般,露出少女般的表情。
她笑盈盈地望着我:“皇上在这里做什么?”
我温和地笑着望她:“朕在这里看雨呢……”
她撅起了嘴,拉起我的手:“雨有什么好看的,皇上陪我去太后娘娘那里玩嘛。”
我牵起她的手,温和地笑着,点点头道:“好,咱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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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京的行程,是萧何为我定下的。我无法放任自己再在皇宫中不知所以地混下去了。我准备到灾区,
去看看事情到底严重到了什么样的程度。
我从渭南,一直到河东,一路行进月余。朝中的日常事务,交给了萧何和母后。
我出行之事,并无几人知晓。路上都是我随行的官员为我开道,只说是办差。
我每日都要带着斗笠,在众人的簇拥下,到河岸上去踏看水情,十几处决口堤岸大抵都已看过。大堤
决口,堤外数千顷良田已成了荒凉的水沼。
我驾着马,嘴唇在寒风中裂开了,却一点也感觉不到疼痛。风中只觉得面皮紧绷,我微微虚了眼,遥
望着远处滔滔的大河,对身后的紧随的人道:“陈平,你也是通晓治国之术的人了,你可知这条河决
过几次改道几何么?”
陈平稍稍纵马跟上了我,欠身说道:“恕臣没有留心……依臣看来,大抵十数年、三五十年总要改道
一次,决口则几乎年年都有——只是今年尤为严重。两岸百姓的生计福祸,都牵动于此河上。”
我叹了口气,缓缓地道:“如今看来,朕最缺的,便是治河的人才。将相文治有你们几个在朕身边。
武功征战,有樊哙,韩信。可懂治河者,太少了……”
陈平却微微一笑,躬身道:“圣心如此仁慈,上苍必定保佑,皇上无须过虑。”
我心下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仍是朝前走去。
却忽然听见如沉雷般的滚滚隆隆声,击撞着大地隐隐而来,那是河涛滚动的声音。
天空似乎都被撼得簌簌发抖。适才还宁静的堤坝顿时哗然大乱。
保头嘶声大着:“潮神来了!快到山岗上回避!”一时间,人叫声、狗吠声、一群群百姓连成片、如
蚂蚁般蠕动着争先恐后朝后涌去。
“皇上……快走!”
我仍是看了一眼河堤,这才驾马掉转了方向。背后传来的河涛呼啸声,如千军万马般铺天盖地而来…
…
事后我召来了当地的地保,他并不知道我的身份。他一进来,先向陈平行了大礼,他行完了礼,战战
兢兢地跪在那里,我在一旁道:“我等在来此地的途中,听了很多新编的民歌,你都唱来听听。”
“诺。”
说罢他跪在地上唱了起来:“日将没,月将升,檿弧箕箙,几亡汉国。洪水至,乾坤灭,何时日月能
换天……”
陈平看着我的脸色,止住了地保的歌唱,将他打发走了。
我阴沉地坐在那里,陈平走到我的身前跪了下来:“皇上,臣等不查,原来那些反贼竟已编好了民谣
……日者帝君之象,月者王者之象,日没月升,王进帝衰,其为诸侯干政明矣……”
我淡淡地道:“他们编了民谣,还要百姓愿意唱。看来,这回天下真是将这场洪水算在朕头上了。”
陈平还想说什么,我抬手止住了:“朕歇息片刻,你先下去罢。”
这时外面忽然进来卫兵通报:“大人,外面有人求见大人。说是,愿为大人解燃眉之急。”
我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襟,道:“恐怕是治水之人,不用召进来了,我亲自出去迎他。”
推开驿站的大门,强风骤起,却如风入松林般静谧。
枕畔春梦中,有时夕阳上帘钩,清雅的容颜,我一直不曾忘记。
只见他背对着我,在光线骤暗的乌云下,如同一抹亮色。
我这才发觉,原来我每次见到他,都是我最需要他的时候。
心中不知又涌起了怎样的情愫,我走到他身边,轻声唤道:“子房?是……子房罢?你……”怎么会
在这里?又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他回首看我,一如初见的容颜,清浅一笑,墨色的布衫,似乎带着雨后江南的书卷香。
“皇上辛劳了……”他微微垂了首,淡淡地道,“皇上满面都是风霜,臣怎么还敢窃居深山……”
第十章:祭天
春天早已零落的花瓣,随着清风落进他的碧衫中。
暴雨过后,群鸟嘤鸣,树叶沙响。
我走到他的身前,笑了笑:“你从哪里来的?进来歇一歇吧。”
他微笑了一下,只是侧了身子看着身后的洪水道:“皇上可是在寻治水之人?”
我点点头:“山河蒙难,朕心不忍,愿得治水贤者,以高礼相待,子房是要给朕引荐什么人么?”
他微微颔首,道:“原来皇上如今最缺的,是治河的能臣。”
我一怔,听他话里有话,便问道:“难道不是?”
他的眼角微弯,道:“成汤刚取夏鼎时,天下大旱,民不聊生。然成汤仍是一代明君,为何?”
我从善如流地问道:“为何?”
“天下不患寡而患不均,若是皇上趁着洪水滔天时,整顿吏治,严查贪腐,定能拱手河山。”
一阵强风吹来,我抬袖为他遮蔽风沙,引着他来到避风处,沿着河道漫步而去。
脚下淙淙浊浪,顶上苍穹蔚蓝如洗。
我踏着泥泞,缓缓地开口道:“这个道理,朕不是不明白。古书上说“危机”,便是在危险的背后,
隐藏着机会。这场洪水,朕若是能善加利用,未必不是利器。只是子房所言之事,都是计百世乃至万
世的长久大计,然如今四海纷纷,多有流言蜚语,天下熙熙,多有不轨之人,朕只怕这江山……”
他在我的身前顿住脚步,河堤的风吹散了他挽好的发髻:“皇上是在说长乐王……?”
我苦笑着叹了口气:“是……又不尽是。”
他看着翻滚的河水,随手整齐了乱发,淡淡地道:“若皇上只是担心名节,臣倒有一计,定能保皇上
无虞,保四海安平。”
我也顿步:“何计?”
他转过脸来,淡然的容颜如冥响的天籁,站在堤边的姿态温雅宁静,似要与山色合一,与我上次见的
弯弓拉箭,判若两人。
他淡淡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仿佛在说一件极其平常的事。
“臣冒昧一问。不知皇上对长乐王,是否真想保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