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在问如意的生死了。
我沉吟了片刻,看着才被大水冲刷过的堤坝,缓缓地道:“比起国家的安危,社稷的倾覆,朕的这点
兄弟之情,又算得了什么。”
张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垂下的眼睑不曾遮去双眸的一闪而过的璀璨如星。
我面色平静地站在他的身侧,也许他惊讶于我的直白,也许他在思忖怎么将这个计谋告诉我。
他垂着眼,轻声道:“如今水患再重,却不如人患可畏。既然如此,便请皇上回长安,设祭坛,筑高
台,向天下宣布,要习古代圣贤伯夷叔齐之道,将皇位让给长乐王。”
我猛然抬眼看他,却见他已转身,朝着泥泞的堤坝向前走去,只留下清越的背影。
————分割线————
我放弃了熟捻的弓马,陪着张良坐在銮驾中,回程长安,并非水患已经解除,却是我找到了解除人患
之法。看似荒诞不羁,但若真得功成,诸多隐患,便能迎刃而解。
我初次和张良同车,他靠在銮驾中,好似在假寐。微颤的睫毛伏他淡雅的容颜上,似乎轻轻一触碰,
便会支离破碎。
曾几何时,我视他如真正的师长,我心中钦慕他,感激他,只希望他的心中也能有我的立锥之地。但
这份感情还未萌发时,就在那个雨夜如飘萍般被截断。它如我无数个年少无知的青春梦幻一般,被我
亲手埋葬,从今往后,不再见天日。
如今,我看他的目光,已从视之如师,变成了视之如臣。原来仰视的高度,如今低落成了君臣的尊卑
。
如今我要用他,便如他当日依附于我一般,所谓大势趋耳。
我坐在他的对面,仔细地端详着他的容颜,打破沉寂道:“这几年,你过得如何?”
他睁开了眼,欠身道:“谢皇上关心,臣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平日里养鹤垂钓。”
我笑了笑,又问道:“那你怎么知道朕在此处?”
他的脸上荡漾出一丝笑意,轻声道:“皇上有帝王之气,千里之外,尚能看见紫云罩顶,臣略通周易
,能演八卦,帝星开阖,臣夜观天象,自然便知晓。”
我看着他的眼睛,叹了口气道:“你这又是何苦?若你能栖身长安,常伴朕的身旁,又何必观天象?
你如今前来,朕心甚慰,也由此知道,你心中还是放不下这片山河日月。你隐于山中,却不忘庙堂…
…”
说着我伸手握上了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朕需要你,天下也需要你。你回到朕身边来,好不好?”
他的眼眸深不见底,如一汪幽潭。只见他垂眼遮住了自己的目光,轻声反问我道:“皇上可知道太尉
王为何接旨进京,自请出战?”
我缓缓放了抚在他手背上的掌,收回袖中,道:“太尉王是朕的太傅,带朕平定叛乱,实是理所当然
。”
他微微颔首:“皇上武有太尉王,樊将军,文有萧丞相,臣文不能治国,武不能安邦。只是一届出谋
划策的谋士而已。”
我叹了口气:“子房,你过谦了……”
见他不言,我陈恳地续道:“朕不知为什么,只要你在身边,朕便说不出的安心。”
他闻言一怔:“皇上过誉,臣只不过是一届谋士,然皇上却是年少英伟,智略超世,明果独断,勇盖
天下,威行邻邦。”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
既然他无意,我亦不会强求。
颠簸数日,方至长安。
我下车前,不经意地问道:“子房,你适才问朕,太尉王为何接旨进京,自请出战,你怎么看?”
他微微一怔,似乎在讲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因为太尉王心中,只存有天下的宏图霸业,他不助皇
上,难道去助英布?天下只有皇上,能让太尉王成就姜子牙和伊尹甚至周公的霸业。”
心下挑眉,他……原来又是为了韩信向我求情。我面上笑道:“子房你有所不知,太尉王在朕为太子
时,多次要置朕于死地。”
他睁大了眼:“皇上果真如此认为?”
我叹了口气道:“朕也不愿相信……”
他深深地看进我的眼,轻声道:“太尉王若是只想成王,那当时垓下之围,他便不会去。那时蒯通已
劝他三分天下。但太尉王终究是举兵垓下,比起权王,他更愿做开国功臣。太尉王如此的心性,皇上
实无须多虑。”
我一怔,轻笑了一声,便下了马车。
————分割线————
回到长安后,我频频出现于各类祭祀的场合,我虔诚地向祭祀巫师进行问卜。大祭司占卜以后宣布,
连年的洪水,除了牛羊为祭以外,还需要以活人为祭。
这天的日子,是算好的。
如意坐在高高的祭台上,穿着祭祀用的礼服。他的眼神中似乎有些害怕,却强自镇定,看着匍匐在他
高椅下的文武百官。这毕竟是自从戚夫人死后,他第一次出府。
来的时候,他还拽着我的袖子,哭喊着不要,撕裂了我的袍袖,在我的手臂上落下牙印。我将要做何
事,并不曾告诉他,他被囚禁在府中,也从不知晓。但如今,他似乎已对我有了天然的排斥。
祭祀中,我穿着玄黑色的衣袍,散开了发髻,将皇冠高高举在头顶的上方。
在百官的注视下,我一步一步,走上搭建好的祭台。礼乐的声音,在我耳边悠长地响起。
我已发布了诏书,要在祭台上,将皇位传给刘如意。并不是因为父皇的旨意,也不是因为那份毋须有
的矫诏,而是因为今日我要以身祭天,恳求祂停止洪水的肆虐。
既然大祭司说要以活人为祭,我便向天下表示,我愿意牺牲自己,而不愿意牺牲无辜者。
而我祭天死后,我的皇位传给长乐王,刘如意。
这次祭祀,我不为己,我只为了天下百姓,为了宗庙社稷。
任何一个新王朝的开始都伴随着大量的阴谋和不满,我也不例外。
河满井溢,草木不生,汪洋千里,粮食的短缺已导致了百姓大量的死亡,不仅如此,有些人还别有用
心地将这样的灾难归咎于我。我的政权面临危机,如今,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所谓我得位不正,夺了长乐王的江山是逆天受谴,这些言论由长乐王党和被我征服过的王国遗民等曾
经的既得利益者们悄悄的散布开来。
改朝换代如此艰难而曲折,哪怕胜利已经到手,也有可能一着不慎,乾坤倒转,满盘皆输。
风吹开了我的散发,母后坐在下面正中的位置,面无表情地凝视着我,我却知道,她在担忧。
这个计划第一次讲给她听的时候,她呆滞了半晌,半晌之后,她才握住我的手说:“你是皇帝,你想
怎么做,便怎么做罢。”
刀有两刃,镜有正反,乌云有金边,阳光后有阴影。
权力亦然,有着正反两面。我既然手握天下重权,指责的声音,自然毫不犹豫地冲我扑面而来。但我
从来不曾后悔过,享受权力的罂粟,必然付出代价,这便是天下。
当人心开始溃散,当王朝的根基开始摇动,我必须面对。
我早已斋戒完毕,我剪去指甲,披上黑袍,在万众注目中,到桑林之野进行祭祀和祈祷。如今一路行
进,我已来到高台。
我仰面望着苍穹,高台上的大风吹乱了我的发,如意坐在更高的地方,双手扶紧了座椅,满面惊恐地
望着我,似乎已经猜到了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但他却无法动身,因为他是靠着云梯才被送上去,如今云梯撤走,他也无法下来。
我张开袍袖,钟鼓齐鸣,我用悲戚的声音,以五事祷问上苍。
“苍天,为何降罪于社稷……岂是朕为政不节么?”
“苍天,为何降罪于万民……岂是朕不查民政么?”
“苍天,为何置四海于汪洋……岂是朕崇修宫室么?”
“苍天,为何置天下于水泽……岂是朕沉湎酒色么?”
“苍天,为何置万民于水火……岂是朕偏听不明么?”
我自责罪已的声音在呼啸的风声中,吹满了整个高台上下。
天下的人,都看见年轻的皇帝用悲戚的声音,为了天下人而祈祷。如今,这位皇帝要以身祭天,为了
万民的福泽牺牲自己。
人既然崇信天命,那么在祭祀这种能跟神灵沟通的契机中,万众瞩目之下,我愿意这样说,便是表明
我面对上苍,问心无愧。
我抬眼,只见万里的晴空,但是我仍是选择信任子房。
我站到高草堆中,看着祭祀和巫师们手拿着火把,将我脚下的稻草点燃。
火焰窜上了我的黑袍,一点一点蝉食着我眼中已被黑烟熏黄的视域。
我在自焚。
我张开袍袖,闭上眼睛,火焰从我的黑袍中窜起,我几乎能闻到自己身上烤焦的皮肉香。我屏住了呼
吸,不让自己被呛到。
我的头发烧起来了,终于耳边一声响雷。豆大的雨点砸在我的身上。
我笑了。几乎就在响雷的同时,如意从最高的高台上的座椅中,摔了下来,发出巨大的声响。他跌落
在步梯上,一直滚落到最下面的群臣中。
大家惊呼着,私语着,吵闹着。
一切对我来说,都不重要了。
我张开双臂,迎接漫天的大雨。
我张开嘴巴,接住上天的雨露。
子房告诉我,他夜观天象,知道今日,明明放晴,却能下雨。
我也因此,给如意打造了铜制的座椅,连着一条铜柱,一直迁到祭台的下方,是天然的引雷装置。
我如今罪己请天命,上天浇息了我自焚的火。却一道闪雷,将即将即位的刘如意劈下了座椅。
天意如何,早已昭然。
第十一章:封禅
我并非太过信任张良,只是他自从劝我毋立太上皇起,我便知道,他若非真的忠心于我,便至少是一
个识时务之人。如今,我已经比这个帝国任何人拥有更多成为千古明君的机会,在此般情境下,没有
任何深谋远虑的臣子,会不愿辅佐我,帮助我。
看着高台下呼喝惊叹的百官,我披着湿淋淋的头发,冒着雨走下台阶,面色担忧地看着倒在地上的长
乐王。
在骤起的雨色中,我走过去,将他毫无知觉的他抱在怀里,向四周喊道:“太医!”
这时众人才从适才从天而降的神谕中回过神来。
长乐王被送回了王府,我则换了身衣服,继续主持并完成了那天祭祀的大典。
从此往后,众臣看我的目光,也绝然不同了。
那天晚上我来到了长乐王府,只剩太医仍守在长乐王的榻侧。整个长乐王府有透着一种无以言喻的潮
冷和阴湿,我的脚步有些迟疑。
我本以为,长乐王活不过今日;可我候于深宫,直至深夜,仍未等来长乐王的死讯。
打更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脚步踏在长乐王府中石板上的声音,似乎绕着风魂,在足下呼啸,在夜中清
越而诡异,。
整个王府尽是黯淡,除了最尽头那间屋子还剩下一柄烛光。门窗被风带着开开阖阖。十七跟在我身后
,我几乎能感到他紧张的吐纳呼吸。
没有什么可怕的,我只是来见一个受了天谴的人而已。
推门而入时,只见如意躺在床上,惨白如纸的脸色,似乎涤荡尽了他半世的荣华和恩宠。
“长乐王怎么样了?”我问医正道。
“断骨已经接起……只是……”医正跪在地上磕头道,“长乐王何时能醒,小臣也不敢妄断……”
我摆了摆手,让他下去,自己坐到了如意的塌侧,伸手抚上他的脸颊。静默地看着他烛光下的容颜。
在知道他未死的那一瞬,我不知心中翻滚的情绪,是喜还是忧……
他的脸是冰凉的,没有生气的,美丽的面容如今无声无息地苍白静卧。我不禁想……若是……他不是
戚夫人的儿子……我定不会如此待他。
手中忽然传来冰凉的触感,原来是一缕清泪顺着他的脸颊滑下。
“醒了?”我轻轻地道。
他没有说话,就连呼吸也没有丝毫的起伏。
我叹了口气,亲自喂了他一些米汤,便起身离去。
冷风灌进胸咙,将我今天日祭天成功带来的巨大喜悦吹凉不少。似乎时时刻刻提醒着我,冠冕堂皇的
礼仪雍雅后,掩藏着多少腌臜多少鲜血。
长乐王府中,带着变质胭脂味的空气飘荡在夜里,似乎在缅怀曾经的荣光。
那日后,我踏上了治水的征程。一开始只是沿用古老的治水之法,用土垒成堤坝堵住河水的上涨,但
这种办法对较小的洪水有效,更大的洪水很快会冲垮粘土筑起的堤坝。后来张良献策,用疏通的方式
,引导着洪水的流向,事先在流经地疏散百姓。
说起来简单,但其中的关窍却有许多。在那些被殃及的帝国土地上,我常常须取得当地诸侯王的支持
,才能驱散民众。他们是新封的同姓王刘甲刘交,是异姓王韩信吴芮张敖……
那次天谴过后,在洪水面前,叛乱不再成为威胁帝国的隐患,反而成了一个笑柄。
治水中的疏导路线和地域的确定,亦不能厚此薄彼……我方知道,原来这治水的功夫,还重在治水之
外的智慧。
在治水的三年中,我一直在外奔波,皮肤变得粗糙,双手便得经常沾满污泥,但我也真正认识了这个
国家,这个满目疮痍的大汉社稷。我学到了阴谋之外的大道,借着这次治水,我走遍了大汉的河山,
我看遍了世情冷暖。似乎在这一刻,我的心才真正地沉静下来。
一路上,我惩治贪官,提拔才俊,一切利益链条的变动和重组,在人类共同的天灾面前,显得理所当
然,不容置喙。相关的利益集团,默许了整个王朝换血的过程。
这一路上,张良一直陪伴着我,总是能适时适当地向我提出各种建议和对策。
陈平则留守在了长安,和母后萧何等老臣驻守。
这三年中,我在短暂的逗留长安的期间,迎娶了我的皇后,张嫣。名义上她已经成为我的妻子,但是
她年纪尚幼,母后的意思是,等她过了十三岁,我再同她圆房。
婚礼办得庄重而简洁。庄重是因为她是赵王的嫡女,简洁是因为我作为皇帝,在天灾时应带头节俭。
婚礼后,我很快便又回到了治水的前线。也因此,治水的工作很快得到了赵国的倾力支持。
当治水渐渐取得成效时,我的身后聚集了越来越多的跟随者。如果说我领军打仗吸引了整个大汉的投
机客效力于我帐下,那么治水,我吸引的则是才高行厚的治国之才。
洪水之害退去后,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享受洪水带来的福利。
任何事都有利害,洪水也一样。洪水摧毁了一切,但也给土地带来了带来了新的生机。洪水被引改道
之后,被洪水冲刷过的土地变成了千里的沃土。帝国也因为洪水,而完成了一次官僚集团的换血和重
组。
当泛滥的洪水逐步退却时,我的声望达到了最高点。
在这个期间,淮南的土地因为没有合理的治水方式,被淹成了千里的汪洋。而淮南王英布也被我趁机
派人暗杀,整个淮南王辖,向汉庭投降。我随后率军入驻了淮南,并将我的庶兄刘肥封为新的淮南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