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说着,便将我抱到竹榻上,擦干了身子,便从竹柜中取了青布褡裢内的银针,为我针灸。
东风金针度穴的功夫真不赖,他每为我针灸一回,我全身的筋脉便畅通一回,下回练功的时候,不但真气运行更加容易,连体力的亏损,似乎也补回不少。
他为我针灸了半个时辰,针得我都快睡着了才缓缓结束。
东风将银针收回青布褡裢里,才道,“霞儿可要起来吃些荔枝再睡?”
他这一说,我这才想起来婉儿端进来的那盘色泽鲜红饱满的荔枝。便跑过去端了,剥开壳狂吃。
“师父,你也吃一颗吧,很甜的。”
我剥了一颗白珍珠似的荔枝肉,递到东风嘴边。
东风细长的眉轻轻蹙起,却还是张开嘴将我剥的荔枝吃了,半晌才叹道:“这荔枝最是热性,霞儿不可吃得太多,否则热积体内,反而有伤身体。”
我连连点头,“师父说得对,师父说得有理。”
其实我心中一叹,再这么下去,这个不能吃太多那个不能喝太多,师父都快变成又一个紫儿了。
“霞儿。”
“唔……”
东风的吻,已经落在我唇上,封住了那一声叹息与满腹的嘀咕。他的手,轻轻地拉开我刚系好不久的衣带。
衣带渐宽,渐宽,渐渐宽。
罗衫渐解,渐解,渐渐解。
重复多日的戏码,泡汤、针灸、竹屋春宫,又开始上演。
风吹过,绿窗外,竹叶簌簌作响,夏日里,有清风送爽,有鸣蝉吱吱,还有两腔柔情,一室缠绵。
“啊……师父……”
“霞儿……”
“啊……呜呜……师父,轻点……轻点……”
“霞儿乖……”
“师父,师父,啊……”
57.为谁风露立中宵(一)
长安,玉王府。
明霞散绮,夜凉河汉清浅,一轮明月似沉钩,翡翠珠帘卷,栏杆斜照未央楼。
未央楼外,瑶阶之上有金盘承露,传言当年武帝好神仙,于宫中特设金铜仙人承露盘,破晓则以盘中露和玉而食,可以长生不老,最终羽化登仙。后来汉室衰微,金铜仙人及承露盘被毁,李贺作《金铜仙人辞汉歌》,其诗云,“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当今皇帝名文正,年号雍和,喜书画,好风雅,亦好黄老,好神仙道术。
十八年前皇帝驾幸东海,遥望蓬莱仙山,本为求仙问道,不料却无意中救下一位身受重伤的女子,自此情根深种,弃求仙之心而归月老门下,专心专意,只宠爱水妃一人,弄得后宫三千粉黛,为之颜色顿失。
这雍和帝专宠水妃廿年,却只生得一子,便是当年流落在外,而今宠极一时的玉王水容。
是以这未央楼外的承露金盘,乃为雍和帝特赐,一全其求仙好道之心,二为佑其爱子福泽绵长。
未央楼内,金环衔壁,有若列钱;翡翠火齐,流耀含英;悬黎垂棘,夜光在堂。
牙雕博山香炉内,袅着凤髓香,临轩红罗掩映的雕花窗边,水容一身明黄袍服,腰结玉玎,带垂朱璎珞索,头戴紫金冠,额上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面如满月,色若秋霜,正专心致志地翻着桌案上一摞一摞的黄绸皮封的折子。
“王爷,喝杯茶吧。”
穿一身红罗妆花长褛的少年,十二、三岁的年纪,眉清目秀,名叫卿云,本是雍和帝赏赐给水容的十个男童之一。
“好。”
水容接过卿云递上的木兰花玉雕茶盏,浅浅的啜了一口,又将茶放回桌上。
水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盯着卿云看了半晌,看得卿云的粉脸上,染上两团红晕。
那柳眉莲腮,微涡媚靥,实在令人赏心悦目。
水容看着卿云,心中却想着他与流霞,当初少年不识愁滋味,以为一时的离别,换来的是长久的相守。
而今三载分别,匆匆相聚便又天各一方,不知今夕何夕,相见又是何时,此番心中的苦楚,真似煮豆燃豆萁,本是生于同根,偏偏自我熬煎。
寂寞离亭掩,江山此夜寒。
水容心中一算,流霞离开洛阳,已近半载,这半年来父皇越发地将朝政交给他,平日里公务缠身还好,此时此刻,思佳人而不得相见,心中之绸缪宛转,伤心怨悒,真是难以尽数。
“王爷,夜里凉,披件衣服吧。”
卿云见水容怔怔的,忙收起散乱的心神,自雕花屏风之后取过一件天蓝缎绣披风,为水容披上,并为他系好坠着蓝色流苏的绣带,掖好衣襟。
“卿云,你下去吧。”
无数个夜晚,当他企图接近水容,最后总是那么一句,“你下去吧。”
卿云咬了咬碎白的牙,声音低若蚊蝇,绞着手道,“王爷,王爷可是嫌云儿伺候得不好?”
他自幼便被当作娈童调教,自然知道要讨主人欢心应该做些什么,如今跟了相貌好,性格好,又最受皇帝宠爱的水容,自然是满心希望能得到他的宠幸。
然而他在水容身边快一年了,别说是娈童,就是姬妾,也不见水容碰过一个。
他听婢女们私下议论,有的说是王爷性不好渔色,有的甚至说王爷在出征西戎时受了伤,根本不能房事,还有的说,说是王爷是为了一个人,守身如玉。
他还听说,那人美艳不可方物,那人便是琼珠楼的头牌相公,被誉为“天下第一美人”的醉流霞。
他还听说,王爷为了他,甚至愿意放弃整个江山,只可惜,那醉流霞,竟然在半年前神秘失踪,至今杳无音讯。
水容看着卿云,肃容道:“本王喜欢你在身边服侍,便是因你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若还有其它的贪求,明日就不用再在本王身边伺候了。倘或你嫌待在本王府中不快,你说你看上了那位王爷或者公侯将相,本王将你打发去了便是。”
水容一番话,说得卿云脸色发白,连忙颤抖着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抽噎道:“求王爷息怒,王爷开恩,小的就是死,也不要出玉王府,小的情愿待在王爷身边,为王爷端茶送水,就是将来王爷不要小的了,也求王爷一条白绫将小的赐死了,小的也绝不出玉王府一步的。”
水容见他如此,不由得轻轻一叹,道:“起来吧。本王不打发你出去就是,你依旧在本王身边伺候便是。”
卿云一听,连忙收了泪眼,磕头道:“谢王爷开恩,谢王爷成全。”
水容抚额,拂了拂衣袖道:“下去吧。”
卿云这才道了声,“王爷早些安歇。”,便退出了未央楼。
卿云走后,水容原本想再看几本奏折再睡,然而当他打开一本折子的时候,那日在琼珠楼,流霞以手覆着他的折子,让他别再看的情景恍若重现。
他望着窗外的一轮明月,那明月里,似乎嵌着流霞绯红的身影,他额间的那朵红樱,他那双黑白分明灵动俏皮的眼,他那晕着红云水墨一般的长发。
他在明月里,对着他调皮地笑。
水容觉得,自己的眼睛里,有一丝湿润。
突然,蕉叶丛中,走出一道凌乱的影,有人在吟诗。
吟的是一首《月出》: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
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
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那人吟一遍,便长叹一声,又吟一遍,又是长叹一声,这样反反复复,几遍下来,水容也便知道是谁了。
“恩师。”
水容连忙迎出了未央楼,果见花影扶疏的瑶阶之上,一株绿叶芭蕉之下,立着个瘦长身材,一身青衫的中年男子。
那男子面容清俊,骨节嶙峋,有若瘦峰,一双清目,却炯炯有神,来人正是有天水第一才子,被流霞称作天水第一狂人的当朝丞相百狂生。
如今的百狂生,不但是天水王朝的丞相,也是玉王水容的太傅。
水容向百狂生微微一拜,恭敬道:“恩师缘何夤夜到此?”
百狂生却道:“王爷可知,为师方才所吟之诗为何?所言为何?”
水容道,“恩师方才所吟,是《诗经》中的《月出》,至于其所说内容……”
水容说到此处,不由得玉面微赧道:“这却是一首月下怀人的诗。”
百狂生长笑一声,又道:“王爷既然知道是一首怀人的诗,可知毛诗序是怎么解的?”
水容愣了半天,才道:“毛序上说:‘月出,刺好色也。在位不好德,而悦美色焉。’”
百狂生也静默良久,才长叹道:“王爷固然是不好色,无奈却是情根种得深了点。他辈好色者,不过皮肤滥淫,似王爷这般,一往情深,往而不返者,却是最易泥淖深陷,稍有不甚,便是病入膏肓,也未可知。”
水容的眼中,却滴出一滴清泪来,“恩师放心,小王既然答应恩师,只要霞弟过得好,便情愿放弃此生所爱,专心为天下黎民苍生计,岂敢有违。”
百狂生听他口中唯唯,心实不然,知他终是为情所系,依旧在情天欲海中熬煎,不由得叹道:“根据流花家的少主来的消息,流霞公子目前正一心一意跟他师父练功。将来他在武学上若能大成,王爷能顺利继承大统,你二人或能重逢,也未可知。”
水容听得双眼雪亮,神情激动地道:“霞弟,霞弟他还好么,他真的还好么?”
百狂生见他这般孩子气的样子,不由得心中狂叹,觉得刚才自己的一番诗教都白搭了,白白的吟了一首诗,白白的引出一番儒家以天下苍生为已任的诗训。看来这人一旦堕入情障,便似着了疯魔,你就是拿棒子敲他,拿锥子刺他,也敲它不醒。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他就是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
百狂生自袖子里取出一封书柬,递给水容道:“王爷自己看吧,这是流霞公子托流花家的少主带给王爷的。”
水容从百狂生手中接过书柬,珍而重之地看着那青色的书封,他的手有点抖,他的心,激动得有点发颤。
他撕开那信封,从里面抽出两张白色的宣纸,却是两幅设色山水。
一幅山水,画着一座重楼,檐下立着个少年,正打开挂在玉兰花枝上的金笼,一只通体红羽的燕子,破笼而出,震着羽翅,沿着一径落花,飞出园去了。
另一幅山水,一川烟草,一条清溪,一红一青两只燕子,在微风细雨中轻斜着掠过水面。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那是元夕之夜,他在绛云楼所出的灯谜,流霞此番运用,也算别具匠心。
水容看着伫立在落花中的少年,知是自己,又看那只终于脱离牢笼的羽燕,知是流霞,心中又是一阵快慰。
他见那自由自在游戏在细雨中的一红一青两只燕子,心中又不禁一阵神伤,他只恨,为什么自己不是东风,能带着霞弟远走高飞。
58.为谁风露立中宵(二)
同样的月色,同样的花影。
洛阳的琼珠楼,两尊汉白玉雕刻的石狮口里含着两颗拳头大的明珠,照得一座琼楼流光泻宇。
灯火重楼,有绮筵公子,递叶叶之花笺,有粉黛相公,着纤纤之素手,拍案香檀。
那绣口一吐,缭绕满庭的,却是陈后主所作的两只曲子:《玉树后庭花》、《金钗两臂垂》。
那曲词绮艳相高,极于轻荡,其音声却甚哀婉,隐隐然动人衷肠。
琼珠楼后院的月轩中,羽觞坐在紫檀木雕花的桌边,自斟自饮,月光照进窗棂里,在他身后的墨菊屏风上,投出一道长长的影,飘逸、轻灵、带着幽长的孤寂。
桌上的珍馐佳肴,他动也没动,酒,却已经喝了不少。
两只白玉雕花酒壶,已经空了。月光杯中,泛着淡淡雪色光晕的,却是嵰雪山冰谷中雪藏了十五年的雪花酿。
他的父亲,嵰雪山前任山主古木无花不但嗜酒,而且琴棋诗书画,丝竹音律,奇门之术,无不精通。
古木无花爱雪,曾作《雪赋》云:昔作白雪歌,今为雪花酿,朝朝自消尽,终此了余生。
然而这雪花酿,却并非出于古木无花之手,而是他的大弟子艳雪,融入三种雪果,十味珍草酿成,名曰雪花酿,藏之独雪峰下冰谷之内,十五年后方能开窖。
如今十五年之期已满,羽觞亲自回嵰雪山开了冰窖,取出两坛,带回洛阳。
雪花酿出窖之前,羽觞最中意的酒,无非是凤凰浴火,也许只有那烈火燎原一般的酒意,才能冲淡他冰冷孤寂的心。
这雪花酿却不同,它的酒性,柔和中带着点冰凉,夏日饮此酒,实在应节不过。
然而这雪花酿,后劲却是极大,其醉人的程度,较凤凰浴火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羽觞端起月光杯,仰头又饮了一杯,他原本清明的神智竟然有那么一刻的晕眩。
羽觞出生那一日,雍和帝辛丑年亥时,民间流传,据说在亥时出生的婴孩,都是天上的扫把星转世,这个时辰出身的孩子,必然克父克母。
羽觞便是那应了谶言的人,他一出生,就克死了生母,十三岁上,他更是失怙。
大概银叶夫人因他而死,古木无花待他,不但没有一丝父亲的亲情,反而老说他的武学天赋太低,他大师兄艳雪若有十分的天赋,那他羽觞,不过有八分而已。
古木无花待他极为严苛,从他会走路开始,他就开始了练武,三岁上父亲更是把四大武林世家的继承人直接弄上了嵰雪山,陪他对练。
在古木无花眼里,最满意的永远只有他的大弟子艳雪,而在古木无花的儿子羽觞眼里,他的眼中,也永远只有他的大师兄艳雪。
只因为,对他好的人,只有艳雪一人。
唯有艳雪,宠他爱他,就好像,他是他的亲弟弟。
羽觞在懂事起,他小小的心里,便只放下了艳雪,大师兄的笑,大师兄的温柔,大师兄的美。
他觉得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便是在薄雪宫中,趴在大师兄的肩上,看他饮酒、画画、写字、弹琴。
他不喜欢自己的沉鸾殿,觉得那里太过冰冷;他也不喜欢落风轩,二师兄清淡如水,每餐都是青蔬一碟,白饭一盂,在两眼发直了数次之后,除非父亲有命,他绝不踏足落风轩,免得淡出一身的少言寡味来。
他的四个侍卫,风云淡漠,吟芳冰冷,绝尘妖魅,紫燕有双重性格,他们日日一起练武,他却是觉出,绝尘看吟芳的表情,和看其他人不一样,就像是要把吟芳吞进肚子里。
那年羽觞十一岁,当他和大师兄一起沐浴的时候,他也突然很想,很想把大师兄吞到肚子里。
后来他和绝尘偷溜下山喝花酒,两人一番推心置腹,总算确立了绝尘爱上了吟芳,而他,爱上了大师兄的事实。
即使后来,在他十三岁那年,他父亲被大师兄所弑,他出关之后,仍然对他念念不忘,直到艳雪练玄玉心经走火入魔而死,他还派风林无泪去琉璃岛为他装殓。
不过盏茶的功夫,羽觞又喝了一壶雪花酿,第一次有些醉眼朦胧地望了望墨菊屏风后的牙雕玉床。
那张床上,只躺过一个人,东风的徒弟,他羽觞逃跑的宠物,流霞。
羽觞近来,常常为一个梦所困扰,因他梦到,流霞竟然跑到嵰雪山沉鸾殿外,被他抱进殿中,不客气地占有了一回。
那一次真实得不像是梦,却像是真的流霞,就被他压在身下,任他狠狠地贯穿。
也因了那一次,他竟然特地跑回了那寂寞如雪的嵰雪山,然而出乎他的意料,东风竟然没有将流霞带回落风轩。
“主人。”
轻轻地一声低唤,珊枝穿了一身榴红罗衫,美目如清波,檀口生香,素腰如柳,樱桃口芙蓉额,臂上带着黄金钏,青丝上挽着根白玉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