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他是嵰雪山的艳雪,还是邪教教主离魂,抑或是他的假王妃寒羽,他对他的爱,不但毫无保留,而且死心蹋地,不离不弃。
姽婳从来就没有被暗血蝙蝠咬过,他也从来没得什么“夜息”之症,他不过为了艳雪,摒弃外界的一切,为他装病,这一装,便装了十年。
十年啊,玉连环才九个结,他却守在他身边十年。
“雪,夜这么深了,还不休息么?”
姽婳踏着金线绣红梅花的地毯,走到艳雪身边,缓缓道。
姽婳的身子,素来不好,习惯早睡,却又常常失眠。他只是听到艳雪的琴声,才来看看。
毕竟,这么多年了,除了每年的九月初九重阳日,艳雪从来没有离开国师府一步。
除了今晚,他去了琼珠楼的月轩,见了一个他既愧疚,又曾经疼爱过的人,这人便是羽觞。
雪影雪魄完全被姽婳凉在一边,一脸蜡色。
艳雪微微一笑,红衣下的玉指调了调琴弦,似是想再弹一曲。
艳雪一边和弦,一边对雪影和雪魄道:“影,魄,王爷身子素来弱,你们送王爷回去休息吧。”
雪影冷声道:“王爷,请吧。”
姽婳柔柔的注视着艳雪,那眼神温柔得像是要滴出水来。
良久,他才道:“我去了,你也早些安歇。”
他说着,便转身往厅外而去,雪影和雪魄一前一后地跟着,艳雪的嘱咐,在他们眼里,比皇帝的圣旨还重要。
琴弦已经和好了,艳雪沉寂数年的心中却有一丝不平静。
窗外的月光,透过漫卷一室的红罗,打在红蜡浇花的凤烛身上,那风影声声,那蜡泪点点,浇出一团胭脂色的蜡脂,蜡脂里倒影着明月的倩影。
那一场宿孽,他艳雪种的因,难道也要由他来结出果吗?
十六年了,那个被他抛在芜路杂草中的孩子,如今已经长成一个翩翩少年,还与他的两个师弟,剪不断,理还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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岭南的六月,荔枝红翻似火,橄榄青翠欲滴,真是应了那句诗:荔子如丹橄榄青,红蕉叶落古榕清。
三伏天中,暑热实在难耐,加之本少爷最近荔枝吃得多了,肺火旺盛,心中更是憋得慌。
荔枝是个好东西,且不提那位一骑红尘妃子笑的杨太真,单就为了坡老那句“日啖荔支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心下便对其无限想往。如今本少爷却体会到,坡老这话,多半说得有点过了,别说三百颗,就是三十颗,在大暑天里吃下去也够得人受的。
“喝药吧。”
婉儿托着竹编的盘子,盘中的青瓷盖碗里,盛着东风命她煎的药,无非是些清菊、罗汉果、苦艾、车前子之类清热下火的草药。
“婉儿姐姐,辛苦啦。”
我接过瓷碗,揭开盖子喝了,微苦中带着清甜,能把药熬成这样,唔,婉儿的手艺也是不错的。
那婉儿却把眉毛一挑,绞着她那条辫子,圆瞪了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道:“叫你贪吃成性,这下好了吧,又令风公子白费多少心。真是不明白,本姑娘见你全身上下,就没哪点好,也不知道风公子看上你哪点,都伤成这样了,还对你这罪魁祸首这么体贴入微。”
她一番话说得我差点没把一碗汤药全给呛在喉咙里。
“咳咳。”
我擦了擦嘴角的药渍,嗽道:“婉儿好姐姐,都是我不好,从今后我再不乱吃东西了就是。”
婉儿撇了撇嘴,瞪着我道:“谁是你姐姐?睁眼看清楚,本姑娘和你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去。”
红儿十二岁,紫儿十三岁,如今好不容易遇到个比我大些的婉儿,她却十分不待见我。
我拽着婉儿的袖摆,眼中带着乞求,“好婉儿,我从小便没有父母,自小便希望能有个姐姐。”
婉儿“噗嗤”一笑,微红了香腮道:“你一个大男人,恁是这么能缠人。”
她说得我的脸一阵发烫,心道又要被她看不起了。
不料她却住了笑,仰着脖子道:“你若打得过本姑娘,本姑娘就收你这个弟弟。”
我怔怔地看了婉儿两眼,她的轻功是不错,然而,我却从没见她使用过轻功以外的其它武功。
婉儿把眉梢一挑,“怎么了?你不敢吗,流霞?”
我猛的一拍桌子,“刷”地一下站起来。
“打就打,本少爷怕你不成。”
“不过……”
我嘿嘿一笑,“婉儿姐姐要是输了,干脆给本少爷做老婆好了。”
一句话说得婉儿莲腮泛红,杏眼薄怒,嗔道:“臭小子,看招。”
她说着,那茜纱衣袖一翻,一招风翻绿柳已经向我袭来。
我连忙一个箭步闪到竹门之外,这屋子可是本少爷在青鸾峰唯一的一间竹舍,打坏了就麻烦了。
“喂,真的说打就打啊。”
“少废话,接招。”
婉儿一语未落,掌风一变,又是一招狂蝶穿花,径直向我胸前的要穴拍来。
我连忙一招绣帘钩月,将她那一招化解了。
婉儿的杏眼,微微一怔,像是没想到我这么轻易便将她的一招绝杀化解。
婉儿喝道:“还真看不出来,你这臭小子,机变还不错。”
我暗自吐了吐舌头,心道:废话,你丫也不想想本少爷是谁教出来的徒弟。
然而,本少爷深知,女人这种动物,千万刺激不得,面上只得讪笑道:“过奖,过奖,承让,承让。”
我以为这一战,就算不结束,也该差不多了。
孰料婉儿却道:“好戏还没开始呢,看招。”
她说着,红色窄袖轻轻一卷,运起掌风便向我击来。
不会吧?还要打,看来本少爷的对敌经验,委实太少了点。
我还在想,婉儿的掌风却已袭来,她这一套掌法,委实奇谲,诡变。
我被她细密如雨的掌风笼罩里,像被一缕轻纱缠住,无从化解,又脱不开身。
我只得运起轻功,连连闪躲,一边闪躲,我边观察她掌风的变化,不过风吹竹叶落地的功夫,她已经变了二十四招。
那掌风,仿佛二十四番花信,缠得我快透不过气来。
我只能运气玄玉心经第三重,相生相成的内力,将她逼到我身边的掌力化去。
这个方法不但极耗我的内力,而且还有点,还有点胜之不武。
这玄玉心经第三重,竟然和那任我行的吸星大法颇为相似。
咳咳,本少爷,本少爷好歹也是令狐冲那种人品,总不好意思再吸小碗儿的掌力了。
婉儿连忙收了掌,飘开在离我三尺外的距离,杏眼怒瞪着我道:“臭小子,你练的是什么阴毒的武功。”
我无语的望望天,你这不是等于在说,我师父的武功,也很阴毒么。
我拍了拍手,双手叉腰,满面春风地笑道:“婉儿姐姐你先告诉我,你用的是什么掌法,本少爷就告诉你。”
婉儿一怔,道:“本姑娘这掌法,是夫人所创,名为二十四桥明月夜。”
我吐了把口水,哇佳佳,金叶夫人不愧是金叶夫人,创个武功还取这么雅的名字。
这哪是在打架呀,跟本就是在舞蹈嘛。这要换了个正常的男人,估计早被那秀美绝伦的掌法给迷晕了,哪还有心思打架,这就叫做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本少爷想了想,心中不禁动了点觊觎之心。
便笑道:“婉儿姐姐,你输了,不如教本少爷这套掌法,就免了你给本少爷做老婆,好不好。”
61.玉容花醉三千客(一)
“臭小子,本姑娘今天要把你抽得三天都下不了床。”
婉儿说着,纤手在腰带上一拉,一条三尺长的青鞭已经出现在她手中。
唔,唔,这婉儿,竟然和绝尘一样,是使鞭的,难怪小性儿这么辣。
我一招乳燕斜飞,掠上庭院边的凤尾竹梢。
“啪”的一声,剪开层层的竹叶,折下一枝翠竹。
我自翠竹影里嘿嘿一笑道,“婉儿姐姐,试过了玄玉心经心法,现在来试试天女散花剑法如何?”
婉儿娇哼道:“臭小子,本姑娘怕你不成,难不成你这一枝破竹竿,竟抵得过本姑娘这百年蛇王皮绞成的飞苍鞭。
我顺眼一瞧,果见她手中那条鞭子,泛着绿莹莹幽咽冰冷的光泽,仿佛正张着嘴要吸入热气腾腾的鲜血。
“看招。”
婉儿声一出,一招飞鸟投林飞身向我所在的竹子欺来。
她的人仆一近,她的鞭影便随之而至,那凌厉之势,有若朔寒断指,朔风裂冰。
我赶紧飘身下竹,仆一下竹,那方才栖身的翠竹便被长鞭劈作两半。
好凌厉,好迅捷的鞭法。
虽赶不上绝尘的十分狠辣,却也有了六七分,不过这六七分,已经够本少爷吃一壶的了。
婉儿的鞭影又细密的向我缠来,有若烈火煎豆一般,撕裂着轻风翠竹,噼啪作响。
“看剑。”
婉儿的鞭影虽然十分密集,却依旧有旧力未歇,新力未生之时。
我就在那微妙的一刻,用了天女散花剑法中的一招,蟾宫折桂。
婉儿的三尺飞苍鞭,已经卷在我的竹枝之上。
我将那条鞭子握在手中,黑眸笑看她道:“这下该承让了吧?”
婉儿一跺脚,杏眼含怒,嗔道:“把鞭子还我。”
唔,她这下倒是不自称本姑娘了。
哈哈,本少爷威武,太威武了。终于不用再受女人的鸟气了,下次再见到风潇潇和芳树晴,本少爷也一定要将她们打得服服帖帖。
想到嚣张跋扈的芳树晴一脸憋屈的样子,本少爷心中就无限欢畅,像是有一百只画眉鸟在唱歌。
“霞儿,进来吧。”
东风的一声低唤,打断了本少爷的夏日绮思。
唔,他应该是打坐完了,不知道我和婉儿在外面闹这么大动静,是不是打扰到他了?
“师父,徒儿来啦。”
我扔给婉儿一个得意洋洋的笑,吹着欢畅的口哨往东风的竹屋奔去,哪还管得了一脸愠色的婉儿。
“师父,找徒儿什么事?”
我掀开青缎碎花的门帘,东风穿了一双青色皂靴,一袭墨绿衣衫,腰间系一条墨玉带,垂着一块青玉镂雕玉佩,背对着我的方向,负手而立。
他缓缓地转过身来,清波里泛着柔柔的笑。
他那一双凤目之间的眉心,嵌了朵淡绿色的梅花。
“师父……”
我有些怔怔的,因这是我第一次,在面对他的时候,他的眉心上显现出那朵与他的眼睛同样色泽的绿梅来。
“霞儿,过来。”
东风向我招招手,我着了魔似的向他走去。
“跟为师来。”
待我走近了,他便转身,向与主房相连的耳房走去,那耳房共有两间,分别位于主房的左右,一间是东风的书房,一间是东风的琴房。
东风走向的那间,是他的琴房。
我尾随着东风进了右侧的琴房,房内的陈设极为简单,竹编琴台上一张绿檀古琴,用一块绣着绿萼梅花的青绸锦囊半掩着,露出一截琴身来。
那是东风随身的古琴,名为绿绮。
我犹自记得,梦中的飞瀑之下,东风坐在梅花古树下,身侧立着几只白羽的仙鹤,用一张绿绮古琴弹那一曲《泻春》的光景。
我便不由得道,“师父叫徒儿来,可是要弹琴给徒儿听?”
东风笑道:“霞儿可知道这琴的来历?”
我吐了吐舌头,道:“我知道,当年司马相如琴挑卓文君,用的就是这张琴;后来戏文里有个潘必正,琴挑妙尼陈妙常,用的还是这一张。”
东风细长的眉微微一蹙,似乎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我赶紧讪笑道,“师父别信,那都是徒儿瞎掰的。还是师父来告诉徒儿吧。”
我抚着那琴,东风却揉着我的发。
良久,他才揭开那青缎锦囊,荑指指着琴身镌刻的一朵绿梅,那梅边,还镌了一行我辨别不出的文字。
“霞儿可知道,樾萝国所信奉的天神是谁?”
我微微一怔,“难道与这绿梅有关?”
东风道:“当年人皇崩于苍梧之野,葬于九嶷之山,其子女飘零各地,人皇的一女,额间一朵绿梅,名绿萼,嗜穿青衣,传说她飘零到西域的樾萝国,是樾萝王国的第一任女王,也是摇光殿的第一任大祭司。后来绿萼身列仙籍,便是天神萼绿华。”
我看着东风额间的那朵绿梅,心下微微一叹,难怪樾萝国的人会信什么金童转世,这虽然有点玄乎,但玄之又玄的事情多得去了,谁又说得清楚呢?
我笑道:“师父一定就是萼绿华仙子转世。”
东风抚了抚我的头,浅绿的眸中盛满宠溺,笑道:“霞儿又开始胡诌了。”
我暗自吐了吐舌头,心道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东风又道,“这张古琴,传说便是天神遗留在樾萝国的。”
我素来听说过易得千年琴,难觅百年筝,心中对于东风这种说法虽持怀疑态度,却也相信这琴确实有些历史了。
东风说着,却一掌向那绿檀古琴的琴腹劈去。
我惊得圆瞪了双眼,这一吓着实不轻,刚刚还说是天神留下来的,怎么下一刻就要劈了当柴烧?
东风一掌下去,那张古琴却被推开,琴腹内竟然有一个三尺长的凹槽,里面放着一把青鞘长剑。
那剑柄之上,镶嵌着七颗青色的宝石。
东风自琴腹中取出那剑,他一手握剑,一手将剑拔了出来。
那剑身,竟然也泛着青泠泠的光芒。
东风将指尖咬破,一滴鲜血滴落在那青色的剑身之上,那青光便似烈火浇油一般,瞬间光芒四射。
我被那寒冷的剑气逼得后退了一步。
东风却道:“霞儿,这把七星连珠剑,乃上古神剑,它本是当年萼绿仙人所爱之人为其浇铸的,数千年来都藏在这张古琴里。”
我委实有些发懵,便道:“师父,既然这剑都在这张琴里待了几千年,师父取它出来做什么?”
东风微微一叹,抓过我的手。
唔,好痛。
东风趁我不注意,已经咬破我的指头,往了剑身上足足滴了三大滴鲜血。
东风这才道:“名剑最是需要血来滋养,它既然与你的血融为一体,你使用它的使用,遭受它的反噬也就越小。”
我总算明白过来,指着鼻子,不可思议地道:“师父,要将这把宝剑给我?”
东风温柔一笑,“霞儿不喜欢么?”
我连连摆手,“没,没,只是这剑这么贵重……”
东风却又抚着我的头,绿眸含情脉脉,盯着我看了半晌。
咳咳,他那双情意绵绵的凤目,看得本少爷的小心肝扑通扑通地跳。
良久,他才道:“为师的,便是霞儿的。”
我心中一阵感动,忍不住靠在他怀中,搂着他的腰,心中暗暗发誓,我流霞一定要用这把七星连珠剑,保护好我师父。
☆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转眼之间,已经是蝉鸣深树,北雁南飞,我在青鸾峰下的凤尾竹林内,待了一年有余。
这一年,我学完了全套天女散花剑法,玄玉心经心法也修炼到了第四重,目前正处在由第四重向第五重突破的瓶颈。
我的轻功,进步也不小,从在室内捉扑飞的麻雀,到飘身青鸾峰上,在落日的余晖中,在匹练一般的彩霞中捉林中的雀鸟而信手可得。
本少爷如今,也堪堪飞檐走壁,绯衣青剑一少侠。
昨晚与东风拥抱的时候,才发现本少爷的个头,在这一年里竟是长了不少,原本只到东风下巴的位置,如今已经长到他耳朵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