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焰不说他不问,两人之间似是淡了去,让靖凌略略安心了些。
有次怀宁兴致一来问起究竟发生什么事、是否与阳焰起了什么争执,他仅是摇头。
「主子不过就担心你。」记忆中的若巧抿紧唇,神色气怒。
他晓得。只是,真的不值得。
小叔身旁的副官离京前曾寻上他,带了封信与他说了些许小叔的事,自那之后,他便时常与小叔书信来往。怀宁虽与他说小叔疯了,靖凌倒觉得小叔不过是放弃了;那时的轰烈爱恨磨去太多情感执着,仅留淡得宛若仅剩浅浅印子的空壳。字里行间的沉着淡漠骗不了人。
可几次下来,两人也熟稔了些,信里尽是家常闲话;虽不曾真正见过小叔,却不免生出浓浓亲腻。
小叔偶会提起草原景色:一望无际的蓝天,随风起伏成波的绿茵。让靖凌不禁钦羡。
靖凌也渐在信里写道这几年发生之事,不由得隐晦提及如今这般窘境。
小叔几番要他远离宫廷。小叔说,不想他与他一样后悔。这宫廷,情感什么的,难纯粹。
兴许小叔也察觉了,他对怀宁的那般难堪情感,只是不曾提起。他也没与小叔说他知晓当年之事。彼此不说破。
面对亲朋的关怀眷注,却不敢将感受道出口。
这般距离有些寂寞,有些难受。
就连几次收到师父来信,道几名师弟离庄上江湖闯荡,还闯出了一番名号;拉哩拉杂写了一大篇,信末才轻描淡写问他何时返庄,师弟们都很想他。
好几次提笔,许多委屈难处和着思念牵挂涌上心头,醮墨琢磨该从何说起,却怎么也下不了笔。终是轻轻写下 寥寥几句一切安好勿挂心,却让他们更是担忧。
最近一次,啄咬指尖撒娇的,是他当年刻意留在庄里的鸟儿,不是平时往返送信的信鸽。折得皱皱小小的信上,歪七扭八字迹控诉他的缺席。靖凌不禁苦笑。惹恼了小八就同惹恼所有师弟,料想下回返庄时定会闹得满城风雨,说不穿会被挡在山下连庄都进不得。
灵性聪颖的鸟儿见他烦恼,蹭了蹭他掌心,啾声轻啼,似在安慰他。
靖凌收起信,指腹摩挲着鸟儿颈间,逗弄得鸟儿澎起羽毛舒服地侧过头,又蹭了蹭。
他也不晓得,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才继续留在这。
62.
时序流转,烦热南风不再携来清新香气,西风吹皱湖面荡漾几抹残莲倒影,黄花巧巧袅袅舒展重瓣。秋日脚步也近了。
失了两大世家訩腰又没捞得半样好处的四殿下沉寂许多,道染了风寒好阵子不早朝,又因二殿下查盘得紧,六殿下欲抓痛脚好离析派系党羽,便自请离宫短暂回领地视察,免得其馀皇子总要找事寻他麻烦。
虽无诡计多端的四殿下兴风作浪,宫里近来仍是不算平静。
圣上几次朝会之时脚步不稳,令朝臣捏了好一把冷汗,更听说圣下私下不知病了几回,却总强訩着身子处理政务。
群臣联合苦谏圣上得以龙体为重,圣上欲斥多心之时气急喘促,竟咳出一口血,惹得几名德高望重老臣老泪纵横以死苦谏,圣上这才暂将职务暂时卸下,交与几名皇子处置。
身为执政王的阳焰为分担朝事政务,总忙得不见人影,一时间太子书房成了群臣聚首研商之处,拜访议事的官员川流不息。
而怀宁也没闲着,见如今阳焰繁忙,更是抓紧了机会频繁溜出宫。整个人又美了起来,与先前那要死不活的样子相去万里。
圣上近来身体微恙,皇后娘娘总身伴左右侍奉,无馀力顾及怀宁。阳焰也索性睁只眼闭只眼,免得两兄弟又因这事闹僵。
阳焰,总归是疼怀宁的。
只是,他可就没这么幸运了。
正当怀宁正蠢蠢欲动计划着该如何偷溜出宫之际,阳焰又寻上了他。
影卫推着他的背,对苦着一张脸的靖凌说总得面对,靖凌也只得乖乖认分推开门。
逃避了这么一段时间,却仍没有答案……他也不晓得阳焰是怎么想的。
真正见面,阳焰半句不提先前发生之事,仅是淡淡命令。
「这阵子若怀宁嚷着欲出宫,便由他去吧。」
靖凌连忙称是。提吊着一颗心等待阳焰发落。
「朝臣们对你评价不错。」阳焰头也不抬,又在奏摺上提了几字,「只是尚不够圆滑。」
「没要你谄媚逢迎,但该有的礼数也少不得。」淡漠口吻轻描淡写,「如今宫老告老还乡,没了这后盾,单凭皇子护卫身份,凡事更是得仔细小心。」
靖凌看着阳焰握笔挥毫的手,艰难地点头。
阳焰似总能将公与私清楚界分,这般冷静让他心生敬佩。
却也有那么一些些,同情。
没听得他说话,阳焰自书案中抬首望了他一眼,「听说近来你与老二走得很近?」
「启禀殿下,二殿下不过口头提点了小的一些为人处事方法。」
好阵子没这么近与阳焰说话,莫名紧张。
「老二便罢,反倒是离老六远一些。」阳焰看着靖凌,仔细读着那神色里的情绪。
「小的知道。」六殿下为替二殿下笼络朝官,近来动作频频。只是六殿下少了四殿下几分狠辣,再加上有二殿下盯瞧,靖凌倒是没那么戒心……阳焰定察觉了他这般轻视。靖凌心虚地低下头,不愿与阳焰四目相接。
「老四近来应该还会安分一阵子……宸妃那我已要人盯着了,没了老四,她应也会收敛许多。」
过了好一会,才又听阳焰道:「你还记得,先前咱们探看老四府邸那事吗?」
靖凌唯诺称是。
「那日他们提及的梅妃,曾是父皇身旁宠妃。」
「梅妃仅是一介平民宫女出身,却深受父皇宠爱,还怀了龙种……当年定让许多妃嫔恨得牙痒痒的。」阳焰轻笑,像说着什么笑话。「可是梅妃最终没能顺利产下孩子,还赔上了一条命。」
「若是未能顺利出生的八殿下……小的曾听圣上提过。」
「无权又无势,妊娠临盆之时父皇又不在身旁,会被斗垮也是再所难免。」阳焰鄙夷冷哼一声。「父皇虽是明了,却仍是决意亲征鞑靼……当时北疆又非无将领防守,父皇却想着了要亲征,怪不得别人。」
靖凌望着自己脚上革履。那日圣上哀痛的侧脸仍历历在目,靖凌却想起了素未谋面的小叔,一股恶寒自背脊攀升。
「梅妃逝世那年,我方才十岁。确切发生了何事,我虽不知晓;却大抵能猜出。」
平稳语气听来有那么些冰冷,「如今老四又寻着了当年梅妃身旁的宫女……梅妃的死定有蹊跷。」
「兴许,与母后离不了干系。」
阳焰放下笔,彩漆紫毫在案桌上滚动的声响,听来有些刺耳。
「只是母后什么也不说,只道人都死了,她不愿再提。」阳焰无所谓地笑笑,「这般,更让人确信。」
靖凌很难将素来亲切的皇后娘娘与这般诡计牵连一起,只得沉默。
「近来你就别同怀宁出宫了,来我这我有事要你帮忙。」
「小的……」靖凌张了张口,冲动想拒绝,见阳焰表情认真,只得敛下眼:「……遵命。」
他曾与阳焰约定过,要助他登上皇位。
「……」
阳焰轻喟了声,扬手遣退一旁若巧。
待偌大房内仅剩两人,阳焰起身朝他走来,靖凌不禁退了步。
「用不着害怕。」
「我没有……要逼你选。」
「……」
「……宫靖凌,在你心底,我到底是怎样的人?」
阳焰伸手扣着他下颚,不让他逃避。
再次听得阳焰这般问,靖凌更加紊乱。撇开眼不瞧那双让他迷惑的深沉黑眸,掠过耳际的惋叹却是清晰得令他胆怯。碰着下巴的指尖有些冰凉,自指尖传来的微微颤抖,他只当是错觉。
良久,见阳焰似执意要得答覆,靖凌启口,仍是闪烁其词。
「……我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罢了。我不逼你,你得自己想。」好半晌,阳焰松开手,拍了拍他的额,「当年你能想透对怀宁的情感,那么,定能想透我做的事吧?」嘴里说得自信,指尖缓缓收起放开时的迟疑却隐隐透露真正心思。
「……大殿下……是怎么知道我对……」而后的话语再说不下,靖凌丧气地垂下肩。
靖凌好恨自己如此懦弱,总没办法说出真实感受。
「与你一般理由。」
「与我一般……?」
抬头看见阳焰眼底深粹情感,靖凌有一瞬踩空的错觉。
「我一直在看着你。如同你一直看着怀宁那般。」
「虽然你不曾发觉。」自嘲地笑笑,也不理会靖凌有何反应,阳焰轻按了按他的肩,转身走回案桌前,随手拿起奏摺翻看。
「大殿下……」
「或许也该说我不让你发觉。」半敛着眼,瞧不清真正心思。「如同你不想让怀宁发现那般。」
「……」
「往后若仅有咱们两人我便不装了,」似下定了什么决心,阳焰语气些许雀跃。
「同我说的,我要……希望你看着真正的我。」
「可是大殿下……」
「别有担负,别以为是利用。」没让靖凌有机会自责,阳焰打断他的话。「若说你利用我,那我以往何尝不是在利用你?」
「更何况,宫家已退出朝局。你不欠我什么。」
「……」
见他面仍有难色,阳焰阖上手中奏摺,轻喟:「宫靖凌,我还得仰赖你的易容之术。」
「这下……不就打平了?」
靖凌瞪大着眼,顿时不知该怎么理解阳焰话语中的含意。
「如果你非得要理由,那么,我给你理由。」
沉默好半晌,阳焰缓缓启口。
「如果你非得要有人与你站在同一阵线,那么,让我成为你的共犯。」
靖凌听着那宛若掺了蜜的嗓音,彷佛低声轻哄牵引他走入以利益为经,深情为纬的蛛网;眼底看见的那双墨色瞳眸既黑且亮,像潭深不见底的湖泽,让人有欲灭顶的错觉。
「我不会与怀宁说你心仪他之事……也不会阻挠你……追求怀宁。」
靖凌悄悄挪开视线,后悔自己为何要将阳焰眼中的心伤瞧得那么明。
阳焰假意没发觉他撇过头,仅是平缓道:「作为交换条件,你得信任我,你得协助我。我需要你的能力。」
「如今说开了,我不会再逼你,你可以自个儿决定。」
「……」
烛光摇曳下,阳焰的面容看来有些模糊。
阳焰应是自信笑看世事百态的人,如今在眼前的人却是不断迁就委屈……
他不认识这个人。
「我说过,我要的很简单,只是……你不愿意懂。」阳焰苦笑。
「……」
「而你在意的,不过就是怀宁安危不是吗?若是与我联手,定能保怀宁无恙,如同以往那样,没有任何差别。」
「没有任何差别的,宫靖凌。」
靖凌眯细眼,想将眼前的人再看清楚些,却怎么也看不透那张俊雅脸庞后是否有着算计图谋。仅有让人难以挣脱的莫名心绪细细密密,自指尖缠绕爬升攫拢胸口。
就连那么一点逞强,看来都那么地卑微。
「如何?」
阳焰虽然没有说,但在靖凌耳畔萦绕响起的,是那日那个拥抱那句怯弱请求。
「留一点心给我……可好?」
他想起了那夜提着酒坛静默在身旁陪伴的阳焰,想起了擦过唇际印染雪白袖口的灼灼鲜红,想起了阳焰掩着藏着的在意。想起这人的地位。
「给……我们彼此一个机会可好?」低声含糊地道,旋即扬起笑掩了过去:「如何?」
靖凌鼓起勇气,直望着阳焰。
不为什么,就为溢满那双眸底的真挚。
还有,仍放不下的怀宁。
「好。我答应你。」
或许有些卑劣,可是怀宁再怎么样都是他留在宫廷的原因。相信阳焰也仍是很关心怀宁。那么,或许就同阳焰说的,他们不过是相互利用。
漾起一抹真挚的笑,阳焰朝他勾勾手指,「那么……」
虽是仍不习惯这样的阳焰,靖凌仍是上前,仔细听阳焰分析如今局势。
63.
「闹翻了?」
紫檀木桌后,阳焰手抚下颌紧皱眉心,耐心听着朝臣禀报。
方打理送走兴致勃勃欲出宫的怀宁,靖凌抵达太子书房见到的,便是这般景象。
知道自己打扰了议事,靖凌欲拱手行礼,却见阳焰对他摆手,要他别多礼,也要窦大人继续道。
窦大人望了他一眼,朝他眨眨眼。见阳焰瞪了一眼催促,这才慢吞吞开口:「启禀殿下,据说他们起了口角争吵了几句,尚未抵达淮安就已分道扬镳,仅有其馀侍卫护卫三殿下回到淮安府邸。」
「在下听说的是余护卫欲回本家,却被赶了出来。」
「余家不接受叛徒。」阳焰有些不耐地道,「老三在搞什么?」
轻手轻脚绕过人群,靖凌站至阳焰身后。放眼望去皆是年轻面孔,仅有几名苍苍白发的老臣。原先仅有叶家拥戴訩腰的阳焰,近来拉拢了许多年轻官员,为太子一派注入心血……兴许这样才是正确的。如今宫刘两世家皆已式微,朝中新兴势力便是因这些青年官员崛起,他们分别投效各皇子牵动扳连朝政,影响不容小觑。
与渐失人心的幸悯不同,如今朝中多得是欲巴结阳焰的人。
「淮安那局势如何?」
「启禀殿下,那群流寇贼人的头子似是个人才,几次与敬王战得平分秋色,让敬王头疼得很。」
「微臣听说另有一流民势力崛起,敬王虽欲打压却仍是分身乏术。若这两道势力兜在一块,对敬王来说定是一大威胁。」
「前有豺狼后有虎豹,那这事应该还能拖住老三一阵子。」阳焰沉吟了会,「没了余襄,老三定会更辛苦。」
「那殿下……」
「就让老三自个儿烦恼去,咱们都别插手。」瞧也没瞧靖凌一眼,阳焰再接着问:「老四呢?」
「启禀殿下,四殿下自领地返京了,但仍是将自己关在府邸内不见客。顺王派老臣的吃了好几回闭门羹。」
「顺王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此次贩私盐之事,还是顺王挑起的呢,顺王派内也略见分裂。」
「如今没了宫家訩腰,光曹家……」
顿时挞伐声四起,阳焰扬起掌,示意噤声。
「不管老四如今做什么,总难杜攸攸之口,他应会安分一阵子。」
「只是,为免节外生枝……」
点了几名官员,阳焰淡淡道:「去查老四底下的人,把老四拖住,别让他来碍事。」
「记得,做得干净点。」
阳焰脸上那抹狠绝,霎时让一屋子的官员阒寂无声,无人敢问是碍着何事。
阳焰无意令沉寂气氛蔓延,旋即一笑,举杯敬诺,几句话又将群臣耆老的心拉回了眼前利益。
阳焰承诺,等他登基后定会好好酬谢这些得力帮手,定不会亏待他们。
顿时屋内烦嚣喧闹,彼此举杯敬酒,互道祝贺,为往后仕途高升预先庆贺。
靖凌知晓,阳焰若欲除掉拥兵坐大的曹姓国舅,就必须倚靠手上这些家臣重臣;阳焰费尽了机心,就为笼络收买、牵制统御这群臣子。只是瞧着这群人与私下两样脸孔,不禁恶心。
阳焰噙着笑意举杯静默看着,在几名年轻朝臣起哄着欲喊圣上称谓之际,露出了莫测高深的笑。
国舅曹绽官拜辅国大将军,当年为方篡位的圣上立下不少汗马功劳,只是近年来歌舞升平,除了水患频传的江南一带,并无太多起义造反,反倒是曹绽大胆在京城郊外屯兵练军,拥兵自重,是长年来朝廷一大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