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之火龙吟——viburnum

“……今天巡海……”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才开口，刚说了半句话却又迟疑，离红着脸，躲开那男人的视线，“去珠屿那边，带回来两尾紫金鲷，放在后堂瓦缸里了。”

这一点，倒确实超出羲和的意料，这分明就是……

“以后你不许随便去那儿，鱼虾我会按照天道周期适量适时带回来。”

确实是约束的话，却不知为何就是带着明显的情话味道，羲和愣了片刻后笑出了声。

“遵命~龙神大人。”他抱住想要躲到一边去的离，拉过锦被裹住彼此。

后半夜，他们睡得安稳。

一直到翌日上午才醒过来，离仍旧浑身酸软不想动，羲和则已经精神抖擞穿好衣服准备去里鬼界了。

“我去找咱们的小船工了啊。”他摸了摸对方红色的长发，“你尽管休息，我会帮你在铎洲转一圈。”

“嗯。”想着觉得自己大概确实没力气巡查了，离干脆放弃的让那家伙代劳，只是……“能让我见见那船工吗？”

羲和沉默片刻，还是摇了头。

“我不想把话说得那么冠冕，可，他毕竟是我的同类，你们之间，接触越少，对彼此就越安全。”

“……我懂了。”想想对方确实是在认真的那么说的，离点了点头，给了那男人一个浅笑，“那你去吧，莫要耽搁太久，也莫要把人家逼迫得太严格。”

“放心，绝对不会。”暗暗念叨了一句他才舍不得，羲和亲了亲离的脸颊，而后站起身，往大殿门口走去。

说明：珠屿，其实这个岛并不小，而且周围海域物产丰富。数千年后，沧海桑田，它从地图上消失了。

第二十七章

羲和再次见到那新生的乖儿子时，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分明就……

“见过爹爹。”正在里鬼界老树桩上侧躺着晒太阳的小白猫看见那突然出现的黑衣男人，马上站起身，毕恭毕敬低下头施礼。

“你……”羲和愣了。

体型比昨天长大了一倍，脸的轮廓也不像是幼猫了，爪子变得强健有力，眼神也深邃了很多。

这孩子，怎么会长得这么快？

不，其实，倒不如说……

“果然是我的儿子~”羲和大人高兴起来，走过去冲着白猫伸出了手。

那现在看来颇像是英俊少年的猫凑过去，蹭了蹭父亲的指尖。

“你觉得自己变化很大了吗？”羲和问。

“只是觉得，影子比昨天高了。”

“你已经不再是毛茸茸的小白球了。”俯身摸了摸儿子粉色的鼻尖，羲和忍不住笑了出来。

“那，我还会继续长大吗？”

“会，也许不能超过我的体型，但一定会继续长大的。”

“爹爹，昨夜，这里来了一个看似很像您人形时候模样，但是矮小丑陋，更像您跟我说过的狌狌的东西。”

“像狌狌？活的死的？”

“应该是死的，身上有和我吃的那条蛇的亡魂气很相似的味道。”

“啊~~那就是凡人的亡灵了！”突然高兴起来，羲和四下里张望，“看来部落族长已经开始在本族实行趋魂仪式了。”

“趋魂？”

“哦，就是凡人死后，同族的人会进行趋魂仪式，好把亡灵引到这里。”

“为什么要引到这儿？”

“这正是我今天想告诉你的。现在神魔还在对峙，虽暂时休战了，可就怕有什么万一。营建这个里鬼界，就是为了集中保护凡人的魂，凑到一定数目，就乘舟向北渡过玄河，穿过休战区，而后到达女娲殿。”

“女娲是谁？”

“神。女神。她是创世九大神魔之一，法力无边。”

“为何要把亡魂送到她那儿？”

“因为凡人就是她用造的，凡人死后，灵魂只有回到她那儿，才能再次变为泥土，进入下一个轮回。”

“那么，她是所有凡人的母亲？”

“不，她只是造物者。”

“可……爹爹造就了我。”

“这就是差别了。”羲和边说边眯起了金色的眼，“神佛也好，妖魔也罢，都能用自己身力量创造和自己相似或者比自己低等的东西，但并非所有的创造者都可谓父母，而对于低等的凡人来说，父母是用原始手段早就子女的人。”

“原始手段？”

“……”突然迟疑了一下，羲和最终还是没有直白的接着往深层次讲，忍不住笑了一声，他摸了摸儿子的头顶，表情有几分不像是为人父者的狡黠，“将来你会懂，等你到了需要懂的时候，我会告诉你该怎么做。放心，你是我的气脉传承，某些方面应该和我一样出色。”

暗暗记下了父亲的话，小猫没有接着往下追问。

而那就算被追问了，也不会觉得窘迫或是尴尬的父亲大人，则干脆开始说到今天的正经事了。

“来，我带你去玄河。”

说着，羲和化为兽形，带着儿子往那条离开辟出来的河道走。

从里鬼界到河边，需要的时间很短，眼看着见了眼前那凭空而生的崭新河床，羲和用眼神示意了一下。

“来，这就是辰水，因为纵向贯穿了辰丘故此而得名。”边说边带着儿子顺河向北，羲和继续着昨天那样的“课程”。一黑一白父子俩随着交谈随着北上，终于到了辰水与玄河交汇的河口。

在那儿，辰水清澈中略微带了淡淡青蓝色的水流，汇入汹涌的，发黑的玄河，一路往东流去了。

“玄河是亡魂的必经之路，然而因为水流湍急，有时会把死人的魂魄都吸进去不知冲到何方。如果你将来掌船，到河口处务必多加小心。用点妖力控制住船身，就会安全。”

“爹爹，玄河的水为何是黑的？”

“啊，因为上游流经玄砂山，山涧里太多黑色砂石，带到中游，水就变黑了。”

“那，河对岸就是战场？”

“嗯。”点了点头，羲和看着那片征战厮杀之地。

就在不久前，他还在那里拼命与神佛大军抵抗过，就在那儿，他眼看着死死生生，就在最惨烈的关头，他亲眼看着震伤了离之后扭头远去。那时那刻，他开始痛恨这场也许永远不会有尽头的争斗。

神佛，一直让他嗤之以鼻的神佛，也有离这样深爱着自己土地和子民的，更有震那样敢用永生永世做赌注做交换做牺牲的。

而他，大名鼎鼎的猫妖大人，所砍杀的无数神佛兵将当中，又是否也有类似者？

有些事，果然想不得……

“爹爹，‘震’是谁？”

“什么？”羲和一愣，突然收回了思路。

“‘震’，我好像，听见您心里有这个字。”

“你……你会读心术？！”简直惊喜异常，自己这个天资聪慧的宝贝居然这么小就能使用读心术了！

“什么是读心术？”

“就是能看穿别人心思的戏法~我问你，你还读出什么了？”

“……似乎，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只是，藏得太深，听不清。”

看着小猫单纯清澈的眼神，看着那冬日寒空一样的冰蓝，羲和张了几次口，都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百味杂陈。

另一个名字，那任凭谁都猜不透听不到的名字，是离。

他一直把离藏到最秘密最安全的地方，就是元始天尊诛心狂魔来了都未必看得透。那是他保护在乎的人的最佳方式，也是最无奈的方式。禁忌的一段关系，需要这种保护，而至于除此之外的旁人，都可以退而求其次。

他不是什么号称博爱的神无私的佛，他想要的，就必须抢到手，想守的，就必须藏得深，想爱的，就必须护得紧。他不能容忍平分，不能接受背叛，但同样的，他不会在意任何形式的付出，就算那付出也一样被当作是独占。

这是他妖类特有的宠爱方式，几分残忍，几分严苛，几分自诩为高高在上的族群所不能理解乃至鄙薄的绝对。

绝对，然而至真至纯。

见鬼的，谁需要旁人理解或是接受！他在乎的那个人理解，他在乎的那个人接受了，旁人，随便你们死活！

“爹爹？”旁边的小猫抬起手爪，轻轻碰了一下那兽形时比豹子还要凶悍的父亲宽大的脚掌。

“哦，没事。”摇了一下头，觉得自己最近远离了战场，却变得多了几分心重，羲和叹了口气，带着儿子往回走，“以后，你就负责掌舵，定期带着亡灵过玄河。其余时间，这辰丘的山林，也足够你玩耍的了。”

“好。”应了一声，白色小猫漂浮起来，凑过去在羲和耳根撒娇似的蹭了蹭，“爹爹，凡人为什么会死？”

“因为凡人是泥土变的，等级很低。一个皮囊从生下来，几十年间日夜晨昏全在损耗。损耗到尽头，自然会死。你我是自然最纯粹的气息凝聚而成，自然不灭，你我就不灭。”

“那，死可怕吗？”

“对于凡人来说当然可怕。对于我们……”略微停顿了一下，羲和自言自语一般念念，“对于我们这些处在生杀链条顶端的存在来说，死也许只是笑谈，可天地间，有些东西远比死不知要可怕多少倍。”

说明：女娲与伏羲在最初版本的神话传说里是一对半人蛇夫妻（同时也是兄妹）。他们开创了夫妻制，保护天下苍生。那个年代距离现在一万年以上。而羲和比女娲还要年长，《旦夕间》里的太倏神又比羲和年长。于是年龄排序是这样的：盘古→太倏→羲和→创世九大神魔（包括女娲）→辰→荧惑。他们都是超远古存在了。

本图是远古时代绘制的女娲与伏羲图。可以看出来还远不是后世美化的版本。

第二十八章

那天，直到最后，羲和也没有解释什么是他所谓的“比死还可怕的东西”。

因为他自己也解释不清。

他只是在心里某个地方，总隐约有种莫名的不安。这是之前从未有过的，就像预感，就像征兆，就像看到苍洋的日落，总会从美好与震撼之中，体会到若隐若现的苍凉。

他会失去什么？

这种失去会不会是永远？

“我过两天会再来看你。”带着儿子回到里鬼界，羲和临走之前这么说。

“好，爹爹慢走。”仍旧恭恭敬敬施了一礼，那白猫目送着羲和离开了。

从辰丘，返回火神殿时，羲和觉得松了口气。

他看见那一身绛紫色衣衫的红发男人正站在龙礁的岩头，眺望着苍洋。

不声不响靠近，他从后头将之圈在怀里。

“在等我？”

“在猜测你是否又去珠屿和紫金鲷同游了。”忍不住笑了笑，离这么说。

“你立下的规矩，我怎么敢破坏。”那猫妖故作胆怯，一双手却抱得更紧。

“……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你在担心什么？”

“你何时也学会读心术了？”

“你气脉运转比以前快了。”离没辙的干脆直接点明，“就这几天，很明显。”

“真的？”

“你自己应该比我清楚吧。”轻轻挣脱开那怀抱，离回头看着对方，“这变化，和你这两天要接触那‘船工’有无关系？”

“怎么会呢。”羲和有点想躲避那直视的目光，他觉得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像是可以直接把视线钻到他心里，“我和他是同类。”

“……”离没有马上开口，他就那么沉默着，安安静静等着，等到对方先投降。

那猫妖大人，并没有坚持到最后。

“好吧，其实，是我‘造’了他。”羲和没辙了，离的眼神让他试图隐藏的，都成了再也关不住的。

“什么？”

“或者你说是‘生’也可以，只是那小家伙不必我养育罢了。”淡淡扯动嘴角，羲和大人凑过去亲了亲离的耳垂，“我用我的气脉和之前搜集的一些亡魂气造就了他。”

“……难怪。”离低下头，微微皱着眉叹了口气。

“生气了？”羲和忍不住去轻触那眉心。

“何来的生气二字。只是难怪你气脉有了变化。”

“不怪我没有事先和你商量？”

“你……可以读我心思，何必多问。”

“但我也说过，不再对你用读心术。”

离没有马上言语，他只是静静沉默了片刻，而后难得一见的，主动靠过去，把脸贴在对方颈侧。

那火神的温度就丝丝缕缕传过来了。

“有时候，妖类的承诺，反而……”

“反而怎样？”

“反而比神佛的赤诚。”只说到这个地步，就不愿意再多说其它了，突然感觉到自己最近总是在说一些过去宁死都说不出来的话，那火神红了脸，再次拉开了彼此间的距离，而后在羲和都有点意外的眼神中，突然化为龙形腾入云端。

站在原处，那猫妖看着一条火红的龙将周遭的雾气染成了赤金色，又看着那条龙一直飞到珠屿背面去了。

从刚才那连他都惊讶了一下的坦言中收回神，羲和直奔着珠屿追了过去。

他眼看着莲花龙落在沙滩上，蜿蜒的身躯沾染了柔软的细砂，温和的海浪蔓延过来，碰触到那火之鳞时，就被高温变得滚热。

“羞怯应该是堂堂南方龙神该有的吗？”故意说着笑谈，羲和走近。

然后，就在他最靠近离的时候，却赫然发现那仍旧试图逃开的火龙，断了一只角。

“你！你的角……”刚才调笑的心思瞬间都没了，羲和几步走到离面前，不敢相信的盯着那齐刷刷的断裂处。

直到这时才意识到自己愚蠢的暴露了秘密，离想要再躲，已经晚了。

而此刻，再化为人形，也已经什么都遮不住了。

“是战场上受的伤……”

“那你告诉我是谁弄的！”

“乱军阵前，怎么记得是谁。”

“能砍断龙角的妖魔都算上也不过血剑魔那几人而已！怎么会不记得！再说……”不许对方再躲闪，羲和看见那断裂的痕迹，紧紧皱了眉头，“再说，能断的这么整齐，此等利器……连我的月灵刀都望尘莫及！更何况，不管你化为龙形还是什么别的，眼神终究不会撒谎！”

“羲和……”

“到底是谁断了你的角！别以为我不知道龙角对于龙来说就等于半条性命！你……”赫然想到了之前的某次交谈，羲和咬紧牙关逼问，“你莫非，自断龙角用来做我那拟形了？！！我就知道你不可能只用了鳞片！！”

这次，是真的急了。从没对着离发过脾气的羲和从骨子里冒出来的寒意让他周身都弥散着恐怖的气息，咬紧牙关，他等着对方妥协，而这次，轮到那火龙神不能坚持到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