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之火龙吟——viburnum

“嗯，确实有些缘由的。”突然没了笑意，龙祖抬起乌黑的眼，看着火神离，“我能预知数百年之后的事情，你知道。而数百年之后……古陆龙神的气脉，就要彻底断绝了。”

第三十一章

离被自己听到的言语惊得愣住时，羲和已经急了。

他一步跨过去，抓住龙祖的肩膀。

“你说断绝，是什么意思？！！”

“羲和，别……”赶忙想让对方放手，谁知那龙祖却毫不在意似的只是笑笑，继而倏地重新化为一阵云雾。

云雾再次凝聚，又以莫测的龙形展现在二人面前。

“万事，都是在极盛时走向衰败。盘古将天撑到最高，将地踩到最重时，也就到了气数将尽之刻。燃灯佛与三清将妖魔几乎赶尽杀绝的那一天到来，自身也就该隐退了。女娲把凡人造就到最完美，与凡人牵绊深到极点，难免不为了脆弱的凡人牺牲。旧神死了，走了，会有新神接替，等到现在在神魔争斗的夹缝中求生存的小小凡人，再也不需要神的存在时，新神也会与旧神一样，连名字都会被遗忘。我出身魍林，就算是龙神之祖，却终究还是带着点妖类的私心。我不想眼看着神魔之道衰微，所以……不如就此睡了，等凡人之道由盛转衰再醒来，眼看着大地重新回到蒙昧，到那时，我会很乐于给这世界新一次轮回添一道曙光的。”

那些话，龙祖是极为平静说完的，但听着这些话的两个人，却有些不寒而栗。

“你是说……数百年后，我会……”眼看着一个“死”就要脱口而出，羲和却当即打断了。

“别听她胡扯！她只能感知到数百年之后的事，何以断定什么神魔之道衰微！”

龙祖看着羲和，沉默之后只是叹息。

“盛衰都是万物常规，凭你一己之力，阻止不了的。”说着，那云气之龙缓缓低下头，凑到羲和面前，“小猫，阿离是天地间最后的龙神，我所能感知的最后一丝龙神之气，就是他的火之元灵在飘散。等到他的龙神之气散尽，天下就只剩龙兽了。然而龙兽粗鄙，虽看龙形区别不大，却本性嗜杀，私心旺盛，贪图声色，又不具备镇守一方水土之力，故此不能点化。待龙神气脉断绝，恐怕……只有凡人才会愚钝无知将龙兽当作图腾崇拜。”

“可……神是不能三形俱灭的！！”羲和把牙咬的直响，“泽雀自尽尚且留下了雀灵！！”

“谁说神不会三形俱灭？”叹了口气，龙祖摇头，“神会始终存在，但最卑微存在方式并非只剩一个鸟兽之形，而是化为微尘。没有意识，没有感知，没有言语，不能磨灭，也不能自己重新凝聚。”

“你、你是说……”觉得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紧张到话都说不得，羲和下意识看了离一眼，看到的只是一脸愕然。

“最血雨腥风的黑暗时代就要来了。”抬起头，看向缥缈的远方，龙祖转回脸时，对着羲和露出一个似有似无的笑，“不过，阿离有你，我倒也可以放心。四方龙神，他是最温柔最惹人疼爱的一个，也难怪会让你这爱撒娇的猫缠上。好好守着他吧，千年万年，只要等，好事终归会来的。”

留下那么一句让人揣摩不透的话，那龙之女神收回视线，再也不看两人，而是转过身，由海面上逐渐腾空而起，掀起苍洋温热的风，往更南方而去了。

空中若隐若现的，是女子轻柔却有几分凄婉的声音，用古老的，几乎没人能懂的语言吟唱的旋律。

听着那样的曲调，听懂了那样的歌词，站在龙礁岩头的离，一下子落下泪来。

那是龙的吟唱。

龙是不会开口唱歌的，除非在诀别时。

“天之遥遥，地之迢迢，月之凛凛，日之昭昭。别于云萦，消于雾袅。莫留，莫留。行之渺渺。”

一句，又一句，离亲口把那吟唱的词句译给羲和。眼泪落到脸侧，风里就有了异于苍洋之水的咸。

“望舒。”一贯不可一世的羲和，此时此刻，似乎也没了身为妖魔的嚣张与泰然，一声长叹，他闭上眼，“她叫望舒，因为通身鳞片银白一如月光。我叫羲和，因为瞳孔金色一如太阳。当初幼小无知只是玩耍，殊不知重逢之日，竟是诀别之时。”

“是啊……”轻轻苦笑着，离在龙祖的云雾彻底消散时看向羲和，“谁又想的到，你竟会和龙祖是魍林的玩伴。”

“应该说，谁又想的到，那小银蛇会成了龙祖吧。”跟着无奈的笑了笑，羲和凑过去揽住离的肩膀，“她说的那些事，莫要太挂怀了，世事每一刻都在变，就算你不再是龙神，也会以别的方式存在。”

“微尘吗？”

“胡说！”

“可……”

“够了！”

面对着那双求救一样的眼，羲和抱紧了那让他太过挂牵的男人。

离不会和他分开，就算最血雨腥风的黑暗时代即将到来。

就算烛墓之盟被弃，就算神魔再次杀得不可开交，就算所有希望都断绝，离也不会和他分开，他绝不容忍那样的事发生。

他是比女娲都要年长的妖魔，还能有什么事会让他无计可施？

不会的……

绝不会的……

他有一人抵挡神佛兵将上千的本事，就有守住这一个至爱之人的能耐。

或者说，他只能守住，他别无选择。

“至少，我们还有三百年的清闲。”安抚一样的吻了吻对方，羲和挑起嘴角。

“三百年，何其短……”

“三百年足够凡人轮回几世了。”

“……是啊。”也跟着笑了起来，离尽可能隐去了笑容之中的苦涩，“那你我就做个异乎凡人的‘凡人’吧，事到临头时再商讨对策，说不定，会有办法的。”

“一定会有。”羲和像是在安慰对方，又像是在跟自己低语。

那天，他们始终没有太多言语，一同回到火神殿之后，羲和让离先稍事休息，偷偷施加了点令人安睡的咒词，看着那红发的男人终于合上眼，气息平稳后，羲和略作思虑，便猛的站起身，大步往火神殿外走去了。

他化作黑色的烟雾，直奔了冰冻着万年积雪的乌图山。

在那儿，封存着他的拟形，还有他的啮骨月灵刀。

说明：乌图山。顶峰有常年不化的积雪，山洞里封存着羲和的拟形和啮骨月灵刀。

第三十二章

离一觉醒来，睁开眼，看见的是侧躺在他身边的那个男人。

羲和撑着太阳穴，嘴角带着笑看着他。

刚想问一句什么时候了，却赫然想起在他睡去之前发生的种种。离猛的坐起来，还没开口，就发现羲和身上有股浓重的血腥味。

“你……”

“我没杀生。”淡淡说着，羲和从身后的床褥上摸到已经夺回来的啮骨月灵刀，放在两人之间。

离看着那太过熟悉的利器，瞪大了眼。

“没办法，想把它弄回来，不造个假是办不到的。”

“如何造假？”离边问边探寻着羲和身上的血腥味来源，终于在对方解释之前，就找到了那妖类之血味道最浓重的集中点。

抓过那男人的手，不许抗拒的解开他腕子上的蛊雕皮护具，离在看到那明显的一道血痕时，就再也说不出什么来了。

“月灵刀是我花了若干年，用自己的血浸泡过的，所以才有无穷的煞气。不再流点血，怎么换得回来。”看似轻松的笑笑，羲和抽回手，“好在那神符并非不可破解，有足够的血弄湿了，也就开了。只是，那乌图山竟然无人把守，怪哉。”

“乌图山从来无人把守，一般妖魔连上都上不去，就算不迷路不冻死的上去了，也解不开那些咒符。”随着一声叹息开了口，离再次握住对方的手，小心触摸着那道血痕，动用了自己疗伤的力量，将那里的皮肉一点点复原，“谁又料得到，你猫妖羲和大人还活着。”

“而且还有偷东西的力量。”笑谈中抬手摸了摸对方满是苦笑的脸，羲和尽可能安慰，“这点伤不要紧，我用我自己的血，毕竟有分寸的。”

“那损失的力量，多久可以复原？”

“一两个月而已。”

“那对你来说，已经是很大的伤害了吧。”

“不算什么，只要盗回我的刀。”

“你……是听了龙祖的话之后，才动了把刀取回来的心思？”

“嗯，以备不测。”点了点头，羲和把离脸侧垂下来的头发别到耳后，“真要是有什么危难，这东西是能救命的。重新打造兵刃，说得容易，就怕打造出来也不称手。”

离听着对方的言语，好一会儿没有出声。

“你是打定主意，要抗争到底了吗？”

“不然还能怎样？”

“即使违抗天命，也……”

“天命？”羲和嗤之以鼻，“天命就是用来违抗的。”

“你啊……”终于无奈的笑了出来，离低垂下眼睛，“三百年……说来容易，可真要我不去想后路只求这三百年的欢飨，我又真的做不到……”

“那你就想，三百年后，事情会往更好方向发展也就是了。好与坏，各占一半，何必非要总把坏的想那么具体。”边说边翻身下床，羲和把那与他分别了一段时日的宝贝兵刃重新挂在腰间，而后拉住那火神的手，“走，去见见我那宝贝儿子。”

离怎么都没想到，会听见这样的邀请。

“你不是说，我和他……”

“不见面为好，没错。可远距离看看总是可以的。”笑了笑，羲和帮对方系好腰间的带子，“我儿子在你的地盘里做事，总要让你这一方之主见过了才有心安理得的资本~”

“行了你。”推开那系好了腰带还在自己腰间不肯走的手，离跟着羲和，迈步出了火神殿。

那天，他们确实去了里鬼界。

在那儿，隔着结界的透明屏障，离第一次，见到了羲和创造出来的小白猫。

不，那已经不能说是小白猫了。

一昼夜多的时间经过，现在正在粗`大的树枝上晒太阳的，是即将成年的山豹般大小的一头白色.猫兽。

“我就知道会是这样。”忍不住笑出声来，羲和指着那与自己兽形时姿态格外相似的白色大猫，“这么下去，很快他就能追上我了。”

“那，人形呢？”

“人形要他自己修炼，我是给不了的。”

“既然是得了你的气息而成，那相貌身形应该和你颇为相似吧。”

“会相似，但也许不会超过我，毕竟他不完全是我的气脉，还有里鬼界的鬼气。”

“妖类……造就下一代出来，究竟是什么样的过程？”

“其实，也很简单。”拉着对方，一起坐在草地上，羲和想了想，探出指头，抬手在半空轻轻画着轮廓，“先把鬼气聚集起来，而后把我的妖力包裹在外头，再大概做出猫的形状，耳朵，尾巴，最后点破眼睛，就会动了。”

“说得简直比做拟形还简单。”离有点不信。

“就是很简单啊~神造神，妖造妖，方法各不相同，但万变不离其宗，都是对自己的复制。要想做得高级些，就多耗费些力气，要想省力，就用外物做材料，自己只负责最后的点化也就是了。”

“点化……”又突然想起龙祖望舒来，离叹了口气，不露声色靠在羲和肩头，“当初我接受点化，可是耗费了许久呢。在龙礁下头承受海浪侵袭，日晒雨淋，一一受过，还要深入荨地和凡人接触体会他们的艰辛，最残酷的，莫过于眼看着辰丘跑出去的豺狼将在部落外耕种的人咬断喉咙叼进山里去……不过，这都是做一方辖地之主前必须经历的，不然，只顾自己玩乐，慈悲之心从何而来。”

“慈悲之心是我始终不能参破的东西。”往后仰过去躺在柔软青翠的草地上，羲和看着头顶格外湛蓝的天，“妖魔鬼怪吃人，违背了神佛所谓的慈悲之心，但神佛杀了多少妖魔，血染烛墓河两岸的时候，慈悲之心又何在？人以鸟兽为食，同样是杀生，为何就不能说是没有慈悲心肠？神佛口口声声慈悲慈悲，却为何到头来要向着不懂慈悲的凡人说话？”

离听着对方的言语，边听边在心里细细琢磨，而后终于一声长叹。

“你说得我也不懂了。”苦笑着躺在羲和旁边，那火龙神以指头轻轻拨弄着地上的柔草，“也许所谓慈悲本就不是绝对，神佛也好，妖魔也罢，各有各的慈悲，只是这不同的慈悲无法化一罢了。凡人以鸟兽为食不假，却会在看到毒蛇想要吞食巢中幼鸟，虎豹意图捕杀溪边野羊时舍身相救。大概……这就是凡人自己的慈悲。”

“嗯……”想了想，羲和点了点头，“那，我的慈悲又在何处？”

这话好像正问到了点子上，离竟然好一会儿没有答上来。本来就没什么耐性的猫妖干脆放弃了等，翻身就压住了对方。

“你、你明明以凡人为食，却营建里鬼界保护凡人亡灵，又不曾伤害我辖地内的部落，还、还退出神魔之战，这不都是慈悲……羲和……”

被那有点突然的亲昵弄得紧张起来，反而答出了一连串的答案，离红着脸想阻止这大白天的媾`和之事，手却颤抖着推不开压在身上的男人。

“这么说来，我慈悲到可以给元始天尊讲经布道了……”低沉的声音持续着邪气的笑，终于不愿再缠绕什么慈悲与否的话题，羲和只顾专心逗`弄那不经意间就慢慢改变了他本性的火龙神。

辰丘的密林是最好的遮挡，藏住了禁忌的纠葛，和所有不需要让旁人看见的旖旎风光。

而在情`事中，会忘却所有悲喜，只知道一再沉沦的离，终于还是一如既往的忍不住伸手向对方索求拥抱和亲吻。他不具备预知未来的天赋，他不知道数百年后会发生什么，他只求此时此刻，能紧紧抱住眼前属于他的所有。属于他的痛苦和快乐，属于他的无助和激越，属于他的背德感和汹涌而至的渴求。

还有，面前这个霸道邪气，但只对他温柔的男人。

这是他在那所谓最血雨腥风的黑暗时代来临之前，甚至哪怕来临之后，都不敢，更不肯放手的所有最真实的希望。

第三十三章

三百年，对于神也好，妖也罢，都好像旦夕间。

从彼此承诺了要好好珍惜这段时光，到这段时光眼看着即将结束，他们所体会过的悲欢，没有任何人懂得。

然而三百年对于凡人来说，已经太过漫长了。

羲和不记得看着自己那乖儿子摆渡过多少次凡人的亡灵，他就只是在亲眼目睹那只白猫修炼出人形，以一个少年的姿态轻松驾驭着一叶扁舟往返在玄河与里鬼界之间时，会有点担忧自己还能看到几次这样的风景。

青山，碧水，白衣少年。

那是他的荣耀，他全部的荣耀。

三百年间，他偶尔会去看望仍旧住在魍林的震，他会把离的消息带过去，但是始终没有提及龙祖说过的那些暗藏的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