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实在蹊跷的令人生疑。
文宗却不这么想,在听到第三个被打发过去问承启病情的太监回话后,这位一向随性的皇帝不禁哈哈大笑。
“这孩子原来也有任性的时候!也罢,最近国事委实太多,便让他歇歇也在情理之中。去传朕的口谕,今日就且随他去,明日若还是身体不适就要传太医开方子诊脉,不许再像今天似的避而不见。不然,朕可就要亲自去庆宁宫探病了。”
口谕一传下,庆宁宫前原本往来奔走的太监宫女们不多时便走了个干干净净,各自去向各自的主子回话去了。
虽是夏日炎炎,兰薰阁中却实在是清爽宜人。
这座宅子南面便是杏冈,已近内城的边缘了。这原是因为萧妃肌肤芳润更胜其余诸女,一到夏日便容易香汗浸湿衣物,文宗便命人在此处堆土为冈,上面遍种杏树,又种植了翠竹万杆以蔽炎炎夏日。托那些竹林、杏树的福,夏日的兰薰阁确实比宫中其余诸殿要凉爽的多。
瞅了个空子从文宗身边气喘吁吁跑来报信的蓝震元蓝公公根本顾不上享受兰薰阁独有的清凉,他取了块帕子拭了拭额角的汗珠,将承启的病情、文宗的口谕一五一十细细告诉了萧妃。
“还有一事要回禀娘娘,庆宁宫那边今儿传来个消息。”蓝公公细着嗓子道,虽是刻意压低声音,太监嗓音的尖锐还是让人听上去不甚舒服,“昨儿子时三刻,太子殿下突然诏孺人侍寝。”说及此事,他脸上不由自住的堆了笑,挤得那堆皱纹更像一个老橘皮,“殿下要的急,那些小奴才们也没办法,只得把黄门院一个还未来得及净身的孩子送了过去……”
说到这,他抬眼打量了下萧妃脸色,黄门院班送未净身的男童入内宫是内侍大忌,真要是追究起来他这个总管也脱不了干系,但蓝震元在宫中待得久了,早知道什么消息能买得主子欢心,这种细节上的小事到了这个时候他也懒得再顾虑许多了。
“……那孩子进去不出一刻钟就被人给送出来了。”蓝公公脸上露出奇怪的一抹笑,“肋骨上好大一块青紫,奴才也问了许久,好说歹说,才知道原来是被殿下踹了一脚。”
“慢着。”帐子中的萧妃一抬手,“你刚才说,这孩子被人送出来了?”
“是。”
“子时三刻?”
“回娘娘话,此时已经是丑初了。”蓝震元恭谨的答道。
“送他出来的人……不是太子?”
“回娘娘话,殿下是何等尊贵的身份?哪能亲自送个小孩子出来呢?”
“这却奇了。”萧妃轻笑道,“老东西,好好一件事快被你说成桩悬案了,不是太子,那必然是在太子身边伺候的太监了?”
“回娘娘话,这却巧了。昨儿晚上殿下还特意吩咐那些小奴才送了沐浴的物件后就散了,说是不用他们伺候了。”蓝震元尖着嗓子,“庆宁宫的规矩,娘娘也听说过。殿下一向说一不二,这话说出来,就算下面人觉得不妥,也是不敢违背的。”
“不是太监,也不是殿下,那会是谁?”萧妃似乎在问自己,又似乎在问蓝震元。
“回娘娘话,这个人是谁奴才也不知道。”蓝震元笑迷了一双小眼,“只是今儿早晨诸率府那边报过一次,说是有名右侍禁叫王淳的今天换岗时候还没回去,可巧,昨天偏偏是他在庆宁宫后殿值夜岗。奴才想着,殿下一向看重他的这些侍卫们,也许是被殿下留下说话了也说不准,就命他们先别乱声张,瞅个空过来跟娘娘说一声。”
话说到这份上,萧妃已经全明白了,她满意的点了点头。
“这真要谢谢公公费心。”萧妃慢吞吞的说道,“只是内侍的事情我也做不得主,公公说的那事能不能成,还要看皇上的意思。”
“有娘娘一句话,还有什么不能成的?”蓝震元笑得谄媚。
“哼,这却也说不准。”萧妃冷笑一声,“如今可不比往日了,总有人想着讨皇上喜欢,巴巴的往里塞人进来,唉……别的倒也罢了,多一个少一个不过如此,只怕耽误了皇上的身子。”
一阵清风吹过,带得杏冈上的竹林沙沙作响,兰薰阁里凉风习习,将夏日的炎热空气不动声色的挡在了外面,一起挡住的,还有邺郡君已经有喜这个消息所引起的慌乱。
这些日子,莞儿都过得很幸福。
要做母亲的欣喜已经取代了最初离家时的不安,如今承启几乎每日都会抽出一些时间来华延殿和她坐一会儿,有时就是下一盘棋,有时是说一会话,有时是一起散步,总之每天有那么小半个时辰,他不在属于忙碌的国家政务,他是属于她的。
宫里的生活让莞儿觉得很满足,她本来便不是一个有太多野心和控制欲的女子,自小生在宰执之家对富贵荣华也看得极淡,有人每日关心着,有心爱的人每日伴着,将来再有几个活泼可爱的孩子……想及此,她的唇角便会露出一抹甜蜜的微笑。
因为怀孕的缘故,莞儿的体态愈加显得丰润了。在初次得知有喜的时候,她曾傻傻的问过承启,如果外表走了模样,他会不会还像以前一样待她。她记得承启神色复杂的看了她一眼,然后若有所思的叹了口气,却还是笑道:“傻瓜,你什么样子,都是我的妻,我孩子的母亲。”
想到承启,莞儿脸上的笑容不由更加温柔,心情也随之雀跃起来。她轻轻的用双手捧住日益隆起的小腹,感受着胎儿在腹中不安分的活动,喃喃轻语道:“孩儿孩儿,也不知你会是一名小郡主,还是一位小国公?”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来,莞儿回过头,恰好看到一名宫女急急走来,见到她回头,笑着行了个礼,道:“邺郡君今日可好?皇太后请您过去下棋说话呢。”
莞儿微笑颔首:“甚好,倒累得娘娘费心。”一面说,一面唤进自己的宫女来,换了衣服。才坐上软轿,同着那名宫女一同往慈寿殿去了
慈寿殿莞儿已来过多次,不知是不是因为怀了承启骨血的缘故,她来这里的心情从最初的惴惴不安变成了如今的亲切安心。皇太后高氏是个十分聪明的女子,亦是文宗的嫡母,她为人谦和深谙进退,在做皇后的时候不动声色的将后宫打理的井井有条,待到文宗继位后她便退居慈寿殿,主动将管理后宫的权利交给了向皇后。可惜向皇后虽说为人忠厚,却太过顾忌文宗喜好,对文宗宠爱的萧妃一味纵容忍让,时日一长便出现了嫔妃欺主的事情,高太后看在眼中,心里虽明白却不好对此干涉过多,只得不时在一旁提点文宗,才算略略做了些补救。
大概正因为这背后的缘故,承启对待他的这位祖母,也是一向尊敬,对生母反而不过平常。
才入宫时的莞儿并不知道这些故事,便是吕宗贤,即使知道也不好一一对女儿明说。如今在宫中住的日子久了,莞儿聪明,从宫人的议论中听到个大概,自己又在一旁冷眼细察才慢慢弄清诸人的心事。她是承启的嫡妻,高太后对她极为看重,在未孕之前便不时唤她过去说话,如今更是常常遣人过来问安,将饮食、休息等诸多琐碎事一一问过,一一叮嘱后方才肯放心,贴心的就像是身边又多了个吕夫人。她也曾受宠若惊的向承启谈起这些事,承启也只是淡淡一笑,道:“她喜欢你,自然是因为你有讨人喜欢的地方。”
如今,莞儿却不知高太后的另眼相待是因为自己真的那么讨喜,还是因为承启以及腹中的孩儿。
不过这些都无所谓,她抚摸着自己的小腹。她是他的妻,是他孩儿的娘,不管未来怎么变,她的这个身份不会变。
慈寿殿比华延殿要大的多,也更安静,宫人也少见年轻漂亮的女子,都是些稳重端庄的妇人。莞儿知道,她们从仁宗朝开始便一直服侍高太后了,在这深宫中住了几十年,深得高太后的信任,因此她也不肯在她们面前拿大,未入殿门便命轿子停住,自己下得轿来,向迎接的一名宫妇笑道:“娘娘可曾歇了?今儿精神怎么这么好?可是有了什么喜庆事?”
那妇人也笑回道:“上午倒是鲁国公主过来了,陪着娘娘说了好一会儿话,这不是才刚走不久?娘娘好兴致,又想起信国公如今事忙,邺郡君一个人怕是寂寞。恰好老人家最近喜欢下石子棋,就请邺郡君过来一同下棋说说话。”
莞儿点点头,随着那妇人进了内殿。如今已是秋天,天气虽然微凉,但下午地气未散的时候还是有些炎热的。高太后是上了岁数的人,慈寿殿即便是夏日也不肯轻易用冰降温,如今更是早早的便将冰榧撤去,莞儿身子不便,又走了这半日,额角早沁出了密密的汗水。
高太后正坐在床榻上与一名妇人说话,她身旁的小几上摆了一副下了一半的石子棋,想是二人刚下了一半,见到莞儿进来她便止住话题,只笑道:“你们这些孩子,若不是老身惦记着,再不肯过来一步的。”
莞儿知道她是说笑,便也笑着行了礼在一旁坐下,陪着高太后说了好一会儿闲话,又下了一局棋,刚走到一半,忽然听到高太后问道:“信国公最近可好?”
莞儿正琢磨这一步该如何走,听到问话也不及多想,便答道:“他还是一样的忙,气色却比前阵子好了许多。”一面说一面轻轻将手中的琉璃珠放到棋盘上,“我还笑他这人是越忙越精神呢。”
高太后却没有再走下一步,只拉过莞儿的手,慈爱的看着她:“好孩子,他日日这么忙,会不会冷落了你?你心里可曾觉得委屈?”
莞儿虽觉得这话问的奇怪,也只是笑道:“他自有他的事。我常想,他多忙一些,这天下百姓便可以少忙一些。”说着便脸上泛红,不禁低下头去,“况且……他待我也算不得冷落的。”
“信国公待你自然是好的。”高太后慈爱的笑道,“只是他始终是男子,男子委屈的时候怕是比我们女人要多一些。”
莞儿不明所以的抬起头,高太后见她不懂,又道:“你有孕在身,有些事怕是有心也要无力。老身听闻如今信国公顾忌你身子,夜夜只在庆宁宫宿下,这固然是你们夫妻情深,但那边毕竟寂寞,想来也是短人伺候的。”
“这……”莞儿怔怔的望着高太后,这话里的意思她又怎么不明白,只是……
“好孩子。”高太后看出了她的紧张,便轻轻拍着她的手背令她放松下来,“老身并不是怪你做的不好,老身也曾是过来人,又何尝不知道你的心事?只是这人若是寂寞的久了,总要从别个身上寻些慰藉。老身是想着,与其让信国公自己去找,倒不如你替他事先安排下,也是你体贴他的一番心。”
“便如这弈棋。”高太后随手拾起一枚琉璃珠,“有退,才有进,有舍,才有得。”
“可是,他……”莞儿望着高太后手中的那枚琉璃珠,小小的珠子在光线的照耀下映出璀璨的光华,莞儿终于低下头去,“我曾与他讲过的,他不肯。”
“信国公不肯吗?”高太后若有所思的摇摇头,“这孩子一向都爱自己拿主意。”语气却是淡淡的,似乎这些都在她的预料之中。
莞儿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华延殿的,高太后并没有责备她什么,她只是以一名过来人的身份给她提个醒儿,就像她时常给文宗提醒一样。莞儿却觉得心中满是委屈,这个提醒来的太过突然,就好像有什么事已经发生了却只有她一个人不知道,才会使得高太后用这样委婉的方式来“提醒”她。莞儿有些恍惚的坐在烛前,看着那些蜡烛流下一滴滴热泪,她却不知道,就在同一时间里,文宗也与承启说起了同样的话题。
29.流言
相对于高太后与莞儿之间的点到为止,文宗与承启的谈话便要直接许多。
对于夜宿庆宁宫,偶尔召孺人侍寝的事情承启承认的洒脱大方,这坦诚的态度令文宗略为放心。有些时候,如果不那么介意舒适的程度,男子侍寝确实比女子要来得更加方便,如果儿子自己不在意,他这个做父亲的也没有太多好干涉的地方。
文宗所介意的,只是宫中最近的流言。
也不知这流言是何时、何地从何人嘴里说了出来,最近更是传的沸沸扬扬。传说太子殿下钟情于一名侍卫,夜夜与他同宿共枕恩爱有如夫妻,又传说正是因为此人,太子殿下才会借着大婚的事情遣散了其余侍寝诸人以表诚心。流言绘声绘色有情有据,弄得文宗也不禁担心起来,召少年侍寝是风流韵事,在宫中与民间都算不得什么,但若与一名男子如此恩爱则是丑事,拖延下去便会毁了皇家体面。思虑再三后,便由高太后那边去提点邺郡君,而他自己则决定与承启好好谈谈。
承启的坦率出乎他的意料。
对于流言,当文宗满面忧色、细细说了最近听得的消息,他的这位一向恭谨谦和,喜怒不形于色的太子却忍不住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摇头道:“除了承康,再没哪个能说出这话来!”
文宗倒怔住了。
承启止住笑,便将大婚前从民间私访回来后见文宗,承康与他私下说的话,又送他十余名少年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文宗,末了笑道:“儿臣还以为自从大婚后,邺郡君有了身孕,这流言怕已经不辨自消,也就没放在心上,谁想如今倒更热闹了。”
又道:“方才爹爹说的那名侍卫,儿臣也曾与爹爹提过,就是那个护着儿臣不受蕃人威胁的侍卫,还是当年从羽林军中选出来的好手,名字也是有的,叫王淳。”
他此时故意不叫文宗父皇,反按幼年的称呼唤作爹爹,更在无形之中拉近了父子二人的感情。
文宗想了一想,隐约记得承启确实曾提过这么一个人,便点点头:“就是那个你曾经要保举要他做翊卫都指挥使的侍卫?”
承启笑道:“正是,儿臣当时因想着此人身手不错又难得一片忠心,留在宫里做侍卫似乎有些大材小用,不如给他个武职让他历练几年,若真是人才以后自有他的用处。后来因国事实在繁忙,此事倒抛在脑后了。”
文宗心中细细推敲,看承启反应,若二人真的有什么,想必不会说的如此光明正大,更何况若这名侍卫真的离开禁中,与承启朝夕相见的日子以后将不复存在,那么一切流言便不攻自破,他又想到承启之前的保举,也觉得让这侍卫去做个都指挥使确实是个不错的主意,便笑道:“既然如此,皇儿就自己做主吧。朕也知道你素来懂得轻重,今日说这些话也不过是防患未然,须知这些事若在民间不过是一笑置之,便是承康承煦朕也不会去说他,但皇儿将来是要为百姓做表率的人,在这类事上绝不能错一步。”
承启答应了,又道:“爹爹方才说了纳妾的事,儿臣因想着邺郡君此时怀了儿臣骨血,她又一向心思细腻,怕她思虑过多动了胎气,此事不如先缓缓?”
文宗摇摇头:“邺郡君那边已经有娘娘提点了,她也是出身世家,自然明白。皇儿又何必委屈了自己?况且子嗣之事,自然是越多越好,这一点毋须顾忌。”
承启心中微微一动,流言流言,与王淳的事不是一日两日,最近更是四周风平浪静,为何流言竟会在此时出现?而且……虽是流言,说的却历历都好似亲见。这且不去提它,这流言竟能劳动高太后亲自出马……他心中一紧,隐隐约约已经知道流言的矛头是对准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