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淳!王淳!”
这个念头一起来,承启什么都顾不得了,也顾不得自己还在装睡,连忙高呼这侍卫的名字。
熟悉的脚步声,熟悉的身影,熟悉的声音。
王淳一进来,就看到承启半撑着身子靠在床榻上望着他,眼中满是慌乱。
“怎么了?做噩梦了?”
“你过来,我问你。”许是发觉了自己的失态,承启脸上微红,声音也低了几分。
王淳不明所以的走上前,承启的样子很怪,王淳跟着他那么久,很少见到他会如此失控,也顾不得多想,几步走到床榻前蹲下身子:“嗯?”
“你……还喜欢我吗?”承启定定的望着王淳的眼睛,对于自己这种单刀直入问感情的方法丝毫不觉得有什么该羞涩的地方,问得大大方方坦坦荡荡。眼睛却是一瞬不瞬的,仿佛要看透王淳的内心。
“怎么突然问这个?……”
“回答我啊!”情不自禁的抓住了王淳的袖口,承启的眼神有些慌,“你和我讲实话。”
“喜欢。一直都喜欢。”
没有什么比这个答案更能让承启心里舒了一口气,他孩子一般任王淳将自己身体放松下来,重新放平到榻上,重新盖好锦被。
“既然还喜欢,刚才为什么就走了?”安心后,皇帝提出了他的质疑。
王淳有些啼笑皆非,这家伙果然是装睡,他不由伸出手去,轻轻刮了下他的鼻子:“你要白昼宣淫吗?”
承启脸上红了一红,却还兀自嘴硬:“我是皇帝,我想怎样就怎样。”
“睡吧。”王淳没有理会他,帮他把被角掖好,“这些日子好容易养胖了些,少费些心神吧。”
“哦。”承启应的迷迷糊糊,却还似神智清明般嘱咐道:“你哪也别去……”
“嗯,哪都不去。”王淳亲亲他,承启总有触动他心底柔软之处的本事,令他回忆起那些温柔的情感,甚至令他感到喜悦,这人待自己毕竟还是特殊的……如果,即使是如果,如果他不是皇帝那该多好呵。
坐在承启的床榻前,王淳十分怀念京郊御苑被刺客追杀时,二人一起独处的时光。那时节,他只有他,他能依靠的人也只有他。
46.崇政殿对答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杨衡骑着马行走在东京城最繁华的街道潘楼街上,与两年前那个落魄的士子不同,如今的他早已换上了一身崭新的湖丝长袍,腰间束了一条干干净净的丝带,虽尚未有功名不能头戴官帽,却也用一条同色的带子将头发束了起来,另用一根玉色簪子插了——他现在已是今非昔比了,一部《大律》正摆在御书房的案头,皇帝刚刚赞了好,东京城的达官贵人争相结交,正是眼下士林最为炙手可热的人物。
这些日子的交游亦使得杨衡忙了个不亦乐乎,他现在交游的人士也不再是当年如程毅那样的读书士子,而以官员居多。朝中的杜醒杜三司、翰林学士苏子由、御史王确都曾先后派人送来过请帖请他去府上探讨学问,中书省的吕执事虽然未曾发帖相邀请,但他门下的门生却早踏破了杨衡寄居的相国寺的门槛。杨衡自己亦心知肚明这些人看重的是自己未来对政治的影响,他也不肯说破,也一个都不敢得罪,今日与这个高谈阔论,明日与那个写诗作赋,敷衍的不亦乐乎。
对于自己的治国安邦之策,杨衡却一个字都不肯多做吐露。他这一番心事全都是留着面圣的,哪能轻易便与这些人吐露心声?有人问及他便按着自己书中所述一一敷衍,他所读书原本极杂,对于先秦律法也诸多推崇,答辩起来亦是头头是道,诸人说他不过,又想着这人既然是皇帝亲口赞好的,早晚必有大用,眼下锋芒既盛又何苦与他争一时之短长?也便开始附和的说起好来,一时间,东京城里的士林文人,无论有没有真和杨衡打过交道见过面的,竟都稀里糊涂的开始赞起他的学问来了。
杨衡在民间风头日盛,宫中自然也不会寥寥无闻。
承启笑着翻开一本《十策》,这本书的来历说来有趣,杨衡红遍东京城后所着书籍全部大卖,一时间洛阳纸贵人人争相一睹为快。东京城的印书坊急着赚钱,日日去杨衡落脚的下处催新稿子,杨衡亦被催了个焦头烂额,他这些日子心思全在交游上,原有的写书计划虽已进行了差不多但稿子终究还是欠妥的,如今印书坊催得急了,他又被士林捧得有些飘飘然,便也不及多想,将这一部未曾仔细斟酌的稿子交了出去。印书坊如获至宝,加班加点的赶印出来。自打承启对《大律》赞了好,整日关心新书的内侍对民间的印书坊更是加倍注意,此时见杨衡又出新书又岂会放过这个大新闻?仅仅隔了一日,犹自带着墨香的《十策》就被擅长揣摩皇帝心思的内侍送到了承启的御书桌上。
承启翻那部《十策》翻的十分高兴。
他高兴的并不是因为这书中的见解如何独到,实在是因为此书出现的时机太妙。他如今登基亦有一段时间了,朝中政事渐渐平稳,王淳这边的心意也已确定,承启正打算将军权慢慢转到王淳的手中,只总唏嘘文臣难找一个贴心如意的人。眼下杨衡一本接一本的出书,先不说此人才华是否真的可用,只看着这士林间的声势已经先造了起来。承启心里明白,此时正是用杨衡的大好机会,一旦用他,便可对士林宣称此人“负天下之声望”,再用他来开始政务上的事情改革自会顺利很多。
之前虽也曾吩咐人草诏要诏见杨衡,但吕宗贤因和杜醒不合,故意卡着不去安排,承启心里明镜似的,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计较,此时正触动了这桩心事,因笑着将大学士苏子由诏了进来,倒也不去惊动吕宗贤,只命他写一份诏书宣杨衡崇政殿见驾。
苏子由答应着,一面低下头去自去寻思,一面偷眼看承启看《十策》看得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心里知道杨衡此人怕是马上便要得宠了,皇上不通过尚书省发文,反而诏自己这个翰林学士写诏书,显然是要避过尚书省的吕宗贤,这诏书的措辞便不能太过正式,否则怕是要得罪了吕执政……他也不敢怠慢,略一思忖,提起笔来片刻立书而就,苏子由是个谨慎人,诏书写成后也不肯立即就呈给承启,自己先字斟句酌的仔细推敲了一遍,吹干了墨迹,这才轻轻交到承启手中。
承启略略扫了几眼,见诏书上的行文口吻全是出自翰林学士院,对杨衡的才华大加赞赏却对他的政务主张只字不提,心里已经猜到几分原由,便笑着点点头,算是同意了这份诏文。
杨衡坐在专用的马车上,对于车外御街的奢华景致视而不见。此时此刻,他心中半是激动半是担心,激动的是终于得到了这个盼望已久的面圣机会,担心的却是不能令那个看上去便精明无比的信国公满意,自己的理想、前途全部系在这位新皇帝的一念之间,若是此次面圣君臣相得,那自然是声名鹊起成为真正的“白衣卿相”,若是自己令皇帝失望,这平生的一番抱负又如何得以施展?……
他偷眼打量着来宣诏自己的中使,看这人的做派衣着,显见得此人在宫中地位不低,杨衡心中一动,忙寒暄道:“方才仓促,不敢请问公公高姓大名?”
“不敢,小的张择善。”这名中使正是常常在承启身边伺候的张公公,他亦知道这几日杨衡是皇帝心中记挂的人,当下也不肯怠慢。
一边患得患失,一边与张择善寒暄着,忽然就感觉马车一滞,只听那张择善说道:“杨公子,皇城已然到了,请下车,从这边走。”
杨衡举目望去,现在马车仍然在御街之上,大内离此还远。只是这一段御街的右侧便是尚书省、御史台等中央机构,一座座衙门庄严肃穆的座立于路旁,那一对对张牙舞爪的石狮,瞪大了眼睛向天下宣布这里便是永平王朝的核心所在。若在此处还坐着车便是十分不敬了。他连忙下了车,随着张择善前行,一边偷眼打量着路边的建筑。几乎每座衙门之前,都有一堆堆的官员聚集着等待着官长的接见。这些官员三三两两围在一起,闲聊攀谈,打发这等待的时间。一路上偶尔也会有人和张择善打招呼,却都有点诧异的打量着张择善身后的杨衡,偶尔有一两个知道,躲在旁边窃窃私语,向杨衡投来羡慕或嫉妒的目光;有些伶俐的,便向目光向杨衡示好,只是很难让人分清那目光里的笑意是真诚的善意还是虚伪的谀笑。
从宣德楼的一个侧门入了大内,杨衡行走益发恭谨,生怕失了礼数让人笑话,他也不敢再东看西看了,只是目光平视,跟着张择善亦步亦趋,走了四五十分钟,方见张择善停住,原来是到了一座宫殿前面。杨衡抬眼望去,一块竖匾上写着“崇政殿”三个大字,心知是到了。
杨衡刚进御街,便有内侍将这个消息报告给了承启。承启一面心中暗笑,一面命人将王淳诏了过来,将前事略略一说,末了道:“你也随我一同去见见此人,且看看这两年时间,与当初相国寺一面之时,此人学问见识可曾长进了?”
对于承启这个突发奇想的念头,王淳大不以为然。先不说他自知自己不懂政务,单看承启谈起此事这笑嘻嘻的模样,便知道他早已拿定了主意,并且并不是十分看重此人。皇帝已经拿定的主意又岂是他可以改变的?当下便无可无不可的应了一声,反正以他的身份官职权责,上金銮殿保护皇帝亦是分内之事,倒也不能算是逾矩。
到了崇政殿,张择善向杨衡道了个歉便自去缴旨,一个穿着绿色官服,头戴三梁冠的年轻人走过来,杨衡一眼便看到他身上的银鱼袋,心里已知此人必是哪家勋贵的年轻公子,又仔细打量了他身上的官服,心里亦猜到必是个侍讲、侍读什么的,否则绿袍、三梁冠都是七品服饰,而七品官员没有资格佩银鱼袋。只听他高声喊道:“传布衣杨衡觐见——”
杨衡连忙整了整衣服,拾阶而上,入得殿去,再拜叩首:“草民杨衡,拜见陛下。”行礼完毕,方敢抬起头来,却见大殿正前方,一个穿着淡黄衫袍的年轻人坐在龙椅上,微笑着对他说:“杨卿免礼平身。”
杨衡心中一阵激动,龙椅上那人,不是当年的信国公又是谁?
谢过承启,杨衡又小心的偷眼打量着年轻的皇帝,却见二十多岁的皇帝脸色略显苍白,两颊凹陷,远不似两年前的丰润,整个人略显清瘦,只是精神看起来还不错,较之前更显得精明了。
只听承启笑道:“杨卿何来之迟也?”
“山野之人,身无功名,实无益于陛下。”杨衡朗声答道。
这却是场面话了,杨衡心里记起与信国公两年前的约定,心中不由一阵得意,当年说的是科举之试取进士及第第一名,面圣后授翰林院修撰,如今自己凭借真才实学令皇帝提前诏见,这又如何不是自己的本事?
却见龙椅上的信国公对此似全无所觉,只是笑着点点头,似有意似无意的与身旁一名侍卫交换了个眼神,道:“朕在宫中,亦久闻你的大名。”
“不敢,只恐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让陛下失望。”
“《大律》和《十策》岂是凭空能写出来的?杨卿不必过谦。朕观杨卿颇有经纬之才,朕正欲励精图治,富国强兵,杨卿可有所教朕?”承启的眼光似有几分热切,也有几分戏谑。
“臣何人,岂敢为帝师?臣闻贤主求治,必委之士大夫,陛下欲为明主,励精图治,亲贤人,远小人,臣以为陛下当以此为第一急务。”
承启笑着点点头:“此言甚善。”一面说,一面却又瞟了王淳一眼,却见王淳亦皱着眉望着他,那眼神似有困惑,似有不解,却令承启的心情一下子飞扬起来。
承启心情大好,也不去管王淳的困惑,对杨衡只捡些最平常不过的问题去问,杨衡虽是对答如流,却也只是捡些场面上的言辞说些泛泛的言论。先不说这一番对答中对治国安邦真正有用的建议能有多少,起码从场面上看,君臣之间却是和乐融融的。
吕宗贤在一旁已是沉默良久了。
他虽看不出皇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从这场面上看出承启是拿定了主意要用杨衡。想及此,吕宗贤不由抬起头,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最近几个月内名噪京师的年轻人——时下最流行的湖丝袍子,简简单单的发髻上插了根同样简单的簪子,清瘦的脸,眼中闪耀着不安分的光芒。吕宗贤在心中不由皱了眉,他不喜欢杨衡这样的年轻人,年轻人就该有年轻人的本分,一个连功名都没有的士子,凭什么做出这么一副狷傲的姿态?不过一狂生耳!吕宗贤心中为杨衡暗暗下了这么个定论。
但这个想法却是不能说的,皇帝目前对这个年轻人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便是傻子也能看出来,这个站在崇政殿内当着一群侍读侍讲侃侃而谈的读书人是要得宠了……吕宗贤正自出神,忽然听到承启笑问道:“朕以为布衣杨衡才学见识,皆非凡品,拟赐杨衡同进士及第,翰林侍读学士,特赐出入禁中侍读,赐银鱼袋,吕卿以为如何?”承启随口便说出一堆官职,虽然翰林侍读学士只是正七品,但是赐同进士及第和银鱼袋就是皇帝少有的恩宠了。
吕宗贤还未答话,早有礼部官员要晕倒了,有人连忙出列说道:“陛下,这出入禁中侍读当为几品官?”
吕宗贤狠狠瞪了那名官员一眼,心说你出来搅合什么啊?回头我们随便定不完了?!眼下也只得出列道:“臣以为出入禁中侍读不宜为官职,只当作恩宠便是。”
杨衡听得如此,连忙跪下叩首谢恩,心中万分激动。他心知这翰林侍读学士官职品秩虽低,但好处是可以常常看到皇帝,很多五品官员在京师混了一辈子,与皇帝说话的次数都是屈指可数,见皇帝的次数多了,恩宠还能少吗?更何况承启还赐了他银鱼袋,这是只有勋贵子弟才能佩带的物事,便是大内也找不出十几个来,以他这新贵身份,佩带银鱼袋出去,二府三司谁敢不给他面子?便是那些大郡的太守也是不敢轻易怠慢的,可见皇帝此次对于自己的恩宠实在是很过分了。
一想到日后自己很快就要进入这座庞大帝国的决策中心,杨衡感激的抬起头,望了承启一眼,却见承启也在望着他,那眼神似有鼓励,亦似有期待。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出得崇政殿,带着“同进士及第,翰林侍读学士,特赐出入禁中侍读,赐银鱼袋”这一堆官职回到相国寺的杨衡心情极度欢畅,皇帝果然是英主,是明君。杨衡似乎可以看到自己的理想和政治抱负随着承启的恩宠,一同踏上了一条金光闪闪的大路。
47.乌衣巷(一)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王淳骑着一匹马,行走在汴京城里最繁华的潘楼街上。
他今日倒是少有的没有在宫中值守——这位殿前司翊卫郎的勤勉曾经颇引起过一些人的非议,毕竟像他这样一门心思保护皇帝的翊卫郎无论是在建宁朝还是在永平朝都是不多见的,有些知道王淳底细的人便私下讲他曾经的傻事,只是后来大家也都发现,这位最傻的翊卫郎却是最得皇帝宠信,升迁也是最快的,不出几年功夫已经是正五品的官衔了。
不少人在眼红、嫉妒、议论着王淳的好运,可这位当事人却浑然不觉,他有他的烦恼。
在他小的可怜的社交圈里,他的烦恼也只会来自一个人,那位高高在上的永平朝皇帝陛下。
行至潘楼酒店,熙熙攘攘的人群迫使王淳不得不下了马,牵着马步行,一年时间,这里似乎又繁华不少。无论汴京的府尹如何三令五申,依然有许多小商小贩在这附近摆摊叫卖,讨价还价的声音不绝于耳,令他在恍惚间,仿佛回到了那个肯以性命相托付的午后,只可惜风景依然是那个风景,街道也是那条街道,人却全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