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成看着前方,平静道:“大哥多虑了。”
对方沉默了很久,又问道:“李世民?”
李建成没有再回答,只是走到床边,吹熄了烛火。
许久之后,他听见门外的人一拳垂在门框,力道之大,仿佛摇撼得屋子都在震颤。
再然后,一切归于平静。窗外只余下风吹动枝叶沙沙作响的声音,格外的静谧,却又格外的分明。
******
次日,李建成并刘文静率大部人马,开往永丰仓。与李世民先锋之任不同,这支大军此行乃是为了守住潼关,以防河东屈突通趁势于后方偷袭。
进驻永丰仓的第一日,便传来了李世民于泾阳击败刘鹞子起义军的消息。
据说李世民驻军晋阳的当夜,便趁对方不备,亲率几百精骑杀入敌营。地方人马如何能料他竟是这般速战数决,那刘鹞子还在睡梦之中,便被李世民一刀斩去了头颅。
赢得不费吹灰之力,着实可称是漂亮的一仗。
李建成坐在上座,听前来报信的小校眉飞色舞,将消息说得有如亲见。他一面听着,一面低头展开握了许久的书信。
信中所书之事,同小校所言并无二致。然而比较之下,所书唯是三言两语报过战情而已,简练甚至生分得倒教人有些不太习惯。
李建成垂眼看过那一行行的白纸黑字。笔迹是自己一手教出来的,然而比起自己,却又多了一份刚劲和洒脱,便一如其人一般。
最后他将目光顿在书信的末尾处。那里有一个墨点,色泽浓重,晕染得极开,然而未及干透便似是被人拭过,朝一旁拖曳出一道长而零乱的痕迹。
那人提笔欲言又止的模样,便当即历历在目。李建成摇摇头,心道既无话可说,又何必多此一举;既有话要说,又为何终不下笔。
实则,又能说些什么呢。
低头折上了信,他微微点头,示意那侍卫退下。此时,一旁的刘文静道:“看世子神色并不惊讶,想必二公子已亲自将消息告知世子了罢?”
“看来什么都瞒不过刘大人的眼睛。”李建成不置可否,只是轻轻笑了笑,起身把信放进柜中的锦盒中。转过身来,道,“实则世民年少,此举终究是意气用事了些。比起直接将人斩杀,此时若能将其收服,权其归降,为己所用,才是上上之策。不过既然已胜……便罢了。”
“世子此言差矣。”刘文静看着他道,“二公子这般立功心切,为的是什么,世子岂会不知?”
李建成笑道:“速战速决,本就是他一贯作风。他作战骁勇,如此也并非不是一法。”微微一顿,不着痕迹地便转话题道,“不过此消息一出,屈突通纵然先前对我军有所轻视,此刻也必会有所警觉。他本是代王杨侑的人,此时若长安有难,他如何也不会坐视。我料他近日内必有动向,你我还需警觉才是。”
刘文静点点头,便又听闻李建成道:“我将去营中看看,刘大人可愿随我一道?”
“岂敢不从。”刘文静话音落了,见李建成已然抬脚走出门去。他匆匆跟上,心下叹息。
便是他这个局外之人都能看出,李世民如此拼命,也不过是为了换一种方式,博取这人的注目罢了。
纵然人人都道那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然而叹便叹这当局的二人之中,一人昏迷了心窍,另一人的心智,却是始终是如水般澄澈。
澄澈到他这个自以为清的旁观者,也终究看不出,李世民种种那投石落水之举,是否能在这深不可测的沉潭之中,掀起半点声响,半点涟漪。
又或许,自己早已不算是局外之人了。
刘文静摇首叹息一声,终是举步,跟了出去。
******
果然不出李建成所料,不过三日之后,屈突通便亲率人马,兵临潼关。李建成银甲白袍,扶着剑立在城头之上,神色异常平静。
“这不是唐国公家的世子么?”屈突通见了李建成,露出几分轻蔑之态,“如何,大病初愈,便又忘记了那个雨夜的狼狈之态了?”
李建成神色一派平静,闻言反而笑道:“那夜承蒙屈将军关照,未有机会奉还,实在深感不安。不想此番,将军倒亲自来了。”
屈突通哈哈笑了几声,道:“那夜若不是大雨遮掩,你家李渊老儿倒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了。尔等不过黄毛小儿而已,区区手下败将,还是赶紧开城投降罢,生得丢了小命!”
他言语极为嚣张,城头的几名将领闻言心下愤然,纷纷请战出城。
“不必。”李建成不以为意,面上仍是挂着笑,“他如此不过为了激我出城罢了,若当真出城,倒反是中了他的计。你我今次之任乃是死守潼关,稳住后方,却非是击退屈突通。尔等还需沉住气,切不可受其挑衅。”
众将闻言只能默然,而此时屈突通已然带着大兵徐徐朝城下靠近,口中仍是叫骂不止,百般辱没。他人听得愤愤,咬牙切齿,李建成却仿若事不关己,神色平静,只是暗中吩咐城中人马做好准备。
旁人若当真如他这般,亲历过生死,便知所谓的虚名,根本不名一钱。
屈突通叫骂了许久,见毫不起效,恼羞成怒间,只得下令攻城。只闻他一声令下,大军声势如潮,纷纷朝城门处涌来。
李建成拔剑在手,挥开了朝自己射来的无数箭簇。他退后一步,一个示意,身后的守军便现身出来。
人马分成两拨,一拨放箭,一拨滚木,交错而行,配合有致。滚木自城头落下,将云梯并其上的敌军一并掀翻,很快,身后的弓箭手补位而上,将意欲再度搭起云梯的敌军乱箭射死在城下。
如此往复,千百次的训练之下,配合得可谓滴水不漏。
李建成满意地看着城下溃不成军的隋军,唇角不着痕迹地挑起一丝笑意。然后他慢慢举起手中长弓,对准了那在人群中厮杀的将领。
拉弓似月,箭去如风。“嗖”地一声,下一刻,屈突通便应声滚落下马来。
主将受伤,大军立刻乱了阵脚,胡乱攻城了一阵,终是鸣金收兵。
刘文静见有偏将似有请命追击之意,便赶紧上前一步道:“世子,穷寇莫追。”
“自然。”李建成将手中长弓递给身边的偏将,平静道,“屈突通一时应无心力攻城了,自然不必追。”说罢转身朝城下走去。
一名偏将望着屈突通狼狈而逃的背影,心下暗叹如若一箭穿心,便是正好。
然而及至投去目光,他忽然发现,那箭杆插在屈突通的左肩,竟是同李建成伤势相同的位置。
他忍不住惊讶地回过头去,然而李建成早已下了城楼。
“教那屈突通重伤便可,若是死了,对我等反而无益。”而刘文静触到了他的目光,却笑道,“那一箭,世子当真是手下留情了。”说罢笑了笑,拍拍那偏将的肩头,亦是转身走下了城楼。
心知屈突通若死,河东将换何人掌大局,此人秉性如何,用兵如何,于己方而言,不得而知。倘若他率全军强攻,这般闭门不出,未必能守得住。
若是如此,且不如只教他重伤休养,如此在病愈之前,屈突通必不会大举攻城,如此,便能替李世民争取些西进的时日。与此同时,也能最大程度地保留兵力,待到日后攻取长安。
只是,面对一箭之仇的仇人,尚能如此稳妥地将箭射入那人肩头而非心口。
如此气度,当真是……非常人能有。
第十七章
李世民西进的大军势如破竹,频传捷报。直至是年逼近长安城时,其原本的一万余人马,已然增至十三万。
其中,除却中途归附的降军外,还有平阳公主李秀宁及其夫婿柴绍的七万人马,李渊从弟李神通、女婿段纶人马各万余人。由是这支原本起先锋之任的人马,此刻已然成了一支锐不可当的主力大军。
李渊闻讯,命李世民且在原处驻守,全军休整,以待他亲自率人马汇合。
一连鏖战了数月,眼见着天气也一日比一日的凉了。大军休整了几日后,李世民收到了一封来信。
这日天气晴冷,李世民正立在断崖边,遥遥眺望着不远处依稀可见的长安城。原以为那信是来自朝邑,然而及至见了信封上那苍劲又不失柔和的字迹时,他的心猛然收紧了。
大哥的回信。时隔了这么久,在他早已忘记了曾经有过的期待时,却竟收到了大哥的回信。
李世民迫不及待地展开来,但见那再熟悉不过的笔迹,洋洋洒洒地写满了几页纸。然而仔细看来,字字句句却不过交代各处战情,随后便是略略提点他作战不可操之过急,应时时记得要广布仁德。
然而在信的末尾,小而纤细的几个字,却蓦地拉扯住了李世民的神经。
“天寒,记得添衣。”
短短的六个字,平淡得甚至不待任何感情色彩,却让李世民止不住地一阵狂喜。然而很快,他自嘲地笑了笑,心知这大抵不过自己自作多情罢了。
实则他再明白不过,在大哥眼中,这李氏的江山无疑要重于一切。若说他会对自己有什么关怀,大抵也不过因了自己这点将才罢。
然而即便如此,他却也心甘情愿。若大哥要这天下,自己纵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其打下来。
怀着这般念想,李世民将信小心翼翼地折好,收入怀中。
放眼望去,长安城近在咫尺。而太原起义定下入主长安的情形,却也不过犹如昨日。
若以这万里河山为明证,大哥,世民的心意,你可愿相信?
******
然而李世民不曾想到的事,再见李建成,也不过半月之后的事。
那日李世民亲帅人马,往东迎接自朝邑而来的李渊大军。其时已然入冬,天上窸窸窣窣地飘了雪。浅白的落雪之中,李世民打马立定,远远地看见了一列人马的影子。
他打马过去,很快便看清了为首一身甲衣,宝刀未老的李渊,以及他身后的……李建成。
李建成仍是一身银甲,只是今次,银甲外罩上了一围厚厚的狐裘。狐裘色泽雪白,将人衬得清贵异常。一眼望去,几近要融入周遭的景致之中。
李世民怔怔地看着他走近,才恍然地回过神。他打马走近,对李渊一礼道:“父亲。”顿了顿,转向李建成,“……大哥。”
李建成微微颔首,并不言语。
李世民迟疑道:“世民以为,大哥仍在潼关,如何……竟也来了?”
李渊笑道:“为父本欲让建成于潼关再守一段时日,而他却自行请命。由是便让他同为父一道来了。”
李世民闻言颔首,慢慢地转向李建成。李建成平静笑道:“世民连日征战,想必已是十分疲惫,我这做大哥的,又岂能袖手旁观,不前来帮衬?”顿了顿,不着痕迹地避开他的目光,望向李渊道,“再者屈突通重伤,龟缩在城中已有多日,尚自顾不暇,一时应是无心无力救援长安。何况,潼关处尚还有刘大人留守,如此,必不会有失。”
“建成所虑周密,为父自然放心。”李渊笑道,转眼望向李世民。
察觉到父亲的眼光,李世民匆匆收回落在李建成面上的视线,清了清嗓子道:“此处天寒,父亲和大哥快请先入帐中罢。”
李渊点点头,便带着二子往大营处而去。
李氏兄弟二人跟随其后,并辔而行。李世民忍不住偷眼望向对方,李建成侧脸清瘦,落雪之中是一道绝美的弧线。
李世民定定地看着,而此时对方却忽然转眼看向自己。四目相对,李世民知道自己眼中一定是抑制不住地惊喜和仓皇,然而对方的眼中,却没有半点波澜。
“世民快走罢。”李建成淡淡道,随即提了提马缰,走快了些。
李世民落在后面,看着前方那一抹白色的影子,轻轻地叹息一声。
心知纵然面上能假作什么也未曾发生。实则一切却当真如李建成所言,已然不可回头了。
******
因雪势阻挡,不便行军,李渊便索性命大军在原地停留休整,且待大雪褪去。
李建成白日同众人商议攻城之策,夜间便独自翻看兵书到深夜,一连数日,都是如此。
每到夜间屏退周遭下人,是他长久以来的习惯。或者说,是他重生之后的习惯。并非他不愿相信他人,只是,他曾信过玄武门守卫何常,曾信过李世民,可是末了……
与其如此,却不若只信自己。
桌前的烛光忽然挑了挑,李建成从书中抬起头,望向窗外。窗外是静谧无垠的夜,唯有风吹动周遭枝叶的声音,沙沙作响。
李建成合了书,站起身子,微微舒展了四肢。
然后他走到房门口,轻轻地推开了门。
凉风猛然灌入,带着冰冷却足以教人顷刻间清醒的空气。这几日,原本不过点点的雪,此时已然换做一副鹅毛之势。李建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在纷飞的落雪之中微微眯起了眼,却于一霎间,看见一个影子消失在树影之后。
即便闪身得再快,只一瞥,便足以看得清明。
李建成静静地站在门边,庭前的落雪已经铺满了一地,在银色的月光下显得分外清寒。
他径自遥遥头,转身掩上了房门。
隔绝的风雪的房内微微流淌着暖意,同一门之隔的外面,是截然不同的气象。
自打来此之后,除却白日堂中议事时能有所照面,其余时间便不曾见过李世民。李建成不知道,对方在这样的风雪之中究竟悄然立了多久,又有几日是如此这般,于自己房门外默默瞻顾。胆怯得、小心得如同一个犯了错的孩子。
而他知道的是,方才在看到那影子的一瞬间,自己心头无由地颤了颤。不知是不是夜色往往动摇人心的缘故,头一次地,他竟觉得自己待世民,是不是太狠了些。
不。
这个念头闪过脑海的时候,李建成立刻自嘲地笑了笑。
便是这无谓的仁慈,让他在前世为自己亲手掘下了坟墓。李建成,今生今世,你还要重蹈覆辙么?
有些烦躁地挥去了脑中的凌乱思绪,李建成低低地叹息一声,走到床边,吹熄了蜡烛。
******
大军驻扎了数日后,雪势总算是有了缓和的势头。直至雪霁天晴,冰封消融之后,便终于也到了大军总攻长安的日子。
李渊人、李建成并上李世民,集结三路人马一共二十余万人,于长安而言,已是兵临城下之势。
李渊之意,本是亲帅中军,以李建成李世民掌左右两军,于第一日发起强攻,一鼓作气让对方陷入弱势。然而此言一出,不待他人作答,李世民却已然上前一步道:“父亲若信得过世民,便请命世民为先锋,世民定不会辜负父亲所望。”
“世民,为父知你破城心切,”李渊摇首道,“然而此战非同小可,为父若不亲自出阵,又怎能为三军增势?”
李世民闻言沉吟片刻,瞥了一眼李建成道:“那便请父亲将大哥留在营中。”
众人闻言一惊,李渊亦是皱眉道:“世民此言何意?”
李世民面不改色,只道:“军中有世民护着父亲,营中有大哥守卫后方,方才是万无一失之策。”
此言一出,李渊尚未会意,李建成便已然笑道:“罢,世民此言有理。”
李世民未料李建成竟会显出此言,一转头,对上他的目光,又很快挪开。他知道,自己的心思只怕终是瞒不过大哥那双澄澈的眼。
心里自嘲地笑了笑。实则不过想凭一己之力护他无虞而已,不过怕他在战火中再有半点差池罢了……纵是被他看出,却又如何。
虽然李建成突然便这般答应着实有些出乎他的意料,然而这却当真是他所要的结果。于是李世民转向李渊道:“冲锋陷阵之事,还请让世民亲为罢。稳固后防之事,唯有心思缜密如大哥,才能做得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