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渊一向信任这两个儿子,见二人众口一词,便也不再执意,便道:“如此,便依世民之策。”
李世民闻言一喜,本能地转向李建成,却意外地发现对方正注视着自己。然而只在四目相触之间,却又不着痕迹地挪了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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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大军出征。纵然雪已褪去,然而天气仍是异常寒冷。李建成仍是披着那一身雪白狐裘,立在送行的队伍之中,静静望着准备出发的大军。
饮罢践行酒,说罢别离语,李世民跟在李渊身后走出几步,忽地回过身来,打马行至李建成近前。
“世民可还有话要说?”李建成看着近在咫尺的人,神色淡淡的。
然而李世民只是沉默地看着他。片刻之后,忽然前倾身子,将对方用力拥住。
李建成知道,这在旁人眼中不过是兄弟离别的普通拥抱,于二人而言,却有不可言说的非凡含义。他二人懂,也唯有他二人才懂。
因为他听见李世民附在耳畔低低的声音:“大哥,此战不为别人,只为……你一人。”
感到对方臂膀间渐渐缚紧的力道,以及伴随而来的暖意。李建成面色如常,然而慢慢地,却也伸出手,反手用力环住对方。
然后他听见自己轻声道:“世民,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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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罢大军之后,李建成打马回营,当即写好两封书信,唤来亲信的小校道:“立即出发,务必赶在大军抵达前,将此两封信送至长安城内,不得有误。”
小校得令,立即告退。李建成稍稍舒了口气,再看窗外的天色,已稍稍有些暗了。他走到墙边,微微仰起脸看向悬挂着的地图。
自太原发端,经西河、霍邑、河东一带,直至长安东侧近郊,皆已为李氏所有。而此时距太原起兵,也不过半年的时间而已。
然而李建成知道,这看似一帆风顺的西进,却才是征程的开始。占据关中,入主长安,还远非这支大军的最终目标。
对自己而言,亦是如此。
李建成将目光徐徐东移,最终落在洛阳的位置,久久定住。
他不止一次思考过自己的这番重生,究竟是为了什么。然而只有他知道,无论如何,绝不是为玄武门前的变故复仇而来。
纵然他心有不甘,心有不解,甚至心有不平,可同眼前这万里江山相比,那些都不过私仇罢了。既然重生了,那么他便将以自己的双手,再建一个盛世。
这是他前世未竟的志向。
至于李世民……这个名字骤然出现在脑海,李建成却不愿为此多做思量。那人前世将自己一箭穿心,却独独留下一句“对不起”;今生对自己怀着欲念,却是一次次为他奋不顾身。
世民,究竟哪一个,才真正是你?
李建成自嘲一笑,告诉自己,无论是哪一个,今生都无法那般轻而易举地,将自己射于马下了。
沉吟间,窗外忽然起了风声。李建成循声望去,但见树影投在窗上,斑驳交错,在风中微微颤动。他走到门边,轻轻拉开了门。
风依旧灌了进来。纵然大雪已退,然而入了夜的初冬还是格外的寒凉。李建成下意识地拉拢了衣襟,抬眼望向院中。
院中空空荡荡的,唯有月色如流水一般在台阶上铺陈开来。周遭万籁俱寂,耳畔能听闻到的,也不过窸窸窣窣的枝叶扶疏声。
李建成静静地立了片刻,忽然自嘲地低笑一声。然后他退回房内,伸手轻轻地掩门。
而这时,门外忽然响起一个声音:“世子,且慢。”
第十八章
李建成抬眼望去,但见一人不知何时已然立在院中。他朝自己一拱手,衣袂在风中猎猎翻飞,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意味。
“冒昧来访,还望未有叨扰。”
慢慢地露出笑容,李建成再度打开门,回礼道:“不知裴大人前来,有失远迎,是建成失礼了。”说罢稍稍侧了身子,让出道来,“夜凉如水,裴大人还请先行进屋来罢。”
裴寂微微颔首,随即举步走近屋来。李建成意欲亲手替他斟茶,却被他摆手止住,笑道:“臣岂敢劳烦世子。”
李建成知道,这裴寂多年前,便同李渊交情匪浅。此番太原起义,李渊将其招至军中,奉为上宾,可谓礼遇非常。却不知父亲如此心腹之人,今日来此会是所为何事。
由是他不再坚持,只撩起袍子,在茶几的另一端坐下,笑问道:“裴大人深夜来此,不知有何见教?”
“见教不敢,”裴寂淡淡笑道,“只是听闻国公临时变了主意,将世子留在营中,心下不解,故趁此机会前来拜访拜访。”
李建成道:“父亲同世民率前锋攻城,我于后方布置,如此甚为妥当,不知裴大人有何不解?”
裴寂闻言笑了笑,并不言语。
李建成见他分明是有话要说,却也不急,只是径自真了一杯茶,端在唇边浅啜。
沉默了片刻,终是听对方道:“实则……世子甘愿留在城中,心中应是别有计议罢?”
李建成心头微微紧了紧,面色却不变分毫。他放下手中茶杯,并不置可否,只淡淡笑道:“不过听从父亲调遣罢了。”
然而裴寂却仿佛已得到了答案,他忽而站起身,对李建成一礼道:“如此看来,是臣多虑了。夜已深,臣不便打扰,这便告辞了。”
李建成心怀狐疑地将人送至门边,裴寂拱手告辞,走出几步,忽然回身道:“世子心中若有计议,万望勿要独自行事才是。”顿了顿,“臣虽无能,然而却与公国同心,不敢有二。这一点……还望世子万勿生疑。”
然后他再度拱手,转身走入夜色之中。
李建成看着他离去的身影,隐约觉得此人似乎觉察到了什么。而他临去的那句话,更仿佛有意对自己有所劝谏。然而李建成却不愿多想,今生今世,他清楚自己将走的每一步,如此,纵无旁人同行,却又有何干?
念及此,他唤来了一名下仆道:“去看看柱国可曾歇息,若未曾歇息,便请他过来一趟,说我有事相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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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前方传来消息,只道李世民率先锋部队与守军与城外大战,势均力敌,不分伯仲。到了夜间,便也各自收了兵。李渊人马在城郊驻扎,离此处不远,却也并未返回,看情形,应是有意择日再试。
李建成正站在铜镜前整理自己的襟口,听完叙述,并不表态,只转头看向那小校道:“一切可曾准备妥当?”
“回世子,诸事已然备好。”
李建成点点头,道:“时辰快到了,这便走罢。”话音落了,已然往门外走去。
他神情肃然,加之换上了难得的一身玄衣,故举手投足间,较之平日略添了几分冷峻。
小校愣了愣,回过神来见他已然出了门,便赶紧拿起披风追了过去。
后门处,一列人马已然等候多时。虽不过十余人,然而人人玄甲劲装,目光锐利,一望便知应是精锐之师。
李建成翻身上了马,带着这支小小的护卫消失在夜色中。
待到半个时辰后下了马,人已置身在长安城脚下,一处不起眼的密林中。
李建成在林中一处空地上立定,往四周看了看,道:“可让卫大人久等了?”
话音一落,林中很快便闪出一人。此人年逾七十,生得长脸小眼,一身玄衣打扮,身后亦是跟着几个护身之人。
李建成面上立刻添了几分笑意,走上前去恭敬一礼道:“卫大人肯赴建成之约,实教建成受宠若惊。”
“哪里哪里,昔年与世子同朝为官的交情,在下还是记得的。”卫玄捋了捋长须,瞪着小眼朝他身后望了一眼,又很快收回目光笑道,“却不知世子信中许诺之物,却在何处?”
“卫大人莫急,”李建成不紧不慢地笑道,“此物建成已然带在身边,只是送予大人之前,还望大人能答应建成一个不情之请。”
卫玄不必惊讶,捋须道:“世子但讲无妨。”
李建成慢慢踱开了道:“建成昔年虽与卫大人有过交情,然而此时我等为当今皇上所逼,不得不反。如今一路南下,来此长安,愿奉代王杨侑为主,此心天地可昭。”顿了顿,回过身来,“此番兵戎相见,相持不下,想必卫大人也眼见心知。建成知卫大人乃是忠良之人,断不会做出背主之事,故所求无多……只望大人能袖手三日。”
卫玄闻言略有沉吟,并不言语。
李建成继续道:“建成听闻卫大人早年便曾向皇上请辞告老,无奈皇上不许。如若大人此番肯应了建成之请,待到国公入主长安后,定不会有负于大人。”说罢挥挥手,示意身后的护卫取来了一个长长的纸卷,道,“此乃王羲之手书的《兰亭集序》,建成早年偶然得之,此时奉于大人,还望笑纳。”
刑部尚书领京兆内史卫玄,平生别无所好,唯有字画一途,此可谓人人皆知。而如今,却是镇守京师的三元大将之中,不可或缺的一人。
此刻他接过李建成递来的《兰亭集序》,神色已分明有些动摇。
沉吟许久之后,他终是道:“罢了,世子所言……”然而他话未说完,一抬眼,却惊见一列人马自远而来,手中的火把在晚风中跳跃不止,将所经之处皆照得有如白昼。
如雷的蹄声,在这静谧的夜中格外分明,震得大地仿佛都在颤抖。
分明听闻了声响,然而李建成却并不回头,只是随着蹄音的由远及近,在夜色之中慢慢地露出笑意。
卫玄看着那列人马在李建成身后徐徐停住,忽然明白过来,咬牙切齿道:“李建成,你……你竟暗算于我?!”
李建成立在身后的火光之中,面容隐没在阴影里。他看着卫玄,神色不变,一双眸子在夜色中分外明亮。
“卫大人多虑了,这支人马是前来接应建成的,”他淡淡道,“并无加害大人之意。”说罢回过身去,看了一眼那为首的人。
咄苾神情平静,见他回身,便道:“世子,此地不宜久留。”
李建成回转了身子,微微抬眼,隐约看见不远处一片凌乱的火光。他笑了笑,转向卫玄一拱手道:“卫大人保重,建成告辞了!”说罢接过护卫手中的缰绳,干净利落地翻身上了马。
卫玄怔怔地看着那人马浩荡而去,正不明就里之际,身后忽然一人喝道:“什么人?”
他惊恐地回转身子,见是隋军守卫,方才定了定神道:“连本官也不认识了么?”
为首的侍卫长见状立即下了马,然而还未开口,却见一张薄薄的纸从卫玄手中的画卷里飘落了下拉。他眼疾手快地捡起展开,神色蓦地变得凝重了。
他本不是卫玄手下直属之人,此时看着卫玄慢慢道:“大人,此事……或许还需得上报代王知晓。”
卫玄心下已经感到不妙,他定神问道:“那纸上写的什么?”
侍卫长一字一句念道:“三日后攻城,劳烦大人早做准备。”
卫玄的心猛然一沉,当即跌坐在地。许久之后,他重重地叹息一声,摇摇头,心知自己此时是百口莫辩了。
终是明白,原来这才是李建成之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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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李建成同咄苾已然远远地离开了长安城下,眼看着大营的灯火便在不远处,两人徐徐放慢了步子。
咄苾转过脸来,看着李建成。对方坐在马上,面容有些模糊,唯有月色勾勒的轮廓,却是显得面色愈发柔和。然而偏生穿着一身冷峻的劲装,柔和与冷峻的交错间,竟给人些许不真实之感。
下意识地将目光定在他的侧颈处,然而那痕迹是否还在,夜色之中却也究竟看不出了。
默然片刻,他低低问道:“建成……身子可好些?”
李建成似是并未听懂他言下之意,只平静笑道:“大哥说笑了,建成好歹也是习武之人,几日小病又怎会还没好全?”
“那便好。”咄苾点了点头,脑中有无数想问的话,然而叹息一声,却终究只是扯开话题道,“建成,我虽按你所言行事,心内却不解,为何方才不一刀杀了那老贼,反而放他一条生路?”
“大哥有所不知,”李建成闻言挑唇笑了笑,仍是看着前方道,“镇守长安的三名大将,刑部尚书领京兆内史卫玄、左翊卫将军殷世师、京兆郡承骨仪,此三人我早年在洛阳时具有所耳闻。三人之中,其余二人可称忠义,唯那卫玄则是明哲保身之辈。故三人虽同在长安围观,实则殷世师、骨仪底下同卫玄多有间隙。三人所统人马,也是各为其政。故方才若直接杀了卫玄,反而容易激得他手下人马同仇敌忾,如此情形对我军而言实为不利。”言及此,他忽然顿住。
然而咄苾却已然明白了,他接口道:“故建成方才有意让人看见他同你暗中相交之事,如此,卫玄字不会承认,然而事实确凿却又不容抵赖。如此……城中人马,必会大乱。”
李建成点点头道:“加上那信中的一纸里应外合的书信,区区几行字,事便济矣。”
咄苾闻言微微怔了怔,方才道:“建成当真心思缜密。”
“非我如何,不过人总有弱点罢了。”李建成摇了摇头,慢慢道,“那卫玄视字画如命,便于此。”
咄苾默然片刻,忽然问道:“那么建成,你可有弱点?”
李建成闻言轻轻笑了,不置可否,只道:“既然是人,又怎会没有弱点?”然而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咄苾定定地看着他,心内愈发觉得,面前这人,自己或许当真不曾真正看懂过。
这世上,可有人能真正看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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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三更,李渊接到李建成快马送来的书信,信中简略地叙述了发生之事,只道长安城中许有动荡,明日一早不妨挥师攻城。
李世民看罢信后,见李渊的面色之中仍有几分迟疑,便当即上前道:“父亲,既然大哥奇计已成,我们万万不能遗误了时机!”
李渊道:“建成此策虽妙,然而他又如何能笃定,城中几股势力必会起冲突?如若失算,只怕冒然攻城,却恐中了敌人圈套。”
“父亲!”李世民道,“以大哥之性,若非十分笃定,是断然不会出此提议的。父亲若不放心,明日便让世民前去一试!”
李渊沉吟片刻,终究叹道:“便依你之言。”
次日天方明,李世民便带三万人马强行攻城。果不其然,隋军草草出兵抵抗了一阵,便死守不出。心知李建成的离间之策应是起了作用,李世民一面攻城,一面遣人往李渊处报信。
李渊得信,终是放下心来,当即拔营而起,率大军强攻长安城。及至到了城下,眼见城头唯有殷世师、骨仪二人,独不见那卫玄,他不再犹豫,一声令下,朝那城门攻去。
一日鏖战后,李渊大军斩杀敌首万余人。隋军无奈之下派出城门迎敌之人,无论兵将,几乎俱是有去无回。
大军大胜,当夜李渊同李世民商议之后决定,应当趁着这势头一鼓作气,次日将长安收入囊中。
议过作战部署之后,李世民回到房中,取出纸笔,提起多次,胸中万言,末了,却终究只写下六个字。
随后他唤来一小校,命其将信送往李建成大营。
走出帐外,望着枕戈待旦的整个大军。他仰头看着漫天的繁星,慢慢地吐出一口气,自言自语般,低低念出方才信中写下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