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造愣了愣,道:“雨势太大,隋军似是已撤回。”
“如此……若隋军当真不再围追,我们也当速速离去才是。”李建成沉吟片刻,忽而微微提高了声音,按住身上盖着的外衣,挣扎着起身,“这便传令下去,即刻……”
然而话未说完,腿下一软,几近栽倒在地。
萧造站得近,见状急忙上前一步将人扶住,让他倚靠回树干边。然而触及对方赤裸的臂膀时,他却忽然一怔,“世子,你周身如何这般冰凉?莫非……”
李建成站稳了步子,低低地喘着气,想说什么,然而却只是觉得无力。
“世子,冒昧了。”孙华上前一步,探向他的额间,手当即狠狠一抖。手背的触感,竟是……烫得惊人。
“世子这怕是风寒的征兆,是万不能在雨中行军了。”他扭头对萧造道,“如今,我们只得待到雨停了,方才能下山。”
“雨若停了,恐那隋军又要来围,宜是此时……”李建成摇摇头,然而说着说着,声音渐微,末了,整个人忽然顺着身后的枝干,无力地滑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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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滂沱,落得天地间一片水雾迷蒙。李世民稍稍停下马,抬起手臂拭去了面上的雨水,抬眼望向远处的昏暗之中。
此时,一名偏将打马至近前道:“二公子,前方不远处便是无名山了,世子殿下兴许便藏在山中。”此人自小生活在河东,后投往霍邑从军,宋老生败军之后,便归附至李渊帐下。由是他对此地颇为熟悉,纵然这大雨倾盆之际,也能辨别出方位来。
一路上循着厮杀的残迹追至此处,纵然并不确信,却也别无选择。纵然是有一丝的可能,李世民也定是要上山去看看的。此时他闻言点点头,复又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提起马缰道:“事不宜迟,这便速速过去罢!”
众人一路疾驰,不久,眼见远方的暗夜之中隐约可见一抹山的轮廓,便知许是接近无名山山脚了。
然而正此时,李世民却听到前方有些异样的声音。
“且慢!”他当即低声呵住了身后的人马,警惕地屏息静听。只听闻雨水瓢泼声中,那声音由远及近,由模糊变得清晰,却分明是……一列人马!
“嗖”的一声,李世民拔出手中佩剑,道:“前方有人!”
底下众人当即取出兵刃在手,随着李世民静静地等候在原处,看着远方身份不明的人马,一点点靠近过来。
“谁?”对方为首的将领分明是发现了他们,同样拔出剑,一声低呵。
然而在他声音响起的瞬间,李世民已然打马冲了过去。手中的长剑蕴含着千钧的力道,划开连成线的雨势,直直劈向那人。
那将领见状一面退避,一面横剑勉强接住这招。然而李世民一招攻出,已在瞬间贴近的功夫分辨出对方是敌是友来。可惜……并非大哥的人马。
他打马闪开,扬声道:“是隋军!”声音方落,身后人马便顷刻杀出,扑向敌军,在满天满地的雨水中,奋力厮杀起来。
李世民已一马当先,同那将领缠斗在一处。那将领只觉这人一招一式俱是杀气腾腾,剑剑直要取人要害。这倾盆大雨,于他而言,竟仿若无人之境。
“你是何人?”他格挡几招,见自己不是对手,便退后问道。
李世民横剑在前,身后是雨声、刀剑声、喊杀声混作一谈,将原本应当静谧的夜,渲染得分外喧嚣热闹。
他看着那将领,慢慢道:“李建成在何处?”
那将领闻言,便知对方乃是李渊的人,当即冷笑道:“我当是谁,原是前来营救你们家世子的。这大雨滂沱的,连屈大人都命令我等不必再守山了,我劝你们也不必枉费心思了。”
“你此言何意?”李世民看着他道。
那将领笑道:“李建成箭伤在身,你以为他在这大雨天里,还能撑得住多久?只怕是早便……”他话不及说完,整个人已然怔住。
李世民不知何时,已然闪身近前。此时此刻,他手中的长剑已然刺入了那将领的胸口,血从伤口处喷出,溅在他的面上身上,但很快便被瓢泼般的雨水冲洗得不留痕迹。
“大哥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便拿河东全郡为他偿命!”
这是他闭上眼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一字一句说得寒入骨髓。
“隋军听着,你们的主将已死!”李世民一把抽出剑来,将人推落马下,退出几步,扬声道,“此刻若不想送死的,便速速离去!”
两方人马闻言,渐渐地都停下厮杀。李世民又道:“尔等若此时离去,我李世民定不阻拦,若仍在此纠缠,误了我时辰,便休怪我剑下无情!”
隋军闻声似是有些迟疑,面面相觑后,慢慢地有人开始调转马头。李世民立在原处,默然地看着他们一个个离去,忽地一伸手,揪住从身边走过的一名隋军。
那隋兵被他浑身的戾气吓得一抖,忙乱地想要抽剑。而李世民已当先一剑横在他脖颈,冷声道:“此时山中可还有隋军?”
“应、应是没有了。”那隋兵见李世民不过问话,便才镇定了几分,“屈将军不久前下令,命我等把手东西山口的人马尽数撤回,故……”
李世民打断他道:“此处是哪个山口?”
“西、西山口。”那隋兵颤道。
此时,那识路的偏将也打马过来道:“将军,从此处西山口上山,同那东山口相比,虽绕得远了些,然而山路较为平坦,于这大雨天气而言,实为上佳之选。”
李世民闻言点点头,一把松手推开了那隋兵,沉声发令道:“随我即刻上山!”说罢自己已一提马缰,率先朝不远处的山影方向奔去。
那偏将打马跟上,却不知方才他同那隋军将领激战时究竟说了什么。只觉得不过片刻功夫,李世民便似换了个人一般,便连说话的声音,也莫名添上了三尺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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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建成听到耳畔有密集的落雨声,以及时不时响起的惊雷。
一阵闪电亮起后,他看见面前站着一个人。他静静地站在自己面前,眼中是再熟悉不过的神情。然而下一刻,那人忽然举起手中长弓,一剑射了过来……
李建成想要挣扎,可是四肢无力,纵然是开口也不能。他可以感到自己指尖冰凉,面容却是滚烫;他甚至可以分得清自己所处的乃是梦境,却如何也无法抽身出来。
“世子……”看见李建成微微有了动静,萧造走到他身边蹲下,低低地唤了一声。
这声呼唤将李建成蓦地拉回了现实,他吃力地睁开眼,又缓慢地闭上。
此时孙华也走了过来,伸手在额前试了试,叹道:“仍旧是烫得怵人,却不知这该死的雨究竟何时能停!”
萧造拿半湿的衣袖,替李建成拭了拭额前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的痕迹,同样是叹息一声道:“此处莫说是药,便连一件干衣裳也没有。如此下去,只怕……谁?!”
他忽然的警惕,让孙华本能地扶上了腰间的剑。然而此时,一人挥开众将士的阻拦,已然行至树下立定。
“你是何人?”孙华、萧造二人立刻起身,拔剑相迎。
然而那人几步走至近前,却忽然不动了。一双眼,只是定定看着眼前,那半倚在树旁的白色身影。
第十一章
李建成身子抵在身后的枝干上,微微仰着头,露出身前一段苍白修长的脖颈来。他阖着双目,长睫微垂,分明是一副虚弱已极的模样。
那人定定地看了片刻,忽然拨开阻拦,大步冲向前去,在他面前蹲下身来。
孙华、萧造二人阻拦不及,提刀追去,然而见那人并无恶意,一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却又不敢放松警惕。
李建成虽处于高烧之中,然而四肢却是一阵阵的发凉。恍惚间,他只感到身子被人轻轻托起,随即纳入一个宽厚的怀抱之中。
那种顷刻而至的暖意,附着在周身,仿若巨大的漩涡,让他本能地想要贪恋,想要就此深陷下去。
挣扎着,李建成睁开眼,终于看清了面前的人。
他眼中闪过一丝惊喜之色,随即弯起苍白的唇,用力地笑了笑,道:“大哥。”
咄苾定定地看着他,一双窅目在夜色之中深邃异常。他拥住李建成的臂膀徐徐收紧,终是笑了笑,道:“建成,没事了。大哥带你回去。”不知是不是幻觉,李建成只觉得他神情异常平静,可围住自己的怀抱,竟似有些颤抖。
他看着咄苾,极慢地点点头。
“世子,”此时孙华、萧造二人已然走了过来,看了看咄苾,又将目光挪向李建成犹豫道,“此人……可是世子相识?”
李建成感到咄苾圈着自己臂膀蓦地松开了几分,不着痕迹地换成了搀扶的姿势。他稍稍挪动身子,似是有意要站起身来。
咄苾微微一愣,随即让开些距离。李建成扶着咄苾徐徐站起身来,对孙华、萧造二人道:“此乃……突厥柱国康鞘利,奉……始毕可汗之命……前来助我大军。”他声音极是嘶哑,由于气息不太稳,声音也是断断续续的。
那二人闻言当即对咄苾抱拳以礼。而咄苾隔着衣袖,只感觉李建成周身俱是冰凉得骇人,也顾不上回礼,便对二人道:“此地不可久留,我们需得立即下山!”
孙华当即道:“此事雨势未减,世子又重伤在身,怎可贸然下山?”
“重伤在身?”咄苾眼里闪过一丝分明的讶异,回头对李建成道,“建成,你……”
建成摇头打断道:“箭伤而已。伤在肩背,无碍……”
咄苾同他对视片刻,神色渐渐恢复了平静。他转向孙华,果断道:“世子既然重伤,便需立刻下山医治,岂可在这荒芜之地逗留?再者我带了人马五百而来,大部在山下候着,便是遇上隋兵,也教他片甲不留!”
孙华、萧造二人看着他,方欲开口,然而李建成已然轻轻开口道:“屈突通以为我负伤之下,必不会……冒大雨出山,故才撤回人马。若……当真待到雨停了再走,只怕正会遇上隋军……”他顿了顿,用力站直了身子,郑重道,“此刻便下山罢,我……撑得住。”
孙华、萧造二人怔了怔,只得当即将人马聚拢来。孙华牵了李建成的马来到树下,李建成看了看咄苾道:“大哥……竟不是骑马而来?”
咄苾笑道:“山路崎岖,杂草丛生,便徒步上来了。”
李建成道:“那这便取一批马来……给大哥罢。”说罢转过身去,意欲唤一小校过来。
因有伤在身,此时他已褪去了衣甲,只着一袭半湿的素袍。此时一转身,左肩处的一块黑红便蓦地暴露在视线之中。虽是缠了伤口,然而那血仍是徐徐地向周遭晕染开来,仿若一朵盛开的血色牡丹。
咄苾心中一紧,阻住他道:“建成不必如此,我……便与你同骑一匹马罢。”
李建成看着他顿了顿,终是颔首道:“如此……也好……”
待到二人上了马,咄苾展开披风,将李建成裹在其中,这才打马走出了树下,入了雨中。
雨依旧有如瓢泼,落在身上带着凉意。尽管咄苾的衣衫也已大半湿透,然而他高大的身形却将大半雨水阻挡在外。李建成忍着背上的剧痛,微微缩起身子,忽听身后的人道:“建成,你且贴着我近些,切莫教伤口见了水。”
李建成颔首,徐徐将身子向后靠了过去。如此一来,他整个人便好似全然依偎在对方怀中的模样。
微微抬眼望向天幕,但见天色似乎已非密不透风的那般漆黑。阴沉的天色里,似乎已多了一抹隐约的灰。
大抵……快要天明了罢。不想自己在这雨中,一忍便已是一个夜晚。
还好自己忍了过来,待到了此刻。李建成徐徐地吐出一口气,悄无声息地闭上了眼。
感到怀里的人渐渐不动了,咄苾垂下眼,夜色之中李建成侧脸的轮廓隐约可见。片刻之后,他抬起眼,正视前方的路。提着马缰的手,却悄然松开一只,轻轻地环住了对方的腰身。
然后他双腿用力夹了夹马肚子,马低声嘶鸣了一声,随即加快了步子,朝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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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公子,这雨不停,如何能这么淋着?”一名偏将打马上前道,“不如寻一处树荫,二公子且在里面歇息片刻,待我等先去前方寻大公子身影?”
李世民遥遥头,盯着前方的路道:“不必,我亲自去寻便可。”说罢一打马,又径自走向前去。
偏将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只得带着后面的队伍跟上。
此时天色已然眼看着放明。大雨下了整整一夜,李世民便在这雨中淋了整整一夜,只是哪怕在经历了一场厮杀过后,他却一副疲态全无的样子,仍是这般一马当先地走在前面。
或者说,心中始终存着那么一口气,让他决不能有半分松懈,或者气馁的念头。
大哥……
李世民咬咬牙,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让视线变得清明。他在心内不住地告诫自己,大哥便在前方,只要再多走几里路,便能救的他脱困。
怀着这般念头,他忍着方才厮杀中复发的旧伤,走了一个又一个的“几里路”。
只是与身体发肤间的疼痛相比,刘文静口中“生死未卜”的四个字,对他而言,无疑更是一种折磨。
自己的大哥,此时正生死未卜……这个念头在脑中闪现,过处便是一阵焦灼般疼痛,让人无法平静。
他觉得自己会沿着这山路,一直这样找下去。找不到大哥便不会停下,也无法让自己停下。
如此,一直到死为止。
正沉吟间,忽听人喊道:“二公子,前方有人!”
李世民不及抬眼,几乎本能地一扬马鞭,便已然朝前方冲了过去。他知道这山中已无隋军,若当真有人,便只会是自己的大哥了。
对方人马见势急忙聚拢,阻挡在前。李世民奔直近,一把前提住缰绳,扬声喊道:“我是李世民,前方可是大哥?”
对方听闻是来者之名,立刻四散开来,显然是李氏人马,口中零零散散唤着“二公子”。李世民心内稍稍松了一口气,压抑住内心的狂喜与释然,再度对前方喊道:“大哥却在何处?”
然而,他话音落下,却并未听到李建成的回答,他听到的,另一声“二公子”。
那声音浑厚低沉,虽说的同是汉文,然而终究于他人有所不同。这个声音于李世民而言,是一种莫名的熟悉。
他抬眼去寻那声音的主人,下一刻,便见一个影子打马从人后缓缓走了出来。
此时,天色越发亮起了几分。昏暗的光透过浓云洒落下来,朦胧地照出了对方的面容,以及……他怀里那抹白色的身影。
大雨滂沱。
咄苾周身俱是透湿,然而他怀抱之中的人却是分毫无恙。
李世民怔怔地看着对方打马走近,终是徐徐开口道:“你……为何在此?”
咄苾垂眼看了看怀里的人,道:“二公子为何在此,我便是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