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夫停下马车间,帘子已被从里面轻轻掀开。李建成自内露出半张脸来,面色因为太过苍白,而显现出异常柔和温润的神情。他看着李世民很淡地一笑道:“世民。”
李世民心头一紧,今日听闻大哥转醒之后,他便一直打马在他帐外转悠。然而忆起昨日床边那一时失控之举,只觉有些无颜见他,反而不敢贸然亲近。
然而此时见李建成神情平和,与往常无二,他紧绷的心才放松下来,赶紧笑道:“世民听闻大哥醒来,故特来看看。”
李建成点点头,道:“听闻昨日,乃是世民送我回来的?”
李世民一迟疑,终究只道出一个“是”来。毕竟当着车夫的面,无法提及李建成那心绞痛的隐疾。
而李建成似乎已然明白,只轻轻道:“大哥谢过世民了。”他原本便是吐嘱温和之人,此刻伤势未愈,说话愈发轻缓,仿若微风一阵,轻扫心间。
李世民定睛地看着他,正待说什么,原处却已来了一个小校,只道国公寻二公子过去。
“世民且去罢。”李建成看着他道。
“大哥路上还请小心。”李世民道,随即打马而去。
李建成没有动,定睛看着他马上的身影渐渐远去。直到那身影融入人群之中,方才松开手,掩了上帘子。
“走罢。”他对车夫道。然后放松了身子,闭上眼,仰面靠上了车壁。
伸出手,轻轻地碰了碰下唇。终是摇摇头,径自轻笑了一声。
第十三章
大军进驻朝邑的时候,关中官僚百姓皆夹道相迎,无不尽表欢喜归附之意。李渊见状大喜,在前来接应的各路势力中,浩浩荡荡地入了长春宫。
休养补给了数日,李渊召集众人议事,商讨大军下一步举措。其时李建成的伤势已复原大半,在养病多日之后,当日也随着众人来到议事厅。
李世民抬眼望去,见他今日换了一身少见的玄色长衫,滚着金边的前襟显出几分华贵之气,略略冲淡了面上残余的病容。
实则调养了数日后,李建成的气色已然恢复了许多。只是每每回忆起那一日回营时,他惨白而憔悴的样子,李世民的只觉心头总会微微揪起几分,难以放下。
由是见他走进,李世民当即便走了过去。几乎是本能地,想伸出手扶住对方的臂膀。
然而李建成却只是不着痕迹地避开,径自走到李渊面前行礼请安,又同再坐的大小官吏微笑示意,方才寻了上座坐下。
李世民立在原地略有些失落,却也很快走回他身侧坐下。
此番所议,无非不过西进长安之策。众人三言两语,意见却也统一:李渊留守朝邑;派一支人马驻守永丰仓,扼守潼关,以备屈突通自东面来袭;而大部人马则避开重镇,经高陵、泾阳、武功、盩屋、鄠县,迂回至长安。
李渊有意让李世民率军西进,刘文静驻守永丰仓,李建成一来是长子,二来则重伤初愈,便意欲让他随同自己一道留在朝邑驻守。然而原本一直沉默的李建成,此时却忽然站起身来道:“建成请命驻守永丰仓。”
此言一出,李世民已然站起身来,道:“世民以为不妥!”
李建成淡淡看了他一眼,并不回答,只是转眼望向李渊。李渊道:“建成,你是长子,不必事必躬亲。”
“父亲,”李建成却上前一步,走到堂下拱手道,“其余诸事不必,然而此事……却还请父亲务必成全。”
李渊见他眼神分外坚定,许久恍然道:“建成,那屈突通前日暗算于你,你可是要……”
“父亲此言差矣。建成尚还年壮,不过不甘因了小小的伤,终日在房中修养罢了。”李建成轻轻笑了笑,仿若知道李渊将要说什么一般,复又道,“只是还望父亲放心,建成伤势已愈合,此去只愿为全军尽一份微薄之力罢了,断不会鲁莽行事,”说罢又是长长一揖,“还望父亲成全。”
李渊闻言默然许久,才道:“建成你素来便是有主见之人,为父也知你断不会因一己之私而乱了大局,既然你心意已决……便同刘大人一道,前往永丰仓罢。”
“父……”李世民还欲再劝,然而话未出口,李建成却已然上前一拜道:“多谢父亲。”
众人散去之后,李世民匆匆追上李建成道:“大哥,世民有朝一日定会提那屈突通的人头给你,你又何必这般亲自过去?”
“我意已决,世民不必再劝。”李建成脚步不停,神色很平静。
李世民心下恨他不知每次只身犯险时,自己在别处是何等的忧心何等的牵念。可几步追上之后,开了口,却终不知该说什么。
然而此时李建成却忽然停下了步子。他扭头看向李世民,道:“世民,你将率大军西进,纵然我不去永丰仓,却也是要留在朝邑的。”顿了顿,笑得清淡而疏离,“你我终有一日是要分道扬镳的,世民,此事你理当明了。”
李世民闻言如遭雷击,看着李建成转身离去,竟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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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晚风习习,月上中天。李世民坐在院中石桌边,一壶清酒,把酒独酌。
纵然明知李建成所言不假,然而不知为何,心内却分毫也无法接受。他明白自己心内的那种欲望,在不知不觉间,已近乎一种贪婪。恨不能将自己的大哥独占,恨不能让他与自己寸步不离,只自己身旁,只由自己去守护。
却不过妄想而已。自嘲地笑了一声,李世民垂下头,看着杯中的瑟瑟颤抖的一弯新月,随即举杯仰头,一饮而尽。
正此时,一阵跫音自远而来。纵然轻缓,在这万籁俱寂的时候,却听得格外分明。
李世民骤然循声望去,然而很快摇摇头,收回目光看向杯中,轻笑了一声,“是你。”
“是我而非世子,世民可是失望了?”刘文静走到他对面的坐下,神情似笑非笑。
李世民端起酒杯,无奈笑道:“肇仁休要取笑了。”二人素来交好,私下惯于去了头衔,只以这姓字相称。
刘文静闻言不语,只是径自提起酒壶,斟满面前的空杯。顿了顿,才轻笑着开口道:“这酒杯备得也是成双入对,还说不是在等人?”
李世民放下酒杯道:“肇仁今日来,莫不是特意来取笑我的?”
刘文静闻言一笑,道:“今日议事堂上,世民一心向着世子,此举人人都已看出,又岂需我来取笑?”
李世民微微一怔,抬眼看向他。顿了顿,复又垂下眼去,道:“纵是人人知晓,又有何不妥?”此时开口,声音已然低了几分,其中也似添上了几分嘲意,
刘文静既已引出话头来,面上便渐渐收了笑意。他抬眼看着李世民,摇头叹道:“世民,你以为世子是何人?你可曾想过,以他之能,当真需你这般处处回护?”
“肇仁……此言何意?”骤然听闻此言,李世民起初一愣,随即渐渐敛了眉。
“世民,你怕是小看了你的大哥。”刘文静神色如常,举起手中的酒杯微微晃了晃,方才继续道,“世子外表看似温文柔和,实则里内却是刚硬非常,你同他相处这么些年,如何看不出?”
李世民看着他,脑中浮现出许多凌乱交错的画面,一时便也不知如何接口。
刘文静见状复又问道:“我大军一路入关,皆是备受拥趸,你以为这是为何?突厥本派大军进犯太原,却世子一人之力答应结盟,你以为又是为何?”
李世民摇摇头,不知如何作答。
刘文静站起身来,仰面看了看天际,徐徐踱开道:“当年单枪匹马入突厥说和,如今便得突厥柱国来援;前日他先入关中,而今仕宦布衣便都俯首称臣……”言及此,顿住步子,回身看着李世民道,“世民,你可曾想过,日后若有个一二,此二者眼中所认,却不是国公,而是世子……”
李世民闻言站起身来,冷声道:“肇仁,你此言何意?”
“眼看大军西进长安在即,国公称帝便也只在眼前。是时分封子嗣,如今的世子,便将为日后的太子,直至天子。”刘文静神色不变,转过头看着李世民,慢慢道,“自古功高盖主历来为君王所忌……世民你可曾想过,或许自己终有一日,不能为他所容?”
“肇仁!”李世民强抑着怒气道,“我向来敬你是我挚友,此刻你这挑拨之言,我便也全做不知。只是日后若再提起此事,休怪我李世民不讲情面!”
他这般疾言厉色,而刘文静却分毫不为所动,他对着李世民长长一揖道:“话已说完,我也不便多做久留,如此……便告辞了。”顿了顿,复又抬起眼看向李世民道,“只是这些年,我方才那一番话是虚是实,这些年待世民是真是假,想必世民心中应是有一杆秤的。如此……只望世民三思。”
李世民闻言一怔,却见他已然转身离去。他颓然地坐回石凳上,只觉心中恼恨异常。他如何不明白刘文静所言非虚,只是……却又教他如何承认,自己对李建成而言,根本一钱不名?
“你我终有一日是要分道扬镳的,世民,此事你理当明了。”便如同今日李建成对他说的这句话。分明是事实,却教人如何也不愿承认。
只是此刻回想起来,终是明白了这话的含义。
大哥,大概当真并不需要自己。纵然自己不曾为他忧心忐忑,不曾为他纵身挡箭,不曾为他冒雨相救……他也一样有办法全身而返罢。
李世民苦笑一声,拿起石桌上的酒壶,胡乱地灌了几口。一把甩掉酒壶,站起身,奔院外而去。
索性是全无结果,索性是无疾而终。比起这般无休无止的煎熬,倒不若借着这酒力,将一切都挑个明白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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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时李建成府中的后园内,却已然有了来客。
咄苾放下手中的茶杯,抬眼望向坐在对面的人。许久后,他徐徐露出笑意道:“看建成的气色,前日那伤应已然无碍了罢。”
“有劳大哥挂念了。”李建成闻言微微挑了挑嘴角,此时院中灯火昏暗,他的面容大半隐没在夜色里,便连这笑容也跟着模糊了几分。话音落了片刻,才复又笑道,“说来那日蒙大哥相救,却又欠大哥一个人情了。”
“建成哪里话,”咄苾哈哈一笑,声音随即沉了几分,“你明知我救你并非为了讨什么人情,又何必算计得如此清明?”
李建成闻言不语,只是端起桌上的茶杯,放在唇边轻轻地啜了一口。他手指纤细苍白,却又骨节分明,便只是端茶这般如此寻常的动作,也因此变得清雅了许多。
咄苾看着默然片刻,收回目光,才接起之前的话头道:“实则……若说就你回来,却也有李世民一半的功劳。”
“是么?”李建成面上一霎闪现出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却也很快消失不见,“此事……我自然知晓。”
咄苾似是迟疑了许久,才复又开口道:“建成,李世民此人可谓天赐将才,况且他待你全无二心,若能善用,日后必成肱骨。”
李建成闻言放下茶杯,轻笑了一声道:“世民便如同一把利刃,若得善用,可执掌杀伐四方;反之,或许……会伤及自身……”
听闻后半句,咄苾分明一愣。李建成摇摇头,笑得分外云淡风轻,“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建成不过偶尔忧虑,自己或许有一日会死在这利刃之下也说不定。”
“那建成为何不此刻便杀了他?”咄苾不以为然,哈哈一笑道。
然而李建成闻言只是笑,却不言。
这反应倒颇有些出乎咄苾意料。他顿了顿,才回过神来,正色道:“建成,你若见了那日他寻你时的眼神,定然不会说出此言来。依我看,他的刀刃纵是对向自己,也断不会朝你落下。”
李建成默然许久,忽然又笑了起来。他看着咄苾道:“大哥今日为何频频在我面前说起世民的好来了?”
咄苾怔了一怔,似乎也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他垂下眼,亦是沉默了片刻,才复又开口道:“大抵得知有一人在你身边回护,纵我回了突厥,也能略略安下心来罢。”
夜色太过深沉,对方的表情隐没在其中而不可见。短暂的一阵沉默之后,他听闻李建成道:“建成亏欠大哥太多,却不知究竟可为大哥做些什么?大哥若有所需,还请勿要推辞,也好让建成略略纾解心底的歉疚之意。”
“建成,你是怕我这一走,日后若刀兵相向,我拿出这承诺兑现,教你进退两难罢。”咄苾摇头叹了叹道,“只是你又何必这般急着,要与我将恩怨一并两清?你我相交多年,你岂会不知我的为人?”
“若当真有那一日,”李建成并不否认,只平静道,“换了建成,也许会不择手段。”
咄苾知他若当真如所言那般不义,到时只做不认账便是,又何必急急还了这人情。到底……是不愿违背了二人之间的许诺罢。
只是这承诺纵然守着,日后也不过刀兵相见的结果。他们心中都再明白不过,李氏同突厥的联盟到底不过互利,待到李渊当真进驻长安,自立为帝的时候,便也到了联盟瓦解的时候。这也是为何,他选择在那时离开。
实则这一切……都如同他一向深知的那般,不会有结果。咄苾以为自己素来便是心若明镜的,所以他自认为一直不曾乱过阵脚,一直将心底的那些心思掩藏的很好,不曾表露出分毫来……
只是……
他抬眼看向李建成,对方正亦是看着他。四目相对间,咄苾只觉得自己终究不曾了解过他。
神情看似真挚,实则却从不曾让人窥破心思;言语虽并无欺骗,然而却终是隐藏了太多。他是否当真信过自己,或者说,信过任何人,咄苾无法猜测。
他站起身来,走到李建成面前站定。而后伸出手,徐徐从他的侧脸抚过,指尖顺着触感如玉的面颊,一直下滑,直至唇边停住。
“建成,若要还我人情,那便还……”他垂眼看着面前的人,慢慢俯下身子去。
李建成没有动,只是保持着仰头看他的姿势。他的眼光是一种看似澄澈的朦胧,冷静而诱惑,真挚却疏离。
咄苾垂下眼,轻轻地笑了一声,终是在将要触碰的一霎那,变换了姿势。
展开双臂,将人轻轻地拥入怀中。
“那便还大哥一个拥抱罢……”
第十四章
李建成整个人异常平静,在被忽然拥住的那一刹那,周身甚至不曾有一丝一毫的颤抖之意。
咄苾有些意外,又有些无奈。待到放开那个蜻蜓点水般的拥抱之后,他听见李建成轻轻笑道:“原来这人情,还得竟是如此容易。”
咄苾笑了笑,道:“我对你本无所求。”
李建成闻言仍是笑得平静,教人看不出心内究竟作何想法。咄苾看着他,终是叹出一口气来道:“时辰不早了,我便先告辞了。”
李建成站起身来,“建成送大哥至门口。”
“不必了,”咄苾对他一抱手。方转过身去,却又迟疑了片刻,回头道,“实则……你此番无恙,于我便是莫大满足了。”此言一出,他才真正转身离去,只留下一声地不可闻的轻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