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不能养,他真是枉为人子。这世界上唯一对他好的血亲也死了,他为什么还活着啊。
要是有阎王,金宝想求阎王一命换一命,要是金妈还没走,灵魂就飘荡在这停尸间,冷眼看到她不孝的儿子痛
苦的活在这个世上,会不会心软,将他一并带走?这将是对金宝最大的慈悲。
那个间接害死他妈的凶手,那个他爱过的男人,那个现在只让他恶心的男人抱住他,说你不要哭,看到你哭我
难受,我会对你好……
金宝一口气上不来,憋得直翻白眼。
那个男人撬开他下巴,捏紧他鼻子给他度气,金宝狠狠咬了他。
徐彬捂着嘴没叫,没一会鲜血就顺着指缝流出来,滴滴答答落到停尸房泛着尸气的水泥地板上。他绿色的眼睛
平静如泓水,不怨不哀,只有近乎神祗的悲悯与沉静。
金宝仰着头,像是累极,“你为什么不连我也杀了。”
徐彬脸色一变,“我没有杀死你妈妈。”
金宝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抓住徐彬狠命的打,“你不承认!你不承认!你不承认!”
徐彬护着头,抓住金宝的手,只一句,“我没有杀死你妈妈。”
凶手,他不承认!金宝只觉得脑子里的最后一根弦啪的崩断,眼中仅有的一点爱的火焰也慢慢消散。
他爱的那个徐彬,心心念念喜欢着的那个徐彬,从此死在了他心里。
他忽然感觉肚子很痛,痛的要死的那种,好像直到现在才想起肚子里还停留着一个生命,金宝用力将手按向腹
部,触手却是一片虚空,往日鼓鼓的腹部现在被他只手摁到底,摸了一手的湿热。
紧接着是汹涌而出的鲜血染红了整个腹部,像骤然开出的一朵凶险的花。
徐彬脸色又是一变,抓住金宝往后拖,“你的刀口裂了,快,我送你去止血!”
金宝被徐彬拖了好几步才猛然醒悟,一个哆嗦,坐到了地上。
往日隆起来的肚子已经空了,扁平的腹部只剩下一肚子血。
“孩子呢?!我的孩子怎么没了!你把他弄到哪里去了?你把他弄到哪里去了?”金宝激动的不停的质问徐彬
。
徐彬声音很冷静,像他的人一样,也狠,“早就死在你肚子里了,出来就是个死胎,现在在另外一间停尸房,
等以后我再带你去看,先去给你止血。”
原来孩子也死了。
金宝心里揣着噩耗,悲哀而镇定,渐渐开始接受这个事实后忽然无比的平静。
大痛无声,大悲无泪。当心中所有的焦躁混乱的情绪渐渐开始明晰,最终只汇成了一句话,金宝仰起头,黑白
分明的眼睛一如既往的清澈:“让我——也死了吧。”
啪——
这次是徐彬打他,“你敢。”
金宝忽然激动起来,抓着徐彬不停的挥出手去,“你害死了我妈,你害死了我的孩子,你还打我……”
他太激动,气急攻心,喉头一阵腥甜,哇的吐出一口血来。
“我真的要死了。”金宝心头一阵狂喜,如释重负的倒下去。
第五十二章
“金元宝!”徐彬用力掐住金宝的人中,晃他,直到金宝缓过气来,悠悠的呼出一口气。
徐彬冷冷的看着他的眼,一字一字吐字清晰,“你要是敢死,我就挖你妈妈的坟,鞭尸。”
金宝此刻的心情,没有悲伤,没有愤怒。心死与身死一样,盛大而平静,好像还有一点悠扬。周身都轻飘飘的
,心也在飘。
停尸房外面的天,遥远流幻的云彩纷纷倒退,过眼无痕。如这世界的变幻莫测,如这人世的变化无常。
谁能想到,就在昨天,就是十几个小时之前,他还在徐彬的包围中,享受他的体温,一边故作姿态告诉自己什
么不敢奢望天长地久,暗地又说喜欢都喜欢上了,为什么不能天长地久。
想起徐彬那一句:“那就别跑了,留下来跟我一起养小孩吧。”
言犹在耳,金宝却已经从天上掉到了地下。
天翻地覆总在一瞬间,突变的总会让人想到诸如宿命,诸如注定,屈服这样的字眼。
此时金宝颤抖着手,擦一把嘴唇上的鲜血,倏然一笑,“你不过,也就这点本事。”
除了拿金宝珍视的人事威胁,还是人事威胁,一点新意都没有。
徐彬点点头,“对付你,只要这点本事就够了。”
金宝冷冷的看了他一眼,默然无语。没有灰心,也没有失望。因为已经对他死心,对他已经不抱希望,再看他
说这些混账话,反而比较容易获得心理的平衡。
徐彬晃晃他,看着他的眼睛,像是在保证,“金元宝,我会对你好。”
金宝嗤笑了一声,“徐彬,你像个娘们。”
“你把我当娘们就当娘们吧,你想怎样就怎样。”徐彬毫不在意,他的右手骨折还不能动,只能用左手单手抱
着金宝走向医院的急诊室。
一路行来脚下滴滴答答流下一连串的血迹,鲜红色。
金宝裂开的伤口重新被缝合,麻醉劲一过去,连呼吸都带着疼,整个下半身都好像不是自己的。
睁开眼睛,徐彬的脸近在眼前,下巴上一圈青色的胡子,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他现在的样子让金宝想到杨浩
失踪的那段时间,他那时的样子也像现在一样。怎么他对金宝这么上心,是真的喜欢上金宝了吗?
但是死去的金妈已经变成两人之间的死结。
诚然,那天晚上的事,徐彬向金妈表达他喜欢着金宝的事实并不是什么大错,但是由此造成的后果金宝无法承
受。
诚然,追根究底,一切错误的根源还是来源于金宝。是他最先欺瞒他的母亲,是他明知道母亲无法接受他为男
人怀孕生孩子,是他伤了母亲的心。这个事实是一把尖刀,由金宝扎入母亲的心脏,而徐彬的作为只是将这把
刀往里又推了一把而已。
金宝是主犯,徐彬是从犯。金宝怨恨徐彬,将全部责任推到他身上着实是错误。
母亲已经去世,带着儿子捅伤的心独自踏上黄泉路。这位母亲没有留下遗言,对不孝子责备或是原谅,再也无
从得知。
不孝子金宝若是还有勇气独自生活下去,那么他的余生可以轻易预见。他的后半生将活在自责与愧疚之中,他
痛苦,他想起母亲不能合眼,他在午夜梦回中看到母亲漂浮在虚空中的冷眼……即便他身边躺着的是谁,陌生
的女人或是陌生的男人,他们无法抚慰他害死母亲的伤悲……这个抚慰他的人不会是徐彬。
他与徐彬这一段缘分确实是孽缘,他不应该进入徐家,他不应该荒谬的答应给徐彬做代孕,他被叶老头抓走,
徐彬不应该救他,徐彬被人打昏的时候他也不该救徐彬,更不该喜欢上徐彬。以致于今天失去母亲,失去未出
世的孩子,再失去徐彬会这么难过。
徐彬不瞒金宝什么,事到如今,他还以为他会跟金宝走下去,他认真的对金宝说对不起。
但不论他这声对不起有多少诚意,金宝也不会原谅他,因为金宝连自己都不原谅。
金宝不知道是不是生产的缘故,还是动过手术都是这样,全身的骨骼肌肉都在抽痛。他本想坐起身,却没想到
连一根手指的轻动,疼痛都会难以承受。
徐彬将他重新按回床,“医生说你一周内不能下床,你有什么需要跟我说。”
金宝拿手遮在眼皮上,看到男人背后流泻的阳光,眉峰轻蹙,绿色的眼睛幽深静谧,突然想起两人在北水域的
水池里游泳的那天,徐彬也是这样的表情,这样的认真,当时他们说了些什么来着?互相拥抱在一起接吻吗?
“我不想再见到你。”金宝说。
杀母之仇,不共戴天。金宝明白,但是他自己害死他母亲的啊,他该怎么办?难道要像古代的孤胆侠客一样,
用手中的剑先杀死徐彬,再自刎吗?徐彬——还罪不至此。
正午,外面的阳光明晃晃的大把洒进来,温度宜人,安静而虚空。树梢上有一只黑色的乌鸦在叫“啊——啊—
—啊——”,一声一声,粗哑而沉重的敲在玻璃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的时间,金宝才慢慢的从床上坐起来,抓过病号服遮住裹满了纱布的腹部。躺的时间太长,头
有些痛,昏沉沉的。
徐彬一直站在门口,与金宝打了个照面。
“你现在还不能下床。”
金宝很平静,“没关系。你不要在这里了。”
徐彬温和的笑了笑,“难道你还要规定我该出现在哪里,不该出现在哪里吗?”
金宝木着脸,没说话,转身慢慢离开。
徐彬跟在他身后,“你要去哪里?”
金宝扶着墙,一手托着肚子,一步一步走向电梯,他还有件重要的事情没做。但他的腿在发抖,他的腹部在撕
裂,皮肉分离的感觉自己的身体感受的那么真切。
下了电梯后要右拐,在人来人往的医院走廊穿梭。
最终无法支撑倒下时徐彬在背后将他抱住,金宝全身抖了一下,徐彬说,“说过让你不要乱动。”
这一次医生给他处理伤口时,徐彬在旁边看得清清楚楚,纱布剪开时从刀口处漏出的粉色肠子。
徐彬没想到金宝会这样,他只是不想惹金宝生气,才会任由他下地乱动。
徐彬知道金宝想干什么,他决定要帮助金宝。
金宝最终还是没有看到那个死了的孩子,睁开眼睛时徐彬已经将两个骨灰盒摆在他床头,一个是金妈的,一个
是那个孩子。金宝无比愤恨,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但是他气愤的时间也只有几分钟的时间,几分钟之后他就
慢慢平静下来。
徐彬以为他做了件好事。他的成长经历告诉他,他这样做是为了金宝好。他跟金宝的差距果然是太大,所以隔
阂也太多,太深,勉强在一起真不合适。
但是对金宝来说……不孝有三:生不能养,死不能葬,葬不能祭。徐彬害他生不能养,又害他不能亲手为母亲
敛葬……算了,他罪上加罪的事实已经无法改变,如果母亲要怪罪的话,将他带走或是深夜入梦,一切都随母
亲。
怀胎九月,没见到孩子的一面也没什么了,就算见到又有什么意义?黄泉路上好相认吗?
恐怕这个孩子与金宝相认,只会徒增伤悲。还是算了。
金宝伸出手摸摸骨灰盒,这就是他花了九个多月的时间养大的小孩啊。
第五十三章
在医院住了半个多月,金宝做了好些梦。
有一个梦境,是他的母亲,辛劳了一辈子的矮瘦妇女温温柔柔的笑着,叫着他的小名,他的父亲吧嗒吧嗒抽着
旱烟,一家三口在那个养鸡场度过一个又一个平凡的日子。
也许金宝当初不考大学,他们一家还会在那个地方平静的养鸡,整日锅碗瓢盆,煎炒烹炸,鼻子间总萦绕着热
腾腾的米饭香,如一切人间市井的重复,细密琐碎,无尽无望,在梦乡中做着丰实又不甘满足的梦……
有一个梦是那个死掉的小孩,他面目模糊,奶声奶气的问他应该叫金宝什么,金宝回答:爸爸。小孩叫他爸爸
,片刻之后又拍着手说爸爸会生小孩,爸爸是妖怪。
金宝想过与徐彬一起养这个孩子,就告诉他,他是两位爸爸从孤儿院领养的,小孩子应该也不会在意,等他长
大了,就更不会在意了。那时候如果徐彬还在身边,与他变成两个老头也是一桩美事。
有一个让他最伤心的梦,梦里好多人,父亲,母亲,徐彬,还有那个孩子,全部死在他的脚下,徐彬眨着一双
深绿的眼睛,笑容灿烂,他拉着金宝的手说,“我喜欢你。”他被人用枪打死,是真的死了,断了气,身体冰
凉,再也不会醒来。
金宝从梦境中惊醒,鼻尖上的液体不知是泪还是汗。下床拉开门,医院走廊空荡荡的,只有风吹过打着窗子咔
哒咔哒的响,徐彬就坐在长椅上抽烟,他惊讶也惊喜,张着手臂扔了烟头跑过来,“金宝!你终于想见我了?
”
金宝关了门。
还有一个梦境,梦见那个孩子还没有离开,他就安稳的呆在金宝的腹中,金宝还会感到他的悸动与心跳……这
个梦境反复做了好多次,白天的梦或是晚上的,金宝都快要分不清究竟骨灰盒是真,还是肚子里的悸动是真。
并且,他感觉到恶心,是那种胎儿压迫胃的恶心感觉。
难道孩子还在肚子里吗?孩子死掉才是他做的一个梦吧?
衣柜里还有金宝的衣服,金宝在口袋里摸了摸,竟然还摸到了那瓶维生素C,医生开给他止吐的。然后他吃完
,果然感觉到想吐的感觉好了很多。
徐彬在半个月后徐彬才进门来看金宝,穿着黑风衣,提着一桶瘦肉粥,打开桶盖扑鼻的谷物香气。徐彬一边往
碗里装,一边笑容灿烂的说,“现在想见我了吗?”
金宝冷眼看着他,“永远都不想再见。”
徐彬的笑僵在脸上,半晌才说,“不管怎样,先吃点东西吧。”
金宝没说话。
“你吃完我就走。”徐彬将粥碗凑近金宝的嘴唇。
金宝低下眼皮看了一眼,不声不响的向粥碗中吐出一口唾沫。
徐彬一下子青了脸,手一松,一碗粥直接落在金宝被单上,洒了一大片。
“金元宝,你闹够了没有,我都向你道过歉了,你他妈还想要我怎么样!”
金宝支起眼皮子来看了他一眼,“看不上我你就走啊。”
徐彬狠狠瞪了他一眼,咬着牙低声说,“休想!老子这辈子要定你了。”
金宝闭了闭眼,用了呼吸了几口气,像是累极:“徐彬,我们两个不合适。”
“狗屁!什么狗屁合不合适!我就知道你说过喜欢老子老子也喜欢你,你赶紧养好了伤咱回家去!”
金宝已经不想再说些什么,闭着眼睛,佝偻着腰僵坐在床头一动也不动。
他人又瘦了一圈,锁骨在宽大的衣服下嶙峋的撑起,看上去有些脆弱,也倔强。
徐彬过去要抱他,声音软了,“我知道你妈妈跟孩子死了你很难受,可你也不能这么对自己啊,中国不是有句
话叫什么逝者已矣,生者怎么来着,意思就是化悲痛为力量,你得好好活下去!”
面对这个不知道亲情为何物的徐彬,听他嘴里将金妈的生死这么轻描淡写的揭过去,金宝无语,他跟徐彬果然
是太不一样。徐彬现在肯定还不知道金宝早已经将他定为杀人从犯,他还认为他跟金宝能像以前一样一起生活
。
金宝要跟他怎么说?要跟他说什么?能说通吗?
徐彬走后,金宝站起身,开始收拾东西。
脱了病号服,换上衣柜里来时穿的那套衣服,点了点口袋里的几百块钱,金宝抱着金妈与孩子的骨灰盒坐上了
开往金家村的长途汽车。
老家变了好多,原来坑坑洼洼的土路现在已经变成了柏油路,双脚踩上去很舒服。
金宝抱着金妈的骨灰盒,先去他们家转了一圈,他高三毕业那一年金妈就把房子卖给了别人,那家人的小孩子
在院子里打打闹闹,看到金宝跑过来天真的说,“你是谁啊?你是从城里来的吗?”
“不是,我就是这里的,我知道你叫小宁。”
小宁眨着眼睛,“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金宝笑了笑,没说话,那家的女主人迎了出来,“小宁,跟谁说话呢!”一看到金宝愣了一下,再看到金宝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