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在他身前的人只是笑了笑,慢声道:“弄坏了主子的衣裳,一会儿你自去总管那里领罚。”
言罢,大少爷再不看他一眼,朝后门走了去。
大少爷为何出现在后院阿丑不知,他只知大少爷同八年前一样厌他之极,只是那厌恶的神态收敛了不少,不太
看得出来。
第十章
大少爷让阿丑到总管那里领罚,这自是少不了一顿打,夜里回来时,阿丑只觉身上火辣辣地疼。
挨了打,疼点皮肉是免不了的,幸而那总管没叫人下狠手,没伤了筋骨,只伤了皮肉。
今日便是劳累了,又挨了一顿打,身上纵然疼痛也挨不过困乏睡意,倒在木板床上的阿丑渐渐闭了眼,在疼痛
中睡了过去。
睡梦中的阿丑甚是不安,眉头纠结紧蹙,似乎身上的疼带到梦里去了。额上冒着冷汗,鬓角也打湿了,一双唇
色有些泛白,微微喃眤着什么。
夜深人静,简陋的下人房里人人都歇息了,劳累了一整日都睡得沉实,自然没人察觉到阿丑的异样。
一小会儿后,睡着的阿丑猛然醒了过来,轻轻喘着气,而后才慢慢坐起身来。
此时他感到身上一片黏湿,皮肉疼得厉害,也烧的厉害,只觉火辣地炙热,胸口烫得难受。幼时的一些片断如
走马观灯一样在大脑里闪着,头涨得生疼,像是要裂开了一般。
他梦到了三少爷走的那日,他不敢同三少爷道别,也不敢跟在三少爷身边,只得缩在门后头,看着三少爷那稚
气清秀的脸,看着三少爷渐渐远离。
八年了,三少爷没回过夏府一次,他也没听到关于三少爷的任何消息,三少爷哪时才回来,他是无从知道的。
清晨,同屋的两人见阿丑没起来,不由得诧异,阿丑一向比他们早起身,怎今日天快亮了还没动静?其中一人
叫了阿丑几声,发现没人应声,又叫了几声,也没见阿丑回话。便用手推了推阿丑,阿丑也没醒,这时两人才
发现阿丑不对劲,一人先出了门去找刘婶了,留下另一人看着阿丑。
刘婶来得也快,一进屋就去瞧阿丑,这时从那两人口中也得知阿丑昨日被总管打罚的事,立马明了几分,阿丑
是伤了身又没顾着身体,也没上药,现下就病了。
阿丑昏睡了一日才醒,这期间一直是刘婶在照看他,他醒过来了,虽能起身下床,但身子还是虚着,干不了重
活。
“本是让你再躺一日的,可现下府里人手不够,刘婶也是没法子了。”刘婶扶起阿丑,把手里的药碗送到阿丑
嘴边,阿丑喝下汤药,手臂撑着身下的木板,没再躺下去。
“歇了一日,不碍事了。”阿丑边说着边下床,他昨日没干活,也晓得刘婶的难处,而今日府里似乎有什么事
。
“水打好了,擦擦身也好受些,这衣裳是干净的。”刘婶指着一盆热水,再把干净的布衣递到阿丑手里。
躺了许久,阿丑身上黏糊难受,都有异味了。
“厨房有许多事要忙,我且先去看看,你换了衣裳来。”嘱咐完阿丑后,刘婶才起身离开。
刘婶走后,阿丑用木盆里的温水净了面,再用帕子擦了擦身,身上依然是黏腻难忍。随后他到井边打了一桶水
起来,在这春日里用井水洗身,没有凉爽之感,只有冰冷寒意,而阿丑却管不了这些,即便是他身体才好些。
冰凉的井水冲去近日来黏在身上的汗液,顿时感到身子舒爽了很多,头也清醒了,没有昏昏沉沉。
换上干净的衣裳,没顾身体不适,阿丑就朝厨房去了。
刚进厨房,就见里面忙碌一片,一个个丫鬟端着瓷盘往外去,经过阿丑身边,阿丑还能闻到瓷盘里佳肴的香味
。今天是个什么日子?人人忙着,做事更细心谨慎,没半点马虎,就是灶下的火也比往日烧得旺。
阿丑是夏府的奴,干活就是他该做的,没有刘婶吩咐,他自会帮衬着。干起活来,身子的不适好像就不在了,
人也有了精神,可见这劳碌命的人是闲不得的。
阿丑本来就没病好,早晨用井水洗身,现在又干了一天的活,待他回到住处躺下床,头开始发热沉重,四肢也
软了,身上半分力气都使不出来。同屋的人瞧了他这情形,晓得是病没好,如今病又加重了。
“你今日便是劳累了,等日后二小姐进宫了,咱们许就比现在好过些了。”同屋的人把药碗抬到阿丑面前,放
了他手里,让他喝下药。
阿丑端着药碗,怔怔看着那人,不晓得他的话是何意。
“二小姐进宫?”阿丑抬着碗,乌黑的眼睛带着疑惑问着他面前的人。
“今日就是宫里来的人,咱们二小姐要进宫享福了。”那人喜上眉梢,话声颇大。
“进宫享福……”阿丑再不是稚童,也不是什么都不懂,他自然懂他跟前的人说的进宫享福是何意。
“二小姐还没及笄就要进宫里去,日后是见不到了。”
阿丑呆愣着凝视碗中苦涩难闻的药,他身边的人后来又再说了什么,他不记得,他只听到了二小姐要进宫的言
语,其他的什么话也没进到他耳里。
阿丑回忆起初见的二小姐,此时他的眼前尽是二小姐的笑靥,在大雪天里对着他笑的陶瓷娃娃,没说他丑,始
终对他笑着。那笑是最好看的,一直是最好看的。
一直到现在,只要一想起在雪天里对着他笑的二小姐,他就觉得舒心,身体的劳累与疼痛不觉地减轻了。
阿丑现在想着二小姐,没了从前的那种舒心,身体却更加疼痛了,胸口也闷得难过。
他当然不明白为何会如此,只晓得日后再不能见二小姐了,一想到此,心中的疼痛又加重一分。
一月后,二小姐进宫,那日宫里来了很多人,仪仗队就近百人,除此外还有皇家军队来护送。红地毯从夏府门
口铺到几十仗外,满眼都是喜庆的红,人潮拥挤,甚是热闹,敲锣打鼓的声,鞭炮声,嘈杂不已。
这些在阿丑眼里都是静止的,无声的,阿丑眼中只有被人扶着出门的二小姐,再看不见也听不见其他的了,只
把那纤柔清灵的身姿留在了脑海中,深藏进心里去。
他年幼时爹对他说的话,他一直记着的,爹叫他娶亲,娶亲就是和她过活一辈子。
他现在懂得他爹的话了,而他想要娶亲过活一辈子的人已经走了。
第十一章
自从二小姐进宫后,阿丑不时拿出二小姐从前赏给他的小玩意儿看看,主子们的小玩意儿多为精致漂亮,像夏
府这样的达官贵人家,小姐少爷的玩耍之物自然更为精巧华贵,每一样都细致好看,令人爱不释手。这些漂亮
的东西,那时的二小姐怎会赏给他了呢?
记得三少爷还没离府那些日子,二小姐每日来都会带着糕点糖食,每次都会分点给他,但他是舍不得吃的,总
是用他认为最干净布巾包着,直到糕点坏了,不能吃了,他才拿出来尝两口。所以,那时他也总闹肚子,身体
也瘦弱,后来跟着总管,就不常见二小姐了。
总管死后,他被拨到厨房,刘婶总心疼他,好吃的都给他留着,就怕他长不大,长不好。
他到厨房干活的头几个月,二小姐也时常回来,还是带着糕点糖食来,有几次带了精巧的小玩意。他本不敢收
,可面对二小姐那如春风般的笑容,他就拒绝不了。
也是那会儿二小姐才发现赏给他的吃食他并没吃了,都是用布包着藏起来,以后的日子,二小姐再带东西来都
会看着他吃完,不许他藏着,不许他剩了。
二小姐进宫了,怕是再也不能见了,那高墙宫城不是寻常百姓能去的,何况是他这身份低下的小奴。
府里的下人们说二小姐是进宫享福去了,阿丑跟刘婶出府添置食材时,远远地见过那壮丽华美的城楼,刘婶说
那是皇宫,寻常百姓是去不得的。
二小姐不是寻常百姓,她是官家小姐,官家贵族是有权势的,官家的小姐进宫去了是不以为奇的,平常得很。
二小姐是到宫里享福去了,皇宫里定有很多奴仆伺候二小姐,吃穿用度许都是最好的,怕是府里也没有的东西
。
他们都说二小姐进宫享福,过的是人上人的日子,可人上人的日子不正是这府里主子们过的吗?阿丑不明白了
,但是他晓得,若是比府里都过得好的日子,那定是神仙日子了。
想到此些,阿丑的胸口没那么疼了,就连气息也平顺了,没有闷痛之感。
二小姐是去过人上人的日子,只要二小姐过得好,便没有什么不好了。
阿丑把手里的陶瓷小马藏好,心下平静了许多,二小姐好,他就好,二小姐笑,他就开心了。
连着几日阿丑都恍惚着过日子,刘婶见了也急,不知他是怎么了,问他他只是笑着摇头,也没什么说的。刘婶
见此,也就没派什么重活给他干,就是让他每日把柴房里的柴劈了了事。
今日吃过午饭,阿丑说想去祭拜爹娘,刘婶准了他,让他早去早回。
阿丑把柴房的柴劈完了,干完活,差不多申时了他才出了城,去祭拜他爹娘。
他爹和他娘是葬在一处的,还是当年总管为他爹办了丧事,他爹才能入土为安,不然定是用张席子草草埋了了
事。
春日凉爽,风和日历,人人都外出踏青游玩,而他却是来祭拜爹娘的。
上山的小路并不好走,蜿蜒曲折,斜坡难行,阿丑费了半个时辰才到了他爹娘的坟前。望着那木刻墨字的墓碑
,阿丑的手慢慢抚上去,细细摸着凹凸的字迹,想起爹临走的那夜,爹同他说了很多话,每句话他到现今也清
楚记得。
娘生他时就去了,爹走时也不过壮年,如今留了他一人独活。
爹只盼他一生安居,不求他大富大贵,他现在明白了爹的话,他只要能好好活着,爹娘在地底下就会安心了。
再有两年他的奴契就满了,再不是奴身,在等两年他就能离开了,好好的去过日子,听爹的话。
把坟头长了杂草除了,烧香点纸,供上果子白酒,向爹娘磕了头后。阿丑就这么静静地坐在他爹娘的坟墓前,
呆呆地看着爹娘那矮小木刻的墓碑,眼中透着些落寞孤寂。他安然地不动身子,一坐就是一下午,夕阳西下,
天色渐暗了,他才意识到天已经这么晚了。
在他爹娘的坟前又磕了头,他方收拾了东西下山。
还没下到山脚下,天突然暗下,乌云遮盖,随着几声雷响闪电,顷刻间就是蓬勃大雨。阿丑始料不及,身上衣
物全湿透了,一时间找不了避雨的地方,只好顶着哗啦啦的大雨下山。
此刻已接近酉时,现在又是暗天乌云的,不等阿丑顺着路下山,那路就泥泞了。
湿滑的山路甚是难行,再加上天色暗沉,这路且辨不清楚了。一不小心阿丑就踩滑了脚,身子没稳住,往边上
一偏就滚下了山坡。
阿丑这刻是天旋地转不知在何处,只感到身上湿黏刺痛,泥沙子进了耳鼻里,连嘴里也是,憋得难呼吸。眼又
被雨水给蒙住了,酸疼着,也睁不开。
幸而阿丑是从半山坡滚下来的,没怎么伤了,就是身上被树枝尖石划伤了,衣裳破了几道长口子,鞋不见了一
只。没断手断脚,没丢了命,阿丑算是走运了。
阿丑不知滚到了什么地方,耳边像是有刀剑碰撞声,他睁了眼,爬起身来,抹了抹脸,待他擦去满脸泥沙水湿
看清眼前的光景时,倏然僵硬了身子。
离他不过几米远的地方,几人持刀围攻一人,一辆马车停在路中间,车前还躺着一人。
阿丑退了几步,心里害怕,那刀光剑影交错挥砍,并出火花四溅,刺得他眼更疼,比雨水打进眼里还疼。
这些是江湖中人还是朝廷中人阿丑晓不得,只淋着大雨,摸黑着往后退,怕了那些砍杀的人发现他。
他正往后退了几步,前方忽然没了声响,他不由得抬了眼,那官道上只有一人持剑站立,刚才还围攻的几人已
躺在了地下。见此,阿丑心下惊寒,这人杀了这么多人,可见有多心狠手辣了。
阿丑心里这么想着,只盼马上离开这是非之地,这儿不可久留。而那人没走,阿丑也不敢出去。
只是一会儿后,那站立之人半撑着身子,下一刻就倒下了。阿丑管不了别的,心里只想着能离开了,就放了心
往官道走去。
顺着官道走就能回去了,这大雨天里,他不知此是何处,自然不敢寻什么小路走,走官道是错不了的。
阿丑不是没见过死人,然而这些人是在他眼前被杀的,他免不了有些害怕,他也尽量不走路中间,避开那些刚
死的人。
走到刚倒下之人的身边,他慢慢靠了一旁移步,不想脚下一紧,被什么东西缠住了。这会儿又是电闪雷鸣,阿
丑心里是怕着的,抽了抽腿脚,硬是脱不了脚踝上紧箍着他的东西。便回身看去,借着电闪光亮,阿丑看见一
只冰白修长的手正紧紧抓着他的脚。
第十二章
一时间阿丑愣住了,望着这只紧抓着他脚的手,没回过神来,只觉脚踝有点疼痛。
待他回过神来,才想起这人是谁,这便是刚才倒下的那人,不管这人是谁,杀了这么多人就是心狠之人。想到
此,阿丑弯下腰,慌乱地想要掰开这只紧箍着他脚的手。
那细长的指骨是冰凉的,滑腻得抓不住,阿丑正想握着他的腕子扯开他的手,不料这冰寒细长的指骨搭在了他
的手背上,牢牢握住。
这时阿丑确信这人没死,还有气在,要救这人么?可是这人必是恶人,杀人不眨眼,救了他对是不对呢?
就在阿丑犹豫之际,有微弱的呻吟声飘进阿丑耳中,似轻呼喃眤,听不太清楚。
这声轻微的呻吟离阿丑极近,就在他脚下,弱得近乎听不见。一会儿后,这声轻微的呻吟彻底被雷雨声掩盖,
阿丑定了定神,伸手扶起地上躺着的人。
手掌触碰到这人的肩头,才发现有尖锐硬物插在肉骨里,似乎是铁器之类的,有些硌手。定是有人从背后偷袭
,他才着了道,他在杀人后昏倒,身上必不止一处伤了。
阿丑半扶着地上的人,用手探了探他的鼻息,细若游丝,手也垂下,应是昏迷过去了。
雨越来越大,风也肆虐狂卷,浑身湿透的阿丑只感到冷颤,身子冰寒着。而他扶着的人更是没什么热气,若不
是探了他还有气息,阿丑只当他是具冷尸了。
夜一直黑着,现在已是戌时了,就是没有乌云遮天,这天也黑暗下来了。
阿丑把人背起来,抬头见了路中间的马车,朝着马车走了去。
天色很晚了,城门早就关了,眼下是进不了城的,要进城只有明日早起了。没有法子,阿丑赶着马车来到了那
经常给夏府送柴的农家。
那农家住在山弯里,马车是进不去的,阿丑只好把马车停在路边,背着人走小路了。
冒着大雨,阿丑背着人来到那农家门前,把人放下,上前拍着门板,边拍边喊着屋里的主人。
没等多久,门就开了,里面那人见了是阿丑,当下就叫他赶快进屋。在那人的帮忙下,阿丑背起地上的人就进
了屋。
进屋后,将昏迷中的人放在椅上,阿丑才回过头道:“赵大叔,今日我去祭拜爹娘,误了时辰进不了城了,现
下来此打扰了。”
“你便常常帮衬于我,留你一晚哪里说得上打扰?来来来!”那农家汉子看着就是个豪爽朴质的人,带着阿丑
就到了另一间屋子。
“这屋子?”这屋子简陋干净,没什么装添之物,不过是一个旧木梳妆台和一张凳子,还有一张床,除此之外
也没有什么了,但还是看出了这是一个女子的闺屋。
“闺女出嫁后,这屋子就一直空着了。”那汉子想到出嫁的女儿,黝黑的面上露了笑,随后出去拿了干净的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