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袁灏也愿意早点回三藩市,为了这事差不多忙了一个月,心灵和身体早就疲痹得很,心里只想休息一下,回复正常的生活、正常的工作。
他们回到三藩市后的第二天,袁灏便开始上班,桌上和电脑堆积了无数的文件和电邮,共花了一个多礼拜才把它们全部清掉。
马德邦也回到自己的会计所,可是袁灏还是对他放心不下,于是把他继续留在自己三藩市的家中。马德邦变得沉郁,整天可以不说话,彷佛变成了另一个人似。有时候袁灏会逗他讲话,但他总是欠缺反应,然而,在工作上他还是一样的努力。
渐渐地袁灏开始对马德邦感到陌生,甚至有点不认识他。袁灏没有想过要离开马德邦,因为他依然爱他。于是袁灏尝试重新调整自己去适应改变了的马德邦。
回到三藩市两个星期后,马德邦到律师行办领遗产手续,马依莲把大部份的财产都留给马德邦,在北湾的房子也归了他,小部份则捐了出去。那些现金、股票、房产和债券多得可以让马德邦安稳地过一辈子,但马德邦并不太在乎这些钱财,他在乎的是已经失去的母亲。
第十六章
一个星期六袁灏和马德邦回到北湾的房子,他们已经超过一个多月没有回去了,门前的白玫瑰还是盛放着,散发着阵阵的芬芳,袁灏听到马德邦轻声地说了一句:「这玫瑰总是没有妈妈那么香……」
袁灏没说甚么话,只感到阵阵的心悸。自从马依莲逝世以来,他天天伴在马德邦身旁,深深地体会到这对马德邦来说是种沉重的打击。马德邦觉得没有人会懂得内心的痛,但袁灏内心的苦,又有谁里明白呢?袁灏只能期望这段痛苦的经历,能够让他们的感情变得更成熟、彼此更了解。
「我想把房子留着,但又不想把它租出去。这是妈妈的家,有许多许多的回忆、童年时的点滴、妈妈的气味、爸爸的钢琴声。袁灏,你说这会不会太浪费?」马德邦问。
「回忆有时比一切都重要,就把它留着吧!不过我还是想你住在我那里。」袁灏回道。
「我晓得!平常就让它掉空着,我们放假的时候才回来,好不好?」
「好。不过咱们得找个人帮忙打扫,我们两个人一定会做不来。」
马德邦点了点头:「就雇一个人来打扫房子;一个人来清理园子。这样子两个人偶尔来帮忙一下,也花不了多少钱。」
然后他们便往二楼马依莲的寝室走去。那是一个很大的寝室,里面的一个衣柜放着一件又一件金光闪闪的衣服。
「这都是妈妈以前当歌星时候穿的,我想把它们送出去,反正留着也没有用。」
「这些衣服一定是那时候最时髦的。」袁灏说。
「妈妈说每次穿起来总是觉得不舒服,因为它们都很重,所以我出生以后她都没有穿过,不过她还是舍不得掉丢。」马德邦说。
「你有没有她以前的照片?」袁灏问。
马德邦在寝室内找了一会,在一个抽屉里翻出一些照片来,说:「都在这里。」
里面大部份都是黑白照,偶尔也有几张彩色的,几乎都是她在台上唱歌时候拍的。
「伯母以前一定很受欢迎。」
马德邦笑了一下道:「妈妈的人际关系从以前到现在都很棒,而且无论甚么时候都打扮得很漂亮,所以别人都很喜欢亲近她。」
第十七章
他的笑脸令袁灏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如果可以常常看到你笑,那就好极了!」
「妈妈死了以后,这世界就剩下我一个人。」
「别胡说八道,你还有许多的朋友陪伴着你,一辈子都不愁寂寞的。伯母虽然离开了,但她的声音还陪着我们。你还记得那封在我家发现的『情书』吗?原来那是一首伯母的歌曲。」
「你怎么知道的?」
「是伯母告诉我的,我带你去听听这首歌。」
于是袁灏拉着马德邦到一楼的琴房,把那首歌放起来。
「情……相缠,爱……相痴,一叶轻舟两相思……意相知,莫相牵,何年何月再相依……」又一次进入袁灏的脑里。
「那真是妈妈的声音。」马德邦说罢感慨地哭起来。
袁灏搭着马德邦的肩膀说:「这是伯父二十多年前写给伯母最后的一首歌。那时候她怀了你,而且又刚来到美国,伯父却人在香港。后来她回香港录了这首歌曲,你便出生了,以后就再也没有唱歌。这些都是伯母在你生病的时候跟我讲的,她还说这是最喜欢的一首歌曲。在这里她有很多歌留下来给我们,以后要是想听她的声音,我们可以到这里来。」
这时马德邦已经停住了哭泣,说:「我想再听一遍。」
于是他们又再听了一遍,马德邦听罢没再说半句话,心情像轻松了些。那夜他们睡在北湾的房子,第二天早上才离开。
之后他们每个周末几乎都回到北湾的房子,欣赏漂亮的风景,每次马德邦都会到琴房放起马依莲留下来的歌。自从马依莲去世后,马德邦已经很少和其他人见面,变得孤立,也不再喜欢热闹。每次袁灏约熟朋友去看电影,马德邦总是没有理由地婉拒。
马依莲去世的那年经济开始转坏,很多公司裁员,甚至倒闭,大家都在讨论着美国经济开始衰退。不幸地到了十一月份,马德邦也被裁了出来。对他来说,那又是另一种沉重的打击。
他可以整天足不出户,沉默谱成他每天的日记,信心完全被打碎,一切都像爆破了的肥皂泡。袁灏埋怨为甚么不幸的事情总是发生在他们身上,也不明白上天为甚么要这样折腾他们。那不单是美国经济的低潮,而且还是马德邦的低潮,幸福似乎已经离他们而去,但袁灏并不感到沮丧,心灵的修复变得更是重要。不管发生甚么事,袁灏知道必须要坚持下去,因为他还爱马德邦。
第十八章
感恩节过后,天气变得很冷,凛烈的寒风无情地吹着,但还是阻挡不了迎接圣诞节的人潮,街头上到处可以看到圣诞灯和圣诞树,偶尔还可以看到教徒穿着厚厚的冬衣在站街角上报佳音。
往年的圣诞节马德邦总会回到北湾的家和马依莲一同渡过,而袁灏就会到朋友家开圣诞派对,可是今年他们只打算留在家里静静地渡过。因为马德邦的情绪依然时好时坏,他开始害怕光线,晚上总喜欢点上蜡烛,每次袁灏把客厅的电灯打开,马德邦很快就躲到寝室中。
有一天袁灏忍不住问马德邦:「德邦,你为甚么老是点蜡烛,不把灯打开?」
「因为圣诞节快到了,点蜡烛的气氛比较好。袁灏,你看溶丢的蜡一直留下来,就像在哭泣一样,它一定是伤心得很,没有人理它。如果我不把它点起来,它一个人在黑暗中没有人理它多寂寞、多可怜!」
袁灏不耐烦地道:「那只是一根蜡烛,不会怕寂寞的。你把它点起来才会落泪,把灯关着当然在黑暗中。」
袁灏把话讲完就一口气把蜡烛吹熄,然后打开电灯。
「你怎么变得这么没感情?」马德邦发起脾气来,一手把沙发上的杂志掉在地上。
袁灏的心肠登时软下来,蹲在地上抱着马德邦说:「德邦,你是不是有甚么不舒服!我带你去看医生,好不好?」
「不,我没病。我感觉还不错。」马德邦坚定地说。
马德邦嘴巴虽然不承认,但袁灏知道马德邦真的出现了问题,甚至马德邦也知道自己有些不对劲,只是他们都不晓得问题出再那里,该如何着手。
「咱们不用去看医生,可是咱们每天都要聊上半个小时,我想多了解一下你。自从从香港回来以后,我们都很少聊天。」袁灏说。
「我没有那么多的话要讲。」
「没关系,咱们可以慢慢来。我把每天做了甚么事都告诉你,你也可以把每天做了甚么东西都跟我讲。」
第十九章
于是袁灏每天花半个小时跟马德邦聊天,刚开始的一、两天几乎都是袁灏在讲话,马德邦只说上两三句。过了数天他才渐渐习惯这种沟通方式。他告诉袁灏白天的时候,都睡到中午才起床,然后便开始找工作。
「我申请了一些工作,但都没有消息。我怕找不到工作,袁灏,你说怎么办?」
袁灏安慰道:「别焦急!慢慢找!圣诞节快到了,大家都放假去了,没有消息是正常的,而且咱们都不缺钱。」
马德邦像听进了袁灏的话,显得比较宽容,说:「今年的圣诞节我想到北湾过,好不好?」
「一切都依你的。」
他们就这样在火炉前过了一个平淡的圣诞节。他们没有很丰盛的食物和热闹的派对,只有蔬菜沙拉、圣诞馅饼和红酒。一切都很平静,甚至那夜连马德邦的情绪也比往日平静,他说起过往跟马依莲一块过圣诞节的情景。
马德邦说得很动听,袁灏也听得很入神。袁灏开始明白两个人的沟通很重要的。
可是新年过后袁灏的工作变得很忙,每天都要超时工作,回到家里已经筋疲力竭,莫说和马德邦聊天,就连二人见面的时间都欠奉,马德邦的情况又再次转坏。
一月份的某日,当袁灏晚上下班回家的时候,一幕惊心动魄的场面毫无保留地在他面前上演。他看到马德邦躺在地上,鲜血从手腕不停地留出来,把整个地毯都染成了红色。
马德邦还带点清醒,见到了袁灏便说:「袁灏,对不起,我不想活了……」
袁灏全身凉透了。
他立刻叫了救护车把马德邦送进医院。马德邦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昏迷,袁灏一个人沉默地坐在冷清清的长廊上的板凳,心急如焚地等着,心里说:「德邦,你不能死,一定要撑下去。是我错了,我给你的爱不够多,一直没有让你感到快乐。」
袁灏直到这刻才明白到不能没有马德邦。
医生抢救了四个小时,输了好几袋的血给马德邦,终于把他救活过来。
第二十章
当医护人员把马德邦从急救室推出来的时候,袁灏被马德邦那灰白色的脸容吓了一跳,内心的悲痛和难过一时难以控制。由那天开始他决定无论付出多少,不能再让这恶梦继续下去。
那夜袁灏回到家中已是午夜过后,电话留言的讯号灯在漆黑中不断地闪着红光,袁灏把留言放出来听。
「……袁灏,请你回家马上打个电话给我。德邦刚才打了个电话给我。他的心情好像很坏……无论如何给我一个电话。我是……」是叶菱的留言。
他立刻打了个电话给她,电话很快便接通。
「叶菱,我是袁灏。德邦今天下午在家里自杀了。」袁灏如实地说了出来。
叶菱紧张地说:「唷,他自杀了!他怎么自杀的?现在怎么样?」。
「他把手腕割伤,我回到家中已血流满地。我送他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昏迷过去。医生说如果再迟一些送院,就救不活了,现在他还在医院,身体虚弱得很。」
「他在电话里对我说不想活了,我就知道出了问题。我跟他认识了这许多年,从来都不会说这种话的。我还未问清楚,他已经把电话挂掉。」
「先是他母亲去世,后来经济不好又被公司裁出来,整天都待在家里胡思乱想,心情越来越差。我最近工作又忙得很,没有好好地看紧他,才发生这种事。」
「真是苦了你。我看我还是该来帮帮你和马德邦,不过得等到中国新年之后,我目前有件重要的事要办。」
袁灏本来想婉拒叶菱的,因为他对叶菱不是很熟悉,不太想麻烦她,但他马上又想到叶菱是马德邦唯一的朋友,对他的情况或许能有些帮助,于是就道:「那我先谢了。如果德邦见到你,一定会很高兴的。」
那通电话之后,叶菱每天都有电话来询问马德邦的情形,袁灏和叶菱渐渐地成为了一对伙伴……
一对为关心马德邦的伙伴。
第二十一章
马德邦的伤口后来受到细菌感染,在医院里又多躺了几天,每天袁灏都抽空去看他。他虽然已醒过来,但总是沉默不语。一个星期后,医生对袁灏说马德邦需要把马德邦转到精神科。
袁灏不明白为甚么要把马德邦转到精神科,于是约见了马德邦的心理医生法兰高医生。那天袁灏的双手不停地冒出汗来,把整条的手拍都沾湿了。他从来都没有那么紧张过,心里有点害怕,但又有一丝的冀盼。他渴望医生可以给他一个好消息,一个可以让它从此无所担忧的消息。
法兰高医生是个年轻的医生,看起来只有三十多岁。小小的办公室里放满了不同的医学书藉,墙上挂满了许多的医学证书。
法兰高医生一开始就直接地说:「德邦是得了忧郁症,而且有自毁的倾向。」
袁灏内心一沉说:「你是说他情绪低落吗?他已经情绪低落了很长一段时间。」
「『忧郁症』和一般的『情绪低落』不一样。『情绪低落』很少持续两个星期以上,通常随着时间过去,又或者朋友、亲人陪伴着病人,他的情绪就会慢慢恢复,但患上忧郁症的人,只会自觉非常痛苦,没有人能够帮助,往往欲言又止,渐渐地就会孤立自己,不想见任何人,也不想认识新朋友。而且『情绪低落』的人只会感到自己不开心,不会像忧郁症的人感觉生无可恋,悲从中来,无原无故就流起泪来。德邦的情形就是典型的忧郁症患者。」
「他是因为忧郁症而自杀的吗?」
「忧郁症是一种很普遍的精神病,很多美国人都得了此病。发病的人年龄由十多岁至到年老的长者都有。大部份的自杀者均患上不同程度的忧郁症,而三分之二的忧郁症患者中有轻生的念头。『忧郁』本身不能杀人,但却可以引起人自杀。我们可以说自杀和忧郁症有着密切的关系,但不是绝对。德邦这次的自杀行为也是有着这种关系。」
「有办法可以治疗好吗?」这是袁灏最关心的问题。
「药物治疗对他的忧郁症可以有帮助,但我们更需要知道他这次自杀的原因,进行心理治疗。忧郁症是长期病,不会一下子就治愈,所以必须做好心理准备。」
于是袁灏把所了解的马德邦,以及这半年来马德邦的遭遇都告诉了法兰高医生。
第二十二章
法兰高医生叹了口气说:「其实德邦早就有很多忧郁症的病徵。他幼时失去父亲,自小就缺乏安全感,而且是个完美主意者,对现实容易产生不满,这些已是罹患忧郁症的伏线。他母亲于半年前去世,又掉了工作,生活处于长期逆境中,人际关系逐渐疏离,情感自然无法宣泄。这些持续的压力诱发脑部的活动能力处于偏低状态,于是难以控制情绪,最后患上忧郁症。他沉默、自我封闭、怕光、无原无故哭泣、没胃口、体重下降,这全都是忧郁症的病徵,可是你都忽略了。如果带他早点来看医生,或许就不会自杀。目前我们需要做的是让他不要再次自杀。」
「甚么?你说马德邦还有自杀的可能?」
「对。有些病人会习惯性地自杀。忧郁症最痛苦之处是自觉生存在无休止的痛苦中,甚至自觉活在地狱中,病者常常以为只有了结生命才可以逃过这种厄运。」
他感到无比的恐惧,那种感觉比马依莲去世的时候还要强烈。要把马德邦恢复正常的生活似是困难重重。
「那我下一步该怎么做?」袁灏问。
法兰高医生问了一个很有趣的问题:「你知道为甚么小孩子很少得忧郁症?」
「是因为他们没有情绪吗?」袁灏反问。
「错了。因为小孩子懂得宣泄他们的感情,他们遇到不愉快的事情,会哭、会闹、会发脾气、会掉东西、会告诉爸妈,所以极少孩子会得忧郁症。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让德邦有一个宣泄情感的机会,我需要你尽量抽时间陪他,和他多聊天,每个月按时来接受辅导。」
「德邦会不会被电击,我看电影医生都用这种方法来治疗精神病的。」
法兰高医生笑了一笑道:「那都是很古老的治疗方法,也不是一种有效的方法。以前甚至有人认为器官受细菌感染后会产生毒素,进入脑部而引起忧郁症,因此把不同的器官切掉。现在只需用药物控制他的情绪,避免他过份激动而再次自杀,所以德邦吃了药以后,动作和思想可能会比较缓慢,那是很正常的。以后我可以按着他病情调低剂量,情况就会改善。我还会给他一些安眠药,假如他失眠的话,睡前就给他吃一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