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了心中的打算。“伯母,谢谢您告诉我冷渊的情形,我不会再来打扰他。我只盼他一生快乐幸福,远离伤心痛苦。除此之外
,我别无他求。”
他取出名片夹,抽出一张中文名片放在茶几上,“我明白您会给朝朝最好的照顾,不必我担心。不过,将来若有任何我能尽力
的地方,请您一定让我知道。”说完起身,“今天给您添麻烦,让您受惊,让朝朝受苦,真是对不起。”
从客厅到大门,不过短短五六步,方少阳举步维艰,这是他今生走得最痛苦的一段路。到了门口,他到底忍不住,还是停步回
头望了主卧一眼。
颜若水开门送客,心中终于不忍,脱口问:“若照你的心愿,是什么?”
方少阳一愣,想到冷爷爷信上写的,开口答道:“我但愿朝朝暮暮,与他常相厮守。”他将信中的“你”改为“他”。
颜若水闻言,震惊愕然。
朝朝出生之前,她跟冷轩在雪地里被斗得最惨的那次,两人回到家都只剩一口气。隔天冷轩哭着求她离婚。那时有许多夫妻彼
此划清界限,妻子恢复原职与成份。她只要肯离婚,不但不用再跟着他受无妄的活罪,那些在暗里垂涎她的权贵,绝对会保她
日子平安舒适。她坚决不肯离婚,说的就是“我只愿朝朝暮暮,与你常相厮守”。朝朝这小名,就是由此而来。
看冷母不说话,方少阳下了个决心。他抬手探进衣领,拉出一条银炼从头上取下,牵起冷渊母亲的手腕,将链子连坠子放进她
手中,说:“伯母,我答应您不再来打扰冷渊,但我求您容许他一个选择的机会。麻烦您将这个交给他。无论他做什么决定,
我都接受。”
颜若水看着手中的东西,银炼上的坠子是个戒指,跟方少阳左手上戴的一模一样。她当然明白这戒指代表的意思。半响,点了
头。
“那我们告辞了。”周秉风说。
方少阳低声说:“再见了。”随即跨出门快步穿过长廊,下了楼梯。
方少阳走得如此之急,周秉风几乎担心他从楼梯上滚下去。这样的结果,说意外,也不意外。周秉风知道冷母经历过什么。方
少阳如此单刀直入要她的那块心头肉,怎么能讨得了好。唉,再聪明伶俐的人,到了情字面前,也难免愚拙。
上车坐定了一会儿,方少阳都没显出什么激烈的情绪,周秉风才透出一口气,说:“你的投资计划还要继续么?”
“要。”方少阳拉过安全带扣上,闭上眼睛靠进椅子里,“那不是我一个人的计划……。”泪水从他眼角静静滑下来。
朝朝暮暮,常相厮守。多么平凡的愿望,又多么艰难。将近五十年过去了。当时,冷爷爷提笔写那封信,心中的悲凉与义无反
顾,是不是跟这时的自己一样?
打从看了爷爷日记的那一夜起,方少阳就想,在那个离乱的时代,小老百姓只能听天由命,但是冷谦与方中甫都是有能力决定
自己未来的人。天下之大,无处不可去,是什么让他们做出最后的决定?邵康平交给他的那几封信,让他看见了其中一个答案
。
冷谦比方中甫有学问,他的信简直是文言文,方少阳看得极吃力。没想到,在冷谦提笔给方中甫写的最后一封信里,方少阳在
信末读到一段他不但看得懂,而且还熟悉的不得了的文字。那是方中甫让他从小背熟的——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
废疾者,皆有所养……。
清泪尽,纸灰起。三世悠悠魂梦杳,一片埋愁地。
冷渊,你爷爷当年为了这天下为公的理想,放弃了跟挚爱共许的盟约。我知道尽我毕生之力,恐怕也只朝这理想迈进万分之一
,但是我慷慨以赴。因为,我爷爷将你爷爷的这个理想,托给了我。我会为他们,为你,为这块土地并其上的百姓,尽我一生
之力。
第十九章(之一)
当晚,传飞吃过晚饭帮忙收拾好回去后,等冷轩下楼跟张大爷去下棋,颜若水便将戒指拿出来交给冷渊。这事越快解决越好,
免得朝朝旧病添上新愁,越发没完没了。既然明白了儿子的病因,纵使心里不乐意,颜若水仍会利用一切方法,让他好起来。
“他走的时候让我把这给你,说,无论你做什么决定,他都接受。”
冷渊攒紧了手里的东西。看到戒指成了项链坠子,他立刻明白方少阳是贴身戴在胸口。冰冷的金属,犹如烙铁灼痛他的心。那
人说:“对我没有任何东西及得上你重要。”所以,那人是来表明,纵使人世波滔险恶,君心永固。这让他了无生气,冰冷了
两个月的心,开始暖活起来。
但是,横亘在他们彼此之间的现实,如同宽阔的深渊,要如何跨越?还有,追求他的男人突然上门来表白,母亲怎能如此平静
?方少阳究竟跟母亲谈了什么,让她愿意把戒指交给他?慎守传统,对他期望甚高的母亲,怎么可能接受他跟男人有牵扯?
他调整呼吸让心跳平稳。他很清楚,只有头脑清晰冷静,才能跟母亲应对。不通过母亲这一关,方少阳甭想进冷家的门。他问
:“妈,您跟他都说了什么,他会把这给您?”
“我告诉他,你的身子经不起这样折腾。这一年是关键,你需要心平气和才能把身子养起来。他是个聪明孩子,明白我的意思
,同意以后不再来打扰你。”颜若水说:“不过他也求我给你一个机会,把戒指给你,你自己做选择。”
“那,您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冷渊直视母亲。
从小,母亲就对他的过度懂事头疼,而他,同样对母亲能洞察他的心思感到困扰。这回受伤,只怕这三年来瞒得严严实实的工
作,已经被母亲猜到了。愈是亲近的人、愈怕对方担忧伤心,就愈难和盘托出。
颜若水看着儿子,男孩儿却生了一副玲珑剔透的心肠,实在麻烦。她心里长叹,孩子是她生养的,她能跟谁分诉?朝朝贴心起
来让她深感此生无憾,拗起来却能让她白了一头青丝。
“朝朝,你这么大了,凡事有自己的想法,我也不妄加揣测,但我看得出来,那孩子是认真的,所以我有几句话要劝你。”颜
若水想到方少阳留下的那一大笔美元,单是怎么保存就伤透脑筋,有钱人带来的真不是普通麻烦。
“那孩子并未多说他的家世背景,但我猜他家业富厚,跟我们相差极远。所以,在你做决定之前,我希望你仔细考虑两件事。
”颜若水盯着儿子的眼睛说:“第一,身为名门巨富的独子,他无论如何避不开传宗接代的责任 ,即使他现在一心念着你,将
来还是得娶妻生子。第二,他为人极具魄力,有担当,肯定是满怀雄心壮志,要一展抱负。你心里明白自己的状况有多不稳定
,跟他在一起,他就必须时时劳神费心照顾你,不能全心发展他的事业。”
颜若水平静有力地说:“因此,你若真心喜欢他,就该为他着想,不要耽误拖累了人家。”
合情合理,无懈可击!冷渊心中苦笑,母亲知道怎么跟他说话最有效,他确实毫无反驳余地。
他们家,母亲是冷静理性的那一个。她不赞成的事,动之以情说之以理,耐心沟通,不闹情绪也不意气用事。一些邻居女眷爱
用的哭闹戏码,在他家从不上演。
无论方少阳对母亲说了什么,或没说什么,母亲对那人的观察和评语都非常正确。她理智地提醒他别被爱情冲昏头,忘了现实
。
关于爱情和现实,他父母做了最好的示范。他们是青梅竹马的远房表姊弟,一路互相扶持,婚后患难与共,不离不弃。他们的
感情让他看见何为画眉之乐,有恩有义。
冷渊想到父亲,就想到他在闲暇的日子里,一早起来洗晒衣服,桌椅门窗地板擦得晶亮,书架上的书码放整齐。又或者提着他
的工具箱走来走去,修缮门窗或有毛病的电器,将自行车清刷干净、点上机油。
父亲尽量打理家务,减少母亲操劳,延缓她关节毛病恶化。母亲则细心操持一家人的饮食,不厌其烦地照顾丈夫跟儿子极为麻
烦的身体,自己的需要总放在最后。父母在生活细琐中让他不断看见爱情背后所肩负的责任与牺牲——是谓现实。
“我知道了,妈。”他低声说。除了这句,一时之间,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看着垂眼隐藏内心情绪的儿子,颜若水心里没由来地有些恼,忍不住问:“小莹为什么不来了?你们情投意合多年,怎么说断
就断?”
冷渊一愣,母亲怎么问这个?她是他的医生,他们俩都清楚那心照不宣的理由。母亲可以逼他放弃方少阳,他同意她的看法,
没有怨言。但是母亲怎能逼他娶罗莹!
他看着母亲说:“我不能耽误她一生的幸福,当然得立刻断,不能让她把心思还放在我身上。”
“你总会好起来的。”颜若水说:“如果她愿意陪伴你,你又何必拒绝。”
冷渊啼笑皆非。做母亲的总是为自己的孩子自私,甚至不择手段。正是因为他心里对罗莹仍有情义,所以绝不能娶她。“妈,
您很清楚小莹有多喜欢孩子,您也知道她一直要我申请出国读书,为的是在国外好多生一两个,可现在我……。”
父母省吃俭用,为的就是存钱好让他婚后出国读书。现在这些计划跟梦想都结束了。冷渊深吸口气,心情真正平静下来。把事
实说破,是帮自己也帮母亲勘破,虽然这对母亲十分残忍。
“妈,您才说过,我的状况极不稳定。我们都很清楚,我没有能力给小莹孩子。我连跟她圆房的能力都没有。就算她愿意陪我
一辈子,我也绝不能答应。”同理,他对那人不辞千里前来表明愿意相伴一生,也要慎重以对。母亲作为旁观者的提醒很精准
。他若没有健康,就不能答应那人。他爱他,希望他一生幸福圆满。
颜若水知道自己不理智,却仍不愿放弃,“你现在病着,状况自然不好。但你总会好起来。你跟小莹都还年轻,可以等。如果
你不好开口,我去跟她说。我是医生,不会不负责任、言过其实。”
但是你会避重就轻,言不尽实。冷渊心中急思对策。向来讲理的人,突然不讲理起来,那比什么都麻烦。他必须避开纠结直指
核心。
“妈,”他放软了声音:“我知道您是担心我将来一个人,没人照顾。可是,人到最后终归是一个人。再恩爱的夫妻,也总有
一个先走,留下的那个,还是得面对自己。所以,我从现在就开始学习自己好好过日子,不是挺好?再说,我从小一个人惯了
,独处对我从来不是问题。您若不放心,那我发誓,一定好好照顾自己,好么?”
颜若水的双眼一下充满了泪水。为什么这孩子非得这么聪慧?情深不寿,过慧易夭。冷家的男子,为什么不能平凡一点,庸碌
一点,淹没在云云众生之中,不遭天妒,不叫人嫉,朴素安稳一生,这样的盼望,哪里过份?
第十九章(之二)
钱,是这世界的王。
钱能令权听命。一个人说话的份量,跟拿出的数额成正比。这一点,方少阳甚早明白。世间所有的政权,不分大小,都以不同
的方式争取与钱结盟,甚至在它面前卑躬屈膝。法治社会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到了人治的国家,说钱能呼风唤雨,还算客气了
。
从华夏回来,虽然心中垒郁,方少阳丝毫未歇,全力投入奉天归国计划的最后拟定与执行。他在华夏领导人率团访德时,与相
关官员会晤十分顺利。双方两天会议谈妥初步规模并未来十年的计划,签妥备忘录。方少阳感叹,奉天也曾跟流求谈过计划,
却因流求改朝换代,整个计划被搁置。
会议上,方少阳看得出来,奉天这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蓝图,投入的资金与规模,与会华夏官员无不动心。论到做生意,方少
阳当然及不上方远,但是台面上计划做到无懈可击,台面下各方人事物的资料搜集,方少阳尽力做到滴水不漏。知己知彼,百
战不殆。政界商场的交锋拼搏,虽不见血,却能比战场更惨烈。
身为方远的儿子,方少阳多年来看父亲在诡谲的政商关系中纵横捭阖,翻手云雨,事前事后的功夫从没少过。因此,他纵使不
乐于使手段,但在必要时,也并非不懂怎么使。得知对手有什么优缺好恶,摸出对方的软肋罩门,多半能收事半功倍之效。
华夏为了表示重视与诚意,安排他与主席见面,握手寒暄。短短几分钟的会晤上了电视新闻,充满了对国内外宣传的意味。一
贯低调的他破例接受记者访问,说这项合作将使华夏加速迈向富强,使百姓得安居乐业,参与者得留名青史,而奉天得荣归故
里,再创新机。
对此,方远看得黑了脸,斥他树大招风,当心成为众矢之的。他却面不改色。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是会招来风险,但既然要去
闯荡江湖,先立个响亮威名让大家有所顾忌,对创业肯定有正面帮助。
十月,方少阳回到华夏,于蓟城、大连、沈阳之间往来奔波,亲自监督计划的开展。在华夏推展事情跟在德国或美国非常不同
,方少阳经常花了数倍力气,事情才见端倪。周秉风不时要他悠着点儿,别超之过急。“国内很多事都才起步,你别老拿洋人
的标准来看我们。”周秉风取笑他:“不相处不知道,你还真是根香蕉。看着皮是黄的,里头全是白的。”
方少阳叹气,苦笑说:“你们皇帝老子可不这么看我,他对我的印象可好了。”
“你们握手寒暄五分钟,不都见个皮儿么?彼此印象当然好。”
“不,他是真对我有好印象。”
“怎么说?”
“他记得我说百姓得安居乐业,参与者得留名青史,奉天得荣归故里这段话。因此当我们握手给媒体拍完照之后,他低声问我
,这项合作我个人能得什么?我告诉他,我只愿得佳人常相左右,朝朝暮暮永不分离。”
“哈!你还真懂见人说人话,风雅且风流。他怎么反应?”
“他可感动了,马上指示,给予奉天最大的方便和协助。”
周秉风摇头,啧啧有声:“真想不到方大少如此懂得官场的逢迎拍马,我以后得防着点儿。”
方少阳踹他一脚,说:“我就事论事,哪里逢迎拍马了?奉天回来开疆拓土,目的本来就是造福乡里,回馈百姓。我的心愿更
从来都是盼与佳人长相厮守。至于谁能留名青史,要看史家的良心。你自己是军人,看我在鞍山投资改善钢铁生产的质量,给
你们造天上飞的水里游的,难道不高兴?”
周秉风依旧摇头:“一个国家想要睥睨天下,岂能仅靠武力?华夏向来以德服人,不是提枪带棒跑到别人家里撒野。”
“是啊,华夏人兄弟阋墙可来劲儿,对外人反倒各存心思。”方少阳脱口而出。他开始研读华夏的近代史。他纽约和柏林办公
室的秘书帮他约了好些研究这段历史的研究生,华洋都有,他抽空找这些人聊,阅读他们推荐的史料,中文英文甚至德文,尽
量从各角度看这百年来的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