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之一)
挂上电话,方少阳有些怔忡。近两个月,他总是让自己累极睡去。直接伏案而睡,躺在书房沙发上睡,在车上睡飞机上睡。总
之,他不去碰床,不要梦断肝肠,醒时凄凉。
冷渊当然是爱他的,即使开始时他并无此意。而且冷渊爱他至深,否则不会天人交战,痛苦不堪。冷渊必须完成任务,但这丝
毫不能掩盖、也不抹煞,冷渊对他的真心与深情。冷渊明知付出的结果会给他自己带来多大的痛苦,却毫不后悔地将自己交给
他。
他错读了坎尼那一夜。向来游戏人间的报应。当时只道是寻常。所以在罗马最后一夜他才会在愤怒中说出那么刻薄恶毒的话。
很好,老天罚他,这辈子除了冷渊,他再也不想要任何人。如今他终于明白冷渊许给他的不只是他的身,还有他的心,他的命
。他却一拳将之击得粉碎。冷渊从头到尾都无害他之意,即使身受重伤仍拼着残存的力气保护他。他在盛怒中却有伤他之心,
他要冷渊付出欺骗的代价,却后悔莫及。
现在,冷渊有了懂得保护珍惜他的人。
方少阳一直避免去想,这段时间谁在照顾冷渊和帮忙冷家。他问过周秉风。周说有人,要他别担心,也让他暂时别送钱去,免
得添乱。他一忙便忘了问,偶尔工作中想起,随即又被打断。午夜梦回,就自我安慰应该是街坊或亲戚,甚至可能是那个女朋
友。冷渊跟她交往那么久,按理,有情有义之人应该会来帮忙照顾的。他真是一厢情愿,想得美。
周秉风说那人叫传飞,冷渊的同事。
一听名字,方少阳脑中立时浮现那个喂他吃了子弹,接着几乎一枪柄打破他头的人。那张脸潇洒帅气之至,连愤怒与杀气都掩
不了。传飞那样咬牙切齿地俯视他,恨不得将他剥皮拆骨,碎尸万段。
方少阳知道,他打碎的是比汝窑青瓷更珍贵的东西,他倾家荡产也赔不起。但是,誓言就是誓言,他会穷毕生之力将这些碎片
拼起,珍而重之,像他祖父怀揣着那些日记一样。他一星碎片也不会让给别人。死也不会。
*****
六月的流求,暑气盈满。去国近二十年,方少阳与泰格出了CKS国际机场,迎面扑来的湿热空气,让他一阵恍惚,童年往事,遥
不可及。
来接机的自然是成然谷与何上星。二人见到方少阳,皆是一惊。不过两年未见,眼前的方少阳双颊消瘦,眉锁沧桑,哪里是那
个充满劲力明朗如太阳的故人。不过何上星旧习未改,照样澳洲树熊般扑上去猛抱住方少阳,嘻嘻傻笑。泰格在旁看得频频抹
汗,这克劳士到亚洲来,招惹的桃花怕要比在欧美更令人头大。
方少阳脱开箍得他喘不过气的八爪章鱼,俯身去拥抱轮椅上的人。成然谷瘦了许多,不过双臂依然结实有力。长期不在阳光下
出操训练,让他皮肤变得白晰,更衬得整个人眉清目秀,温文儒雅,俨然从一武将变成了书生。
那辆举世无双,手工打造的轮椅,在成然谷回台一个月后便空运到了流求。不久成然谷拍了一段他熟练又开心地操控轮椅的录
像带,寄给方少阳。当方少阳将带子复制一份给周秉风,周秉风痛苦了数月的心,总算获得了些许安宁。轮椅入关时并未加装
武器,看不出危险性,顺利放行了。成然谷无法继续在部队中服役,申请退役未准,被派去读三军大学研究所,并在军校中兼
任讲师。
两年来,不能直接联络的成、周二人,一直靠方少阳做桥梁转达讯息。周秉风知道成然谷自杀的事,他后来也私下询问过军医
,假设受了那样的重伤,即使有最好的治疗,身体日后会是什么状况。因此,他知道成然谷虽然撑过辛苦的疗程与复健,身体
内部的损伤跟外部一样挽不回,在某些情况下成然谷会比常人更脆弱。
偏偏,成然谷的信里总报喜不报忧。身体的状况被问的次数多了,也就说患个小感冒,没什么。可周秉风知道,感冒若没处理
好也能要他的命,爆炸的气浪与高热让他们的肺都受了些伤。他后来勤加锻炼,恢复得跟过去差不多,但成然谷不可能像他。
最令周秉风束手无策的是,分开的第二年起,成然谷与他的联络减少,逐步拉开与淡化两人的感情,周秉风可以理解,内心却
苦不堪言。
方少阳重回出生地,有一半也是为了这两个朋友。何上星开车先将方少阳送到下榻饭店梳洗小歇,然后大家出门大吃一顿,又
到方少阳记忆里几个地点看看,却是人非物也非,当年方中甫将军的两层楼官邸,已拆建成了十几层的高档楼。是夜,成然谷
在方少阳房间里谈到凌晨才返。隔天,方少阳按着成然谷帮他打探到的地址,去找当年方中甫将军的副官,邵康平。
邵爷爷有一双儿女,儿子一家在美国,女儿随夫去了新加坡。老伴死后,近年因为腿脚不便,儿女怕老人独居会出意外,将他
送到一所各项设备照护都很周全的安老院,年节时回来探望,或接他去过节。
方少阳走进安老院的阅览室,几位老人抬起头来睁大眼睛看着他。他轻咳了一声,说:“请问哪位是邵康平先生?”
角落一个老人猛地从椅上起身,双脚并拢挺直腰杆,喊道:“将军!邵康平报到!”
*****
邵康平没想到这辈子还会再见到方家的人。看着眼前这个长得酷似老长官的孩子,他内心不由感慨万千。当年这孩子的母亲过
世后,他爹那么毫不留情地把人带走,邵康平还记得,孩子抱着母亲的骨灰,眼里含着泪,一步一回头。
二十年来,每逢清明,方将军的坟都是他这个老部属去扫;光阴荏苒,谁还记得呢。本以为过两年自己走了之后,五指山上的
墓,就再也没人祭扫了。没想到老天有眼,方家三代单传的这个俊小子,竟回来了。这孩子长得不像他爹,眉眼五官就跟老将
军一个样儿,只那圆脸薄唇像他娘。
“邵爷爷,”方少阳拿出那本老相簿,说:“我来,是想向您请教几件事。”
看到那本相簿,邵康平差点老泪纵横。他伸出手,方少阳忙把相簿放到他膝上。他很快翻开到其中一页说:“喏,这是你爷爷
,这是我,这是冷将军,还有其它一些同袍,民国廿六年在庐山拍的。”
方少阳看着发黄的相片上一堆穿军服带大盘帽的军人,因为已经看过爷爷跟冷渊祖父的相貌,所以勉强去认,也还能认出个五
六分。“邵爷爷,您给我讲讲我爷爷跟冷将军的事吧。”
“小时候你爷爷跟你讲过的,你不记得吗?”邵康平大是讶异。
“印象很模糊,您再跟我说一次吧。”
“好。我是你爷爷在南京陆军大学担任教官的第二年,开始跟着他的。因为我也是东北人,他特别照顾我。”邵康平说:“他
说,他跟冷将军打小认识,在沈阳老家。两人头一回见,是老太爷,就你爷爷的爷爷,大寿。你们方家家大业大,听说火车走
一天,经过的土地都是方家的。那天大雪初晴,方家门口的车都排出一条街去了,贺寿的人跟流水似的,关内外台面上做生意
的耍枪杆的,有头有脸的人都到了。你爷爷是长孙,那年十一岁,也算个小大人了,自然是所有的人都要见,都要问候。最后
他实在吃不消,趁大人闹酒,赶快独个儿溜到后院里喘口气。就这样,他遇见了冷将军。”
方少阳看老人眯着眼,视线穿过前方的白粉墙,进了遥远的时空里。
第十六章(之二)
“你爷爷说,那天他在方家大宅的后院里,看到毕生所见最漂亮的一个娃。”邵康平说:“阳阳啊,你小时候也很可爱,但是
你爷爷说,还是比不上冷将军。雪地里,那玉人儿似的小娃子穿件青袄子,独个儿堆雪人堆得不亦乐乎。正月天里多冷啊,肉
呼呼的小脸儿冻得通红,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你爷爷说他当时真以为天上宝星下了凡,第一个念头是赶紧的把他攫过来含
嘴里,别叫人瞧见抢去。不过含在嘴里又怕化了,那可怎么好?”邵康平说完嗤嗤地笑,摇摇头:“唉,看来将军从小就对喜
欢的东西傻气得很。”
方少阳听着,眼前一下出现冷渊小时候的样子,换成是他看到,也想一口把人给吞了吧。
“冷家是东北的大药材商,不过冷将军的娘却是江南佳丽,是他爸到南方做买卖时认识的。他爸不是长子,成亲之后体贴妻子
不适应北方寒冷,所以夫妻俩定居在南方。冷将军在江南出生长大,六岁那年是第一次回奉天。”邵康平说:“冷将军认识你
爷爷之后,每年寒暑假都央求父母带他回东北老家。他有弟弟妹妹,母亲走不开身,他父亲就在学校放假后把他送到东北,留
他一人在老家跟爷爷奶奶住。你爷爷天天带着他,有时候张少帅也搅和进去,一群小家伙尽干些叫大人炸脑门儿的事儿。就这
样儿,一直持续到你爷爷十九岁订亲为止。其实打你爷爷十六岁起,方家大门的门坎儿可都叫说亲的踏平了,想攀亲事的人家
不知有多少,你爷爷一直拖到十九岁才点头,在老家实在是很晚了。”
方少阳知道古时候的人早婚,却没想到“古时候”并没多远,就在他爷爷的时代。
邵康平看方少阳一脸难以置信,便说:“阳阳啊,这些事儿你爷爷当年把你抱在膝盖上,全讲过一遍,你当真一点不记得了?
”
方少阳说:“邵爷爷,那是我几岁的事啊?”
“估计是从你两岁开始,一直讲到你五岁去上幼儿园。”邵康平说。
方少阳哭笑不得:“那么小,我怎么记得住。”
“怎么记不住?”邵康平有些不满:“你爷爷翻着这些相片一张张讲给你听。每张都有好多故事,他讲了足有十七八遍,你怎
么可以记不住!”老人突然感慨起来:“唉,来流求之后,他就不翻这些相片了,不忍心看啊。是你出生之后,他脸上才又有
了笑容。”
方少阳看着老人膝上的相簿,他记得梦境般的片段光影,背景里迭荡起伏的交响乐如潮水滔滔,他在爷爷的腿上盹着了。夏日
的树荫下,一觉醒来,只见头顶上树叶筛下的细碎阳光,迷迷离离。那股刻骨铭心之感,生生世世之约,是在那时候跟着阳光
一起烙进了他心底?
“民国十一年冬天,你爷爷订了亲,却拖到来年底才娶过门。那年冷将军就没回老家过年。你爷爷心里着急,写了信去都没回
音,人又走不了。等媳妇儿过了门又过完年,春暖了家里放人了,你爷爷立刻赶去江南。结果,冷将军一过完年就随他姨妈去
了英国,你爷爷扑了个空。冷将军在上海读的是洋教士办的洋学校,英语说得极好,留洋是迟早的事。后来你爷爷才知道他是
伤心,所以那么早就出了国,不然,至少会晚几年才去。那时候冷将军才十五。”
所以他们到底是谁先喜欢谁?八成是爷爷先喜欢人家,方少阳想,第一次见面就想把人家给吃了,后来跟人家牵扯了那么多年
,竟然又跑去结婚,难怪人家要伤心远离。不过,冷爷爷比他爷爷小了五岁,十四、五岁的青涩少年就懂喜不喜欢,未免也太
早熟了吧。
“你爷爷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跟老太爷——你曾祖父大吵一场,离家出走,跑去广州进了国民党的陆军军官学校。那是民国
十三年夏天。”邵康平说:“他去读黄埔,可把老太爷气得不轻。当时东北讲武堂是全华夏最好的军事学校,东北军可说是全
华夏最强的军队。你爷爷要从军,不去讲武堂,去那劳什子黄埔,那不是摆明了将来要伙同外人来打他老子么!也真不明白人
家怎么肯收他。”
方少阳的中文再怎么流利,都是生活上的,跟他的华夏文化素养及历史知识一点扯不上关系,因此邵康平这段话听得他一头雾
水,却又不好插嘴。
邵康平继续说:“你爷爷去黄埔,不久家里媳妇儿就给他生了个胖小子,就是你爸爸。要不是有这个孩子,你曾祖父大概就气
死了。不过,也亏得你爷爷这一走,才让方家把部份家产挪到了上海跟广州。否则,九一八事变后,方家在东北的地啊矿啊都
叫日本人占去了,大家都撤进关内,要是没有南方的资产,方家的日子就难了。”
九一八事变,民国廿年,那是一九三一年。方少阳想到,德国的奉天集团是在一九二七年创立的,后来希特勒上台,欧战开始
,方家工厂在一九三六年底收掉,直到一九四六年他叔公才重新把事业开张。却不知当初方家怎么会去德国创业?
“邵爷爷,方家在一九二七年,嗯,就民国十六年,在德国开了工厂,有资金在国外,就算离开老家,日子应该也不会太难。
”方少阳说:“不过我很好奇,当初方家怎么会去德国?”
邵康平说:“你曾祖父是个有见识的人,他当初帮张大帅弄那个奉天军械厂,认识了许多外国技师跟顾问,当中有不少德国人
。你爷爷从军,他就把小儿子、就是你大陵叔公,送去德国读书。方大陵学机械,后来当了工程师,开创了你们方家在德国的
大业。我见过他一次,抗战的时候,他从德国回来共赴国难,在重庆兵工厂里当技术顾问。”
“嗯。”方少阳点点头,问:“那么我爷爷读完军校以后呢?”
“黄埔军校读一年,毕业以后,民国十五年,他就跟着国民革命军北伐啦。还好,他们没能耐打到东北,否则你爷爷要是碰上
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张少帅,这得怎么打。”邵康平摇摇头:“唉,华夏那时候,就是一个乱字。先是各派系军队揪着互打,接
着国民党跟共产党决裂,再打。日本鬼子早就在旁虎视眈眈,逮着机会更是打。”老人长叹一声,望着白粉墙喃喃自语:“宁
做太平狗,不作乱世人。”然后回过头看了方少阳一眼,“你们很幸福,生在太平年代。”
方少阳端起桌上的茶给老人,看他喝了,又接过放下,然后把岔开的话题拉回来:“北伐之后呢?”
第十六章(之三)
“民国十七年北伐结束,你爷爷回了老家,看了两眼儿子跟媳妇儿,就让你曾祖父差着带了大笔资金,去德国看你叔公草创的
事业。老太爷让他快去快回,结果他一待三年。他去了英国一趟,没找着冷将军,回德国后你叔公的德国朋友帮忙,他去读了
德国的军校,一直到九一八日本鬼子打上门来,他才赶回来。他回家后又跟老太爷吵一场,不顾老人反对,把儿子跟媳妇都送
去了德国。在华夏,长子、长孙都是要固守家业,奉养双亲,不能远离家门的。你爷爷全不管这些,硬把人送走。然后他在关
内外开始四处打探冷将军的下落。”邵康平看着方少阳,说:“这些你爷爷跟你讲了十几遍,我都在旁边听着,你真一点儿印
象也没有?”
方少阳苦笑,半响,说:“我……只对冷将军,有印象。”
邵康平一拍膝盖说:“就是。”然后又摇头叹气:“来到流求以后,你爷爷绝口不提他。他只是心里惦着,不停地惦着,要不
就独个儿喝闷酒抹泪……。唉!你两岁以后,有一天,他跟你讲老家,讲着讲着,突然就讲到了冷将军。这一开口,就把他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