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一代一双人 下——丹沙

作者:丹沙  录入:06-08

冷将军所有的事儿,除了那个,咳,之外,全都告诉了你。”

方少阳本来要问“那个”是哪个?看到邵爷爷一张老脸上古怪的神色,突然明白,那个,就是深宵帐里的事儿了。他有点想笑

,好奇老一辈对两个男人在一起是什么看法,却不知怎么问好。

“民国十七年,冷将军二十岁,在英国读牛津大学。那年六月,日本人害死了张大帅。你曾祖父知道情势不好,八月就让你爷

爷带了大笔资金去德国。九月,冷将军居然回到东北,原来他父亲也是看情势不好,马上将他从英国召回来,要他从军报国,

于是他进了东北讲武堂。读了两年毕业后,加入东北军。民国廿年九一八事变,东北军撤入关内,他先回了母亲家,后来听说

陆军大学从北平迁到了南京,就在民国廿一年去考了陆军大学。”邵康平说:“你爷爷把妻小送去德国后,回了军队,后来打

听到冷将军考上陆军大学,便申请去了陆大当教官。”

方少阳说:“嗯,爷爷日记里写了,他们是民国廿一年十一月在南京碰面的。”

邵康平说:“是啊。陆军大学读三年,冷将军非常优秀,获选升入军学研究院,他那一期获选的还有岳将军,以及他在讲武堂

的同学杜将军。研究院毕业后,他们都被当时的杨校长选为留校任教。在陆大那四年,肯定是你爷爷,还有冷将军,一生中最

快乐的日子。”

方少阳终于忍不住问:“他们那样在一起,难道不引人侧目么?”

邵康平看了方少阳一眼,说:“我是你爷爷的副官,伺候他生活上大小事,自然知道的多些。他们在人前是不露形迹的。冷将

军脸皮忒薄,你爷爷要是敢在人前做什么,只怕他三个月都不会跟你爷爷说上一句话,更别说到了晚上私下里……,咳。”

“怎么?”方少阳好奇心大起。

“小孩子问这些大人的事做什么!”邵康平瞪他一眼。

方少阳不服气:“日记我都看过了,还有什么是我不能知道的。”他没说那日记他看懂的不到一半,不过倒想起此行一个目的

:“对了,邵爷爷,我爷爷当年的东西呢?我父亲那里就一口小箱子,我记得当年爷爷有好多书跟唱片什么的。”

邵康平摇摇头,叹口气说:“当年,你爷爷知道他走了之后,所有的东西他儿子都不会要。所以,除了把几件私人物品交给我

和你妈,其余的都捐出去了。他交给我的是一些跟冷将军有关的东西。他一直相信我们有一天会回去,他希望我,或你,能把

那些东西交给冷将军的后人。”他向方少阳比了比:“我那衣柜上层,有个盒子,你帮我拿下来。”

方少阳找到一个鞋盒大小的檀木盒,拿了下来,放到老人腿上。

邵康平打开盒盖,把盒子递给方少阳,说:“里头是一些冷将军写给你爷爷的信,还有送给他的……定情的东西。大部份书信

跟部份物品,你爷爷都带到地下去了。剩下这几封,是最后一段日子的来信。多是辩论当时的局势跟立场问题。”

方少阳看着那薄薄一迭发黄的信封,边都毛了,还有破损,不知经过多少次抚摸与阅读。信底下还有东西——照片,头发,徽

章。

照片有一张是冷将军的独照,穿西装,应该是在英国照的吧,充满典雅、绅士的味道。那是冷渊身上没有的。冷渊有一种坚毅

、孤傲的气质,照片里的年轻人却有柔和的眉目,同样大而黑白分明的杏眼里,蕴藏着同样聪慧过人的光芒,只是照片里的书

生眼中含笑,十分亲切可人。

另一张是他们二人合照,都穿中式长衫,两人靠得很近,脸上都漾溢着一股欢喜之情。真是一双璧人。方少阳把照片翻过来,

没有诗词,只写着“方中甫、冷谦,一九四六年春,摄于沈阳”。他放下照片,拿起盒中一个约三寸长,椭圆形天蓝底镶花纹

的铜质徽章,挺好看。

“那是陆军大学给毕业学员的证章。冷将军后来送给了你爷爷,纪念他们在一块儿的那四年,也有,咳,许下终身的意思。”

邵康平说:“那照片儿就是冷将军送你爷爷这徽章之后,他俩一块儿去拍的。”

所以这是——结婚照?!方少阳冲口而出:“可是,我爷爷是有妻儿的人啊,他怎么可以——”什么呢?辜负?妻子还是情人

?童年记忆中的白发老人,孤单又悲伤,身边无妻,无子,亦无情人。

邵康平说:“阳阳,你要知道,从前的华夏男人,尤其是大户人家,三妻四妾是很正常的事。你爷爷既然已经娶妻生子,他喜

欢男人,只要不是明目张胆做什么惊世骇俗之举,情况也就跟纳妾一样,旁人是管不着的。反而是冷将军,一直坚持不娶,那

才惹人非议。”

方少阳惊讶地问:“冷将军一直未娶?!那——他的孩子是哪里来的?”

“冷将军的小弟过继了一个儿子给他,那孩子叫冷轩,后来在清华大学教书。”邵康平说:“盒子里这些,是你爷爷要留给冷

轩的。民国六十二年你爷爷过世的时候,大陆还在闹文化大革命。你爷爷认为冷轩免不了受迫害,就算保住性命,家里东西怕

也没了,所以把这些留给他们纪念。”

这真是个多么奇怪又复杂的故事。原来冷渊不是冷谦的直系血亲,可是,怎么能长得那么像?

邵康平继续说:“我在民国八十年回了老家一趟,也去了蓟城,找到了冷教授跟他妻子。他们还带我上坟去悼念了冷将军。亏

得葬在八宝山,否则怕不也被掘翻了。你爷爷猜得不错,文革时冷教授被抄家,他们夫妻俩动作不够快,没来得及湮灭证据,

我猜是冷教授舍不得,结果叫红卫兵翻到冷将军在军事委员会任职时的一些东西,包括蒋中正提字送他的军刀。这下可惨了,

他们夫妇俩吃了大苦头。还好后来是聂元帅底下有人帮忙,才保住了他们俩的性命。”

老人拿着盒盖敲敲盒子说:“这些东西我本来都带去了,听他们这么一讲,就不敢拿出来,怕以后又成了连累他们的祸害。那

时天An门的事儿才过去不久,我想还是谨慎点儿好。现在,这些东西就交给你吧。也许你将来有机会回去,再看看局势怎么样

。他们改革开放后,应该不会再像老毛那样整人。冷教授有个儿子叫朝朝,比你小几岁,我去那天没见着,不过冷教授的妻子

拿照片给我看,那孩子长得跟冷将军年轻时挺相像的。冷将军死得早,朝朝出生时父母又遭逢大难,只怕家里也不敢告诉他太

多祖父的事。你将来若有机会,要让他知道,他祖父,还有你,阳阳,你们的祖父,都是对国家民族有贡献,了不起的人物。

“冷将军是什么时候过世的?”

“民国四十六年。才四十九岁,肺病死的。唉,情深不寿啊!”

“当年他们两人怎么会分开?怎么不是一起留下,或一起过来?”

“唉,当年对于内战,他们俩在看法上就有些分歧,后来为去留的事争论过许多次。冷将军到底是充满了理想的读书人,当时

那边儿是比较有理想的。他们会分开,是因为所属单位不同,军人得听上级命令行事,你爷爷先给派了过来,他每天如热锅上

的蚂蚁,希望还在重庆的冷将军能快点儿接获命令,前来流求。”邵康平长叹,“没想到,那时候发生一件事。他们陆军大学

的杨校长,因为跟老蒋不是一路的,从重庆逃到香港后,在香港叫国民党的特务给暗杀了。这事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冷将军决定投了那边。”

于是,一生一代一双人,从此相思相望不相亲。方少阳想,是不是因为双方都是男人,不可能有一方为了对方放弃自己的立场

与理想,于是最后只能以别离收场。他跟冷渊呢?现在他很清楚冷渊的身份,也知道冷渊的选择。他若放弃去解开这一团乱麻

,事情的结果就是走上祖辈的老路。

“邵爷爷,如果我没回来,这些东西你打算怎么办?”

“我有你在德国的地址,你奶妈月姨跟我有联络。我知道月姨没告诉你,她怕你爸爸知道了不高兴,也怕你知道后坏了你们父

子感情。如果你一直没回来,我打算年底儿子来接我去过年时,让他把这些东西寄给你,我也会写封信说明。”邵康平说。

所以,是时候到了,所有四散的事,都开始兜拢了。

接下去一连三天,方少阳都来听老人叙述往事。爷爷的、冷将军的、他母亲跟他外祖父的,那时代的悲欢离合,他全用录音机

把邵康平的每一句话都录了下来,毕竟,当中有太多他听不懂的人名、地名、事件。他打算找人腾录出来,方便他追索查询。

或许,将来有机会,他可以跟冷渊一起回顾他们祖父的事迹,回顾华夏在过去一百年来,走过何等坎坷艰辛的历史。那些历史

不是遥不可及的传说,不是扭曲湮灭了的神话。是那些历史,让他跟冷渊,走到了他们人生的交会点上。然后,他知道,他会

回到那片故土,牵着冷渊的手,继续走下去。

第十七章(之一)

多少的离乱承合,多少的恩怨不平,

历史的一页尚未写尽,砚上的笔早已凝干。

什么是死生契阔?什么是岁岁年年?

最明亮时总是最迷惘,最繁华时也是最悲凉。

重重烟树,浩浩云山,

十丈红尘落成了青苔的记忆;

星辰下,涛声里,往事霸图如梦。

爷爷魂牵梦系的故国山河,会是他红底金字的爱吗?前世的盟约,今世能够偿还吗?让记忆永不遗忘,让思念不怕沧桑,纵使

千山暮雪,万里层云,仍要追索而去。

习惯了欧洲的时空距离,来到幅员辽阔的华夏,一出门就是数百公里,连续七天的舟车劳顿,连方少阳也觉得疲惫不堪。但是

他看到了他想看的。明的是工业,暗的,是农业与教育。不错,发展工商业可以迅速振兴国家经济,但是百年兴邦,靠的是生

活有据又知书达礼的百姓。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如今富人富到可以买飞机,穷人穷得只有身上一件衣。这国家

,还有一半人没能吃上饱饭。方少阳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幸亏有周秉风,方少阳才能在听完简报参观完工厂后,脱队出去逛逛。东北很美,周秉风开车,他坐在副驾驶座上,凝望着眼

前山川大地勾勒成的温柔曲线,发现自己喜欢爷爷的家乡。他告诉周秉风他要看农村和小学,越偏远越好。

“不会害你丢官吧?”他问。

周秉风大笑,“丢官就去帮你管工厂管工人,怎么样?”

“求之不得!”

“君无戏言。”

方少阳没听懂,不过倒也没接错话:“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顿了下,又说:“如果事情进行顺利,年底前就能把建厂

的事搞定,明年开始生产,我也就能在蓟城安顿下来。到时候,要请你帮我找个中文老师,最好是懂历史的。”

“怎么?”

“我中文太差,需要有人教我古典文学和近代史。”他叹口气说:“我不想让冷渊觉得我言语乏味,他说什么我都不懂,而我

开口老是得罪他。他属猴,有一次我把他比喻为孙悟空,那猴子多讨人喜欢啊,结果被他狠狠踹了一脚,到现在我都不知道是

为什么。”

“你那句话是怎么讲的?”

“我们起了一点争执,我抓到他,说了句‘让你这泼猴翻不出如来佛掌心’之类的话,他就气炸了。”

“你在追求他,却叫他泼猴?”周秉风爆笑,心想,这分明是闺房里的调笑。

方少阳一脸委屈,“他真的很凶啊!”接着,忍不住又补一句:“但是他发脾气的样子很可爱。”

周秉风扶额。情人眼里出西施,说什么都不肉麻。只是,人追不追得回来还是个未知数哪。只好相信中文好一点,修辞典雅一

点,胜算就高一点。“我会帮你找个老师。”周秉风说:“记住,真正的美人儿都是带点儿杀气的,以后绝对不可以叫人家猴

儿崽子。”

*****

回到蓟城,先来一场官方晚宴,宾主尽欢之后,隔天跟市府各处负责领导开一场会,之后大伙儿放假两天,随便玩去。

分明是周末,周秉风却一早就来。“想去探望他吗?”

方少阳从行李箱中拿出那个随身背包。他留下了冷渊的斗蓬,放入了一大笔现金。其余物品,丝毫未动。“我只想看看他。”

他说:“你说他喜欢在公园里晒太阳,我想先看看他就好。”没有把握冷渊愿意见他,直接上门若吃闭门羹,可连人都见不到

了。

“好,咱们下午去。”

周秉风把方少阳当观光客,带他去北海溜一圈,绕绕后海的胡同。故宫什么的人太多,不清楚历史挤着去看那些殿啊堂啊的没

意思。两人中午去吃了著名的鸭子。周秉风想,人吃饱了情绪比较稳定,虽然方少阳看着还行。这些天方少阳从头到尾都是一

派沉稳,毕竟也是个当领导的人,公私分明,心事情绪藏得深。他的憔悴别人或许会看成是舟车劳顿,可周秉风很清楚。

方少阳诧异周秉风周末不陪老婆孩子。到这时候,周秉风才说他离婚了。

面对方少阳的震惊,周秉风倒是坦然。“迟早的事。”他说:“她一直想去欧美定居,跟我吵了几年了。先是要我想办法申请

调单位,派驻国外,后来要我退伍,办移民。但是我喜欢这块土地跟现在的工作。军人不就是该保家卫国,颠颠儿去住在别人

的土地上干嘛?我舍不得女儿,一直让着她,每年让她出国去玩去散心。若不是那次集训,我大概会尽可能把这事拖下去。”

周秉风叹口气:“但是发生的事让我彻底思考了何谓人生无常。她既然变了,我拘着她有什么意思,她有权去追求她要的人生

。毕竟,谁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事。因此我跟她好好谈过之后,就签了字。”

“那孩子呢?”方少阳问。

“她要,就跟她。不过她同意孩子每年寒暑假跟我一起过。”周秉风笑了下,眼神柔和了,“虽然孩子小时候我在部队里,比

较少陪她,但她跟我感情挺好。发生这样的事,她反而还安慰我,说一定会回来看我,我老了她也会照顾我,不会让我做个孤

苦无依的老人。”

方少阳微笑,有贴心的孩子,父母真的会获得很大的安慰。“辛苦你了。”他拍拍周秉风的肩。

周秉风摇摇头,“我心里有了别人,虽然她不知道,我却不能再委屈她。所以,分手是两不相欠,没有谁对不起谁。”

但是,夜深人静时,独自面对一份相聚无望的感情,多么可怕?他已经向周秉风转达了成然谷的情形。成然谷因为主观的身体

状况与客观的身份条件,都不是周秉风的好对象,因此他希望后退一步,让周秉风有更开阔自由的选择。事实摆在眼前,除非

两人都卸下军职,离开所在之地,否则不可能有未来。

此时方少阳多少明白了,寂夜里枕边人内心那遥不可及的距离,只能比海峡更宽,让人心里更寒凉。他想,如果周、成两人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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