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似乎陷入了回忆。片刻光景,又接着说“后来呢,我没事就过去,偷偷观察你,也发现了你很多的小习惯,小秘密。还有还有,像那种门口发广告传单的吧,一般人路过都毫不理睬。只有你,会礼貌地摆手说‘不用、谢谢’。神奇吧,我爸也是这样的。还有……”
我没听到后面的话,不自觉走神了。我在努力地思考,是什么时候、什么情境下为裴非解的围呢?似乎有些模糊的记忆片段,又不完整真切。当时的我,极有可能是喝醉了。
我的酒量算是不错,但绝谈不上千杯不醉。我的神奇之处在于,喝醉的时候,外人是看不出的。喝高后的我脸色如常、步伐稳健,变得有些多话,比平时活跃。虽然说出的话最后全不记得,却是吐字清晰、语句流畅。只我自己知道,酒精会使我兴奋、大胆,对任何事充满跃跃欲试的劲头。
想来,这替人出头抱不平的戏码,也是在我喝醉的状态之下上演的吧。很愧疚,也很遗憾,我并不是裴非看到的、认定的那一个许雁行。
裴非还在喋喋不休的描摹着他的爱情奇遇,全没留意到我的沉默与黯然。
忽然,他整个人啪地坐起来,一边用手四处翻找,一边嚷嚷着:“完了完了。”
我也跟着紧张起来,赶紧问道:“怎么了,什么事?”
他憋着嘴一脸焦急地说:“我送你的礼物不见了。是张CD,就拿纸套装着的。刚才还放这的。上面写着‘世界第一生日快乐’,白皮白面的,快帮我找找!”
我俩上上下下搜索了一通,也没看到CD的丁点影子,只好推测是丢在KTV了。
裴非极其郁闷地苦着脸孔,瘫在座椅上哼唧:“我就说,都不对嘛。车子掉沟里了,CD也没了。你都不知道,我跟我爸撒了好大谎才返回来的。看我爸那熊样,当时不舍得都快哭了。怎么就这么个结果呢。”
看他一副凄惨像,我赶紧安慰说:“没事。不是CD嘛,什么内容?再刻一张不就得啦。”
他依旧半死不活的语气,失望万分地嘟囔着:“那里面是……算了。重刻就不一样了。那感觉就没了。那个就是生日的时候看的,生日一过就没意义了!”
我靠上去揉搓着他的头发,耐心地哄他说:“你看,你能够丢下最重要的裴先生,跑回来给我过生日,这不比什么礼物都珍贵啊!我已经非常的、非常的、非常的满足了。”
好一会,他缓慢抬起头,对着我,勉强的牵动下嘴角,算是笑了。
第12章:电话
开学之后没多久,裴非就随学校去采风了。路线由东向西,先去内蒙草原牧马放歌,然后直奔山西境内纵览山河。
我们每天会通一两次电话,互诉衷肠,其余时间,是源源不断的短信和邮件,鸿雁传情。
即便相隔千里,他天马行空的大脑中,依旧只有我一个重点。
在蒙古包前看到惬意漫步的猪,他会巴巴跑上去合影留念,然后传给我。并注解说:找到你家老三了,他很激动。
在平遥古城买了当地的驴肉特产,他会仔细地包好,快递回来。并留言说:这里民风着实暴虐,竟如此残忍对待你的同类们,义愤!
仅有的一次正经,发生在恒山脚下。在那里他看到一个满脸皱纹的老石匠,一下下机械的凿着石碑。老人的背后是巍峨耸峙的山石奇峰,更远处沟壑嶙峋的崖壁上,伫立着巧夺天工的悬空寺。他和老石匠一起拍了张照片。那照片被他命名为:时光与时光的合影。
采风结束之后,他们大队人马稍事休整,就开始紧锣密鼓地搞起了创作。全班分成几个小组,以西北之行的见闻为灵感,自选主题,设计系列服装,组成一台汇报表演。
我很想助裴非一臂之力,不过我们公司不搞开发,没有自己的样板间。只有私下偷偷求许雁踪帮忙,借他工作室的版师和工艺师一用。那几天里,裴非都泡在许老师的工作室。好在他曾在那实习过,人员环境都熟识,再加上老板打过招呼,方方面面的也乐得帮他一把。
我下班后如果没应酬,就会跑过去陪他。他们是设计服装,我是卖服装,本山大叔讲话,我是“小贩儿”。非专业人士,自然没什么发言权。他那些动作,在我眼里,都是翻来覆去、裁裁剪剪,拿几片布在人台上反复比划,再用大头针这插那插,看着实在枯燥。
百无聊赖,拿起旁边打好的胚布样,往身上比划。样衣看不出什么款式,怪模怪样,我忍不住问:“裴,不对吧,这省道的位置怎么都那么怪啊,这是给人穿的吗?”
裴非没好气地夺过衣服,揶揄我:“老许,身为这个行业的领军人物,难道你没听说过哪样叫立体裁剪吗?”
说着,他用两手轻提衣服双肩的位置,拎起来展示给我看。那衣料并不挺括,按说衣服本应垂坠成一片的摸样,谁知整件提起来竟极富立体感,仿佛有个看不见的模特暗藏其间一般。
看着我惊讶的反应,裴非不无得意地说:“老许,你的技术已经被时代所淘汰啦。唉,如果说你还有什么是我永远赶不上的,恐怕只有年纪了吧。”
许雁踪不知何时晃荡了进来,也添油加醋地说:“凡和艺术沾点边的,最后都是靠天分。这点你不服不行。裴非天生就是干这个的。”
看裴非扬扬得意的样子,我故意抖搂着样衣打击他:“这也叫艺术?我看就是拿布乱拼的嘛。这个有人敢穿嘛。”
许雁踪摸着并不存在的胡须,一脸惋惜地说:“从这话,就充分的暴露了你是完全不了解设计的真谛啊。”
裴非依旧臭屁道:“只能说,老许们的时代过去啦。往后就是小裴的时代啦。”
许雁踪“哈”地一声:“够狂的啊,怎么着,连我都算计进去啦,你这个浪是准备要推我这个浪啊,牟足了劲把我拍死在沙滩上了是吧。”
我一把将他推到边上,笑骂道:“你自己去找地方浪吧。我是什么都不怕噢。连小裴都是我的,小裴的时代,不就是我的一样嘛!”
直到表演的当天,我才得以看到裴非作品的全貌。那天在小会场,我作为裴非的家长,和很多学生的父母们坐在一起,交头接耳的看热闹。
裴非这一组的主题,就叫做“时光与时光的重逢”。
学生们初生牛犊,都敢想敢干。一款款设计得另类而大胆。令人目不暇接,却也不明所以。
终于轮到裴非这组上场了,念出创作者名字的一刹那我竟好不紧张。不自觉挺直腰背,心内忐忑地等待着。
刚开始灯光是暗的,背景幕布上投影出西北特有的灰黄景色,苍凉悠远的音乐响起,模特们迈着深闺怨妇般的步伐,悠悠缓缓地走出,表情麻木肢体僵硬,一顿一顿。黯淡的光柱追随着人移动,她们的衣服都臃肿肥大,在灯光的映衬下,更加透着股老旧时代的土拙味。虽不算丑,却远比不上前面那些同学有看头。我不禁隐隐有些惋惜。
突然之间,音乐骤停,模特、光影瞬间定格,台下人都是一愣,正狐疑间,背景上的灰黄图案飞速地变换起来,仿佛时光穿梭般,各种时代各种色彩的画面轮转交替,晃得人眼花缭乱。
此刻,电音鼓点子咔、咔、咔响了三声,整个T台的灯光嘭地全部开启,明媚耀眼。模特们一扫脸上蠢钝之气,瞬间鲜活灵动起来。音乐再次响起,变成了节奏感强劲的欧美流行乐。
只见她们各自在自己的衣服上动了几下手脚,有的扎起几根带子,有的扣起几颗纽扣,有的开启几处拉链,尚未看清手法,那件件村味十足的衣衫,霎时间改头换面,变成了简约大气、剪裁独特的时装,模特们迈动有力的长腿,大步流星地走上前来,居高临下扫视全场,再潇洒利落地转身返回。
场下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我信了许雁踪那句话,裴非天生就是干这个的。
演出顺利结束,他们这个小组,毫无争议的,评了第一。整组小孩都欢天喜地,兴奋地差点要跳起来。见我很镇静地站在一边,裴非喜笑颜开地跑过来拉着我说:“许大雁,你得学会团结!作为一对恋人,当我开心的时候,你也要开心!当我笑的时候,你也要笑。”
我自然是开心的。只是碍于公共场合,顾及形象罢了。毕竟现时我的身份是“家长”,总要有点老成持重摸样。我悄声问裴非:“话说回来,那你哭的时候怎么办?”
裴非脱口而出:“我不会哭的”。说完了,想想,又不自信地加了一句:“哭了也不让你看见!”
这边散场了,他和几个同学商量着,打算找地方吃宵夜庆祝。我被不由分说地指派为司机。
正讨论要去哪一家消费时,裴非的手机突然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他看到号码,迟疑了一下,没有立即接听,而是愣愣盯着屏幕,任由刺耳的铃声响了许久。最后好似下定决心一样,匆匆走出人群,在僻静的墙角接听了电话。
我的眼睛不经意的偶尔望他一下,渐渐地感觉有点不对劲。他背对着人群,一开始身形还偶尔晃动,后来变成了直挺挺立在那里。最后,手紧紧握着电话,在阴影里头慢慢地蹲了下去……
第13章:噩耗
我退出了兴奋而喧闹的人群,向瑟缩在阴影里的裴非走去。他无助地蹲在地上,呆呆盯着手里的电话,屏幕上的光还犹自亮着,里面传来“喂,喂!”的尖锐女声。
我试探着询问:“怎么了,裴?”
他缓慢地抬起头,好半天,才把散乱的目光聚焦到我脸上,梦游一般愣怔着说:“我爸……没了……”
这或许就是命运对人的残酷之处吧。每当你以为志得意满、夫复何求了,偏偏噩耗就会在下一秒钟到来。甚至不给你多欢笑一刻的机会。让你来不及准备更来不及抵挡,便毫无还手之力地,瞬间堕入悲惨的泥潭。
电话是裴非同父异母的姐姐打来的。在此之前,这对姐弟虽然留有彼此的号码,却从未通过一次电话。因此当这号码出现的那一刻,裴非心中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才会迟疑许久,不敢接听。只是他没想到,电话的内容,比他能预想到最坏的……还要糟糕。
第二天一早的飞机,我陪着裴非,一起回了杭州。接待我们的,是比裴非大八岁的裴姐姐。陌生的姐弟俩,因为失去了共同的至亲,竟头一次消除了与生俱来的隔阂,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
其实裴姐姐打来电话的时候,裴先生已经去世近半个月了。他是在毫无征兆的情形下,突发的脑出血。往常他们父子三不五时就会通话问候,偏偏这段时间裴非忙碌于汇报演出,忽略了其他,全没注意这久久未曾联络的异常情况。
裴姐姐说:“那天他都好好的,什么都好好的。早上去植物园晨练,还跳舞跳得满头大汗。到了中午,忽然嚷着有什么东西辣眼睛,问我们是不是炒了辣椒。后来突然的,就……其实他平时什么病都没有,就是血压有点高。谁能想到呢……”
裴先生的骨灰,被暂时寄放在殡仪馆,按照风俗,将在一年后下葬。裴非终究是没有见到爸爸最后一面。
追悼会和遗体火化不通知裴非,是裴太太的意思。家中的亲戚朋友,大多不知道裴非的存在。裴太太不想在葬礼之上,突然蹦出个私生子,破坏了她苦苦支撑起来的“夫妻和乐”的美满景象。她是好面子的人,即便打碎了牙齿,也定是吞进肚子里,脸上还要挂着笑。
对此,裴姐姐不无愧疚地解释说:“妈妈生性好胜,半点不肯示弱与人。有什么错处,彼此体谅吧。话说回来,人死如灯灭。爸爸不在了,咱们能记得他,感念他的恩情,再者按着他的意愿好好生活下去,别让他有遗憾,也就够了。”
裴非从得悉了裴先生的死讯的那一刻起,一直沉默。对于裴太太的所作所为,没有指责也没有争辩。
骨灰寄存处一派的空旷、肃穆。裴姐姐带着我们,穿过一排一排高达屋顶的架子,在其中一个昏暗刻板的格子里,找到了裴先生。那一尊做工精细的骨灰盒,如今居于其间的,或许只有一捧不甘的魂魄,或许他记挂着远在他乡的儿子,久久不舍离去。
裴非轻轻抚摸着裴先生亲切微笑着的照片,喃喃地说:“活生生的一个人,怎么转眼之间,就变成冷冰冰的一张黑白相片了呢……”话没说完,忽然皱了皱眉头,紧抿着嘴唇,将头调转向一边。他说过,就算是哭,也不让我看见。
裴先生走得突然,并没留下任何遗嘱。裴太太虽然对裴非母子心怀芥蒂,也还是颇识大体的留下了一笔钱给裴非。数目不算多,但也足够他轻松的读完大学,再从容地找个工作了。至于裴非原本居住的房子,是登记在他妈妈名下的,对此裴太太也权做不知,任由他自行处置。
我们在杭州逗留了几天,我帮着他办理委托手续,准备把房子卖掉。裴非打定主意,再不回杭州了。这个有着人间天堂美誉的城市,如今在他眼中,只有满目的凄凉与感伤。
整理家中旧物,足足花费了三天时间。满屋子不起眼的小物件,细思量下,都满载着近二十年的温暖回忆。裴非拿起这个看看,捧住那个摸摸,恍恍惚惚的,每一样都难以割舍。可是,能带走的又有多少呢。
我劝裴非说:“爱的东西,不一定要留在身边才叫做拥有。比方说,你爱晴天,爱绿色,爱大海,爱巧克力冰淇淋,爱枪花乐队,这一切也并不是属于你的。只有经历,才是你自己的。”
裴非沉默着,许久,轻点了下头。面对着室内的一片狼藉,突然无限懊恼地说:“我刚考上大学那年,他来送我。在学校正门口,他非要和我拍照留念。我嫌那太傻太土了,就没同意。报到的时候,他见人就炫耀说,他儿子是浙江省的专业课第一名。让我觉得丢脸死了,还数落了他。他也没生气,就傻乐傻乐地帮我忙活。等他回去的时候,上飞机前给我打电话,说一个学期都见不到面了什么的,后来竟然还偷偷地哭了。你说那时我干嘛要那样对他呢!”
又一阵沉默之后,他接着回忆道:“那年夏天他来北京的时候,总想去爬长城。我嫌天热,不肯去。他到现在还没登过长城呢,再没机会了……从小到大,他总觉得我是最好的,是天才,还到处跟人家说,‘奥运吉祥物真难看,还没我儿子设计得好呢’。他那么信任我,我却从没做出一丝一毫的成绩来给他看。”
面对愧疚难耐的裴非,我无能为力。只有紧紧地把他拥在怀里,轻吻他的额头。他言语哽咽:“过年的时候,我跟他说要实习,计分数的。他也不懂,就很认真地说,没事没事功课要紧,爸不在乎。后来他送我的时候,我都过了安检了,他还一直一直站在围栏外头,就是不肯走。我他妈的怎么就没心呢!”
那一瞬间,我也想到了我的爸爸。在他活着的时候,我以为生命无比漫长,从没想到要去珍惜他。如果早知道死亡那么快就会到来,我一定用所有的时间陪伴在他的身边,把所有的爱和感谢,用言语明明白白地说给他听。
那天夜里,月色惨淡。我们两个失去父亲的“孩子”,并排趴在空洞窗口,望着楼下璀璨的车流灯海,默默喝酒出神。裴非第一次对我讲起了他心中的挥之不去的阴影。
他的记忆,模模糊糊,可以追溯到四五岁。
那时他还和妈妈生活在一起。而爸爸总是很忙,每周只有两三天可以回家。爸妈一见面就是没完没了地争吵,甚至大打出手。作为小孩子的他,只有无可奈何地旁观,看妈妈歇斯底里地哭闹撒泼,看爸爸抓扯着头发,将脸孔深深地埋下去,一支接一支不住地抽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