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非不戴任何的首饰。像他这个年纪的小孩,或多或少会有些项链、手链、耳钉之类,在他身上绝对找不到。他的发型是极短的杨梅头,不染不烫,没有累赘的长刘海和大鬓角,整张脸干净坦然地展露出来。他的指甲修剪的短而干净。喜欢用BURBERRY伦敦男香,味道绅士而内敛。
随着我们交往越来越密切,裴非对我的穿着打扮也进行了严格的要求。衬衫领子一定是硬质的,皮带决不能有装饰。裤脚不可以太长。西装外套第一颗纽扣对应的位置不能靠下。毛衫必须是V领,领带绝对不得长过裤腰。等等等等。
那天晚上,虽然我们只冷战了不到一个小时就和好如初,不过,想着裴非没能过一个喜笑颜开的生日,我还是心存遗憾。第二天,巴巴跑去他们学校,接他共享晚餐,算是补偿吧。
我到的时候,他刚下课,从画室走出来,浑身的颜料点子。他见了我,笑眯眯一脸的满足,又说要换身衣服,让我在门口等五分钟。
说话间,有三个女生,从背后偷偷跑上来敲他的肩膀,然后呼啦跑出去好几米远,转过身嘻嘻哈哈大叫着“裴裴,裴裴,呜哇”一起做了个飞吻的动作。
又过来一对小情侣,问裴非要不要跟他们一起去吃饭,裴非说有饭局了,那俩人略显失望地走了。
等裴非换好衣服,食指甩着钥匙环赶回来的时候,一辆校车缓缓从他身边开过,一位满脑袋白毛、西装笔挺的老先生从车窗里探出头来,遥遥喊道:“小裴,下课啦?”裴非猛点头,对着车窗夸张地挥手。
我一脸叹为观止,冲他啧啧点头。他则一拍胸脯,挑挑拇指,自豪地说:“没办法,就这么人见人爱。”
我们去了家声名远播的餐馆吃牛排。这家一直标榜所谓“一头牛只供给六个人吃”。裴非不动声色的看了看餐牌上的价格,凑过来小声对我说:“老许,我心中充满了罪恶感。”
等牛排端上来,他又自嘲说:“虽然心中充满了罪恶感,不过,奢侈的味道真是好极了。”
吃过饭出来,外面下起了若有若无的雨丝。因为怕喝酒,我没有开车。两人顺着步行街一路缓慢向外走,准备到就近的路口去叫车子。
星星点点的冰凉感觉偶尔散落在皮肤上。昏黄的路灯照射下,雨丝飘忽闪烁,夜色氤氲而迷离。在这恍惚又柔软的氛围中,我们不由自主地拥抱在一起,微笑着,轻轻摇晃,耳语温存。
远处的路口,有拉夜活的出租车遥遥停将下来,以为我们是打车人,静静等待着。等了许久,也不见动静,终于不耐烦地开走了。
我们不知拥抱了多久,有那么一刻,忽然觉得,就这样一直拥抱着吧,永远也不分开。原来拥抱,有时候竟比亲吻和乱搞,更让人愉悦。
裴非贴着我耳畔轻问:“大雁,你爱上我了吗?”
我如实回答:“目前还谈不上。不过,我挺喜欢你的。”
裴非故意装出一副愁苦腔调,叹息说:“哎,你这人,怎么有本事随便抱着自己还不爱的人呢!”我看不见他的脸,但是我感觉得到,他伏在我肩膀上轻轻的笑了。看来他理解了我的坦白。这让我内心感到无比的安定和温暖。
想想又故意逗他说:“那你呢,还不是连人都尚且分不清,就送货上门了。”
裴非强辩说:“我不一样。我认不准你的脸,却认准了你的人!又不是非要了解透彻才会爱上的。好比你看到一朵花,不知道它的习性构造,一样闻得到花香、看得到花美。”
爱或不爱,我真的说不清楚。不过,对我而言,即便是真的爱了,也不会轻易的说出口。
人们总说,爱人之间贵乎坦诚。可是,很多时候,真诚的话语一出口,就会变作谎言。千万不要整日吵闹着我要、我想、我保证、我一定……直接去做就好了。
那些被封为爱情宝典的书籍、电影之中,男主人公总信誓旦旦的说:“我会一直爱你。”女主人公又情真意切的说:“我会永远爱你。”
世上哪来的一直和永远?
佛说,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下一刻的你便不是现在的你。你拿什么一直?人生百年,连生命都长不到永远,又拿什么去爱到永远?
所以我从来都觉得,爱便爱了,恋便恋了,没什么可说的。与其做个身不由己说谎的人,不如做个坦坦荡荡沉默的人。
好在,裴非明白我。这感觉真好。
第08章:同居
零六年的暑假,裴非没有回去老家。他借着实习的借口,终日与我厮混在一起。
早在放假之初,他就居心不良地提议:“大雁,你那个,不如搬过来一起住吧。”
我明知故问:“喔?为什么?”
他自然不肯就范,瞪起大眼睛眨巴了几下,昂头傻笑说:“我那风水好啊!”
于是,当晚我就收拾了简单的行李,进驻“风水圣地”。
对家里,我胡乱找了个借口,说一个朋友出国了,让我过去住段时间,帮忙看房子。借口虽烂,老乔倒也欣然接受。
当父母的就是这样矛盾。十八岁之前,若是敢夜不归宿,定要教训个天翻地覆。等到二十八岁之后,像我这样孤身一人的,再玩夜不归宿的把戏,老乔却要偷偷烧香拜佛了。她巴不得我在外面胡作非为之后,忽然领回个大肚婆来。
想想很是愧疚。老妈妈的心愿就只有这样的简单而已,做儿子的,虽心知肚明,却偏偏没办法成全,只能装傻充愣。
在不用上课也不用上班的日子,裴非彻底过上了毫无追求的糜烂生活。每天懒洋洋地往返于床铺、电脑、餐桌之间。
他的睡眠总是很浅,且生物钟精准无比。每天都会在相同的时刻猛然醒来,醒来后无所事事,就抱住被子瞪着天花板发呆。
如果他隔天早上有事,也会在睡前预设闹钟。不过这闹钟的作用并不是叫他起床。他会很神奇的在闹钟响起前的五分钟醒来,看好时间,再闭上眼睛等待。每隔一会,就不耐烦的半睁开一只眼看看。最后,在闹钟响前一分钟,将其果断关掉,自行起床。这几乎算是个特异功能。
具有奇特体质的裴非能够精确控制醒来的时间,却无法控制入睡的时间。他会在十二点准时洗澡上床,却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即便是白天奔波劳累、满身疲惫了,也只有身体和眼睛是困倦的,头脑却一直清醒。
睡觉这件事,成了他的一项挑战。他必须做一系列的事情让自己彻底的舒适放松,才能睡去。首先要选择向下趴着的姿势,然后轻轻晃动。有时还要我用手掌摩挲他的后背。更有甚者,把腿搭在我身上,央求我讲故事给他听。不拘泥内容,天南海北,只管说就行。据说他爸爸一直是这样做来着。
遇到我精神好的时候,服务比较周到,会问他说:“讲个什么呀?”
他就点菜一般,要求什么白雪公主啊,三只小猪啊之类的。或是随口胡扯些孙悟空娶亲,武大郎约会什么的。我就满嘴跑火车的生编乱造。最后上瘾了,两人都睡不成,你一言我一语、嘻嘻哈哈的瞎编斗嘴。
有次他肚子饿了,就迷迷糊糊地说:“讲个白切羊肉的故事吧。”
我便口齿不清地乱讲道:“从前有个小屁股,喜欢吃羊肉。有一天他刚切好羊肉,就被一个老屁股冲进了,抢去吃了。他的羊肉没吃成,算白切了。这就是白切羊肉的故事。”
裴非听了,半睡半醒间把手伸到我身下乱摸起来。我不耐烦地拨拉开,他吃吃地笑。问他笑什么,他不怀好意地说:“哼哼,老、屁、股!”
也有时我困倦难耐,随意敷衍他,讲些小时候的老段子:“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对着裴非咪咪笑。”
这自然不能使他满足,依旧哼哼唧唧不依不饶。我只有再学着麦兜他妈麦太太的语气,不耐烦地说:“从前,有个小朋友,老吵着要听故事,后来,死了。从前,有个小朋友,乖乖睡觉,后来,发财了!”
裴非很配合地翻个身,努力装着打起了呼噜,难听至极。
早上,裴非会长久地长久地赖在床上。为了把他唬弄起来,我打算跑去抽他的被子。他机灵地一翻身,将白色的夏被缠在身上,学着蜡笔小新的欠揍语气叫着:“白色扁便!”
我哭笑不得,手抓住被角用力一扯,将他抖了出去。他负隅顽抗,就势一滚,用下面黑色的毯子把自己卷起来,得意地说:“蝉蛹!”
和他朝夕相处,我的智商也持续的下降,偶有脑残之举。一次神经短路,学他的样子包裹上黑色的线毯,贱兮兮地说:“蝉蛹!”
他立刻认真地指出:“这明显是寿司。”
我不解,他指着我四角短裤上健硕的突起部分,很限制级地解释道:“喏,有蛋,有金枪……鱼!”
看着裴非致力吃、睡、玩的事业,一副与床铺电脑苦战到底的架势,我也会痛心疾首的鞭策他:“裴啊,除了猪,再没别的动物可以代表你了。”
裴非听见了群众的呼声,斜眼狡黠一笑,扑过来用脸和鼻子在我身上猛蹭起来。问他干什么,他古灵精怪地说:“看能不能拱出松露来。”
我再次完败于裴非的发散性思维之下。
万般无奈,强行地拉起他,给捋捋头发,给套上光洁笔挺的小衬衫,给喷上点淡雅低调的小香水,牵着,“遛猪”去。遛遛餐馆,遛遛健身房,遛遛书店,溜溜酒吧。
裴非也真的好似某种动物一样,凡走过处,必留痕迹。他喜欢随手涂鸦。洗澡的时候,在布满蒸气的玻璃镜子上乱画,吃完饭后,用筷子蘸着酱汁在餐巾上乱画,公司开会时,也会在记事簿上乱画。内容大多是一些抽象的图案,有时是我各角度的头像,亦或是我名字的各种艺术字体。
有次他偷偷在我衬衫的后背上,用丙烯颜料画了个逼真的补丁。我毫不知情地带着这块补丁上了一天的班,引发了大规模围观。此后,这补丁形象成了我们公司人口相传的保留段子。
不得不说,认识裴非之后,我的身心内外都发生了潜移默化的改变。
裴非有一种本事,能做出一些让人哭笑不得的蠢事,却又让人不自觉地跟着他一同犯傻。和裴非在一起,看他耍宝撒娇,玩各种小伎俩小花样,有一种所有辛苦都很值得的感觉。我恨不得把每天发生的桩桩件件的事情讲给裴非听,我喜欢看他被我逗得哈哈笑的样子。
我的心开始变得年轻而柔软,变得更容易为一点小小的满意而欢乐,更容易因为天气的明媚灿烂而欣喜,更有耐心等待长久的塞车和排队。
我感到自己更加的强大,强大到,足以构建一个属于自己的,幸福的家。
第09章:演习
放纵而散漫的暑假终于过去。我们各自上班上学,重新开始了周而复始的忙碌生活。每天的流程是:分开、汇合、吃饭,或者分开、汇合、睡觉。
我不算是工作狂一类的人。但很容易“进入状态”。不管是熬夜宿醉身体疲惫,还是塞车苦等情绪烦躁,亦或是业绩下降耗费神思,只要往写字台前一坐,便瞬间原地满血复活。
我和裴非的关系,公司里没人知道。并非我们刻意伪装,的确是没时间没也机会表现暧昧。经理室和商品部分别位于东西两侧,中间隔着大型的陈列室、展示区和综合办公区域。我们鲜少碰面。
经理室是三面玻璃围成的透明空间,悬挂着厚厚的百叶帘。裴非为商品部的大姐们跑腿,复印文件、收发传真时,会路过经理室。这是我们仅有的交流机会。他总是先小心的探一下头,看看里边是否有外人。如果只我自己在,他就会幼稚地做一些滑稽可笑的表情。
对待工作,他很认真,是男孩子里少有的细心。
我留意到,他去收传真时,若是刚巧机器上有其他部门的文件,没有及时收起,他会先将上面的传真撕下来,有内容一面向里对折整齐的码放在旁边,用重物压上。与工厂交流样品的快递单据,他会分门别类地夹起来,置放妥当。陈列室里模特换下来的假发,他都喷好保护液,梳理顺滑再装进半透明的袋子。午餐时,几波人马凑在小饭厅讲隐私八卦,他都只默默旁听,从不插嘴多话。出去采购配饰道具,总不忘先问问女同袍们有什么物品需要代购。
别人眼中的的他,礼貌而周到。举止得体、落落大方。为人就深思熟虑、谨言慎行。处事就条理清晰、进退有度。
可是,和我一起的裴非,却不是这样。
在我面前,他随性、放纵、为所欲为。他会咬着筷子喷着饭粒说笑,会没头没脑地乱丢东西,会学蜡笔小新的声音说话,会坐在马桶上唱歌:“小小姑娘,清早起床,提着裤子上茅房……”
那个聪明的裴非,是属于别人的。而这个聪明的同时又傻兮兮欢乐着的裴非,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
某天,我从一堆充满数字和符号的文件里浮起来,顿觉头昏脑胀。想着或许应该站起来走上几圈,做做舒展体操,促进血液循环,给大脑供氧。
推开办公室门的刹那,惊恐的发现,本应文件纷飞键盘声响的大办公区,竟诡异的空无一人。电脑都开着,屏幕闪亮,桌上的水杯还冒着热气,扔在垃圾桶里的苹果核还没变黑。
这真仿佛科幻电影里常见的场景,外星飞碟来袭,一道强光射下,无声无息之间,人类都被吸走……
在过道上晃荡了几圈,忽然想起,这是写字楼在搞防火演习。此刻员工们应该都顺着安全通道下去了,八成在拿着灭火器对铁桶狂喷呢。秘书老早就跟我说过大厦的这个安排,只是我没当回事,抛到九霄云外了。心里自嘲着,还好这是演习,若是真的,外面人都跑干净了,自己还后知后觉的坐在办公室里勾画蓝图呢,该多冤屈。就是做了死鬼,围观群众也会热烈发言说:“此人是蠢死的!”
不知是缘分使然、还是概率作祟,忽然,过道另一边陈列室的门开了,裴非拉着一杆样衣从里面走了出来。面对这离奇而空旷的景象,他目瞪口呆、一头雾水,样子竟与刚才的我如出一辙。
他有些不知所措的放眼四处搜寻,终于发现了我,赶紧丢下手里的活计,跑来询问。我跟他一解释,他也乐了,欢脱地说:“咱俩这也算是参与了吧?他们演习如何逃生,咱呢,就委屈点,扮演那没跑出去的。”
看他眼睛眨巴眨巴的样子,想必思维又不知跳跃去哪里了。果然,他一脸冥思苦想状问我:“你说,是烧死比较痛苦呢,还是被烟熏死比较痛苦?烧死比较疼,熏死憋得慌。要是你,你选哪个?”
这问题真是让人直飙冷汗。我白了他一眼,说:“都不选,要选就选……”下面的话,他模仿着我的表情,与我异口同声地说:“欲仙欲死!”
说完,挑起清晰分明的小眉毛,嘟嘴一笑,一副“我就知道”的模样。
这副样子,揶揄之中,带着孩子气的调皮,没来由的抓人心神。看在我眼里,全是挑逗。
我抬手将他揽进怀里,拥抱着轻轻摇晃,并顺着他的思路调侃说:“扮演遇难者,也要演出灵魂。你看,这样不就死出点苦命鸳鸯、难舍难离的味道来啦。”
裴非紧紧的抿了下嘴,表情有些认真,幽幽地说:“真那样,也就值了。”说完,顿了顿,自己吼吼吼地乐起来,说:“呀,我不小心串戏了,串成韩剧了。咱俩哪能那样,咱俩是无厘头喜剧啊!就是变了烧烤鸳鸯,也得自备孜然、辣粉,在新疆风味中欲火焚身啊!”
在挑逗我?还是在挑逗我?再挑逗我,我就把你吃掉!
于是,冒着随时会暴露的危险,我连哄带骗地说:“乱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