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小雁同志在生活作风问题上,也一向极具艺术家的洒脱气质。不管是美好的、幽雅的、健壮的、流畅的,都要好好把玩鉴赏一番。想来他是在裴非的错爱下“深感荣幸”够了,才装模作样的把裴非带到我这的。
即便事情过去了,我还是深深替裴非捏了一把冷汗。因为许雁踪的老婆琳琳,简直是一只披着美女画皮的霸王龙。
琳琳原本是许小雁的助理。助来助去,住上了床。那时候许雁踪已经小有名气小有身家了,琳琳是个现实主义者,自然不会放过许大设计师这块肥肉。于是很快,琳琳宣称有了他们偷情,噢不,是爱情的结晶——我侄子诺诺。许雁踪就这样在众望所归之下娶了妻,并同时生了子。
举凡走捷径的人,自己成功之后,都会想方设法将捷径堵死,防止别人再走他的老路。所以琳琳的驭夫之道便是严防死守草木皆兵。不管对谁,只要许雁踪的眼神里闪烁出一星半点欲望的火苗,都会立刻被琳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杀殆尽。
为了他们小家庭的安定团结,和我们大家庭的和谐宁静,我建议裴非:“既然找着正主了,就别跟许大师玩阳春白雪那一套了。”
裴非不假思索,愉快答应。
我又多加叮嘱说:“记住啊,以后别靠脸来分人,靠不住。世上撞脸的人多着呢!”
裴非立刻向我保证:“不会错了。以前用眼睛看,分不出,以后用心看,肯定错不了。”
那时裴非读大二,功课不太紧。逢周三周五下午,在我们公司商品部实习。也没什么具体的职务,哪缺人手就奔哪。有时候帮着采购饰品,有时候跟着巡店、出陈列,有时候协助QC、复版。不管工作完成的如何,反响都是一片溢美之词。
商品部清一色娘子军,半数以上都属于胸怀大志自视过高,结果不小心剩下的职业剩女。对于清新洁净阳光灿烂的大好青年裴非,自然是疼爱有加呵护备至。
因为他极受老中青女性同袍爱戴这一特质,所以有幸得了个封号叫“闺中密友”。他还有个封号叫“捧屁王”,那是后来的事了。
我们私下也会研究,像裴非这般招蜂引蝶的形象,老少咸宜的性格,本该骑着白马当王子去的,怎么会走上搞GAY这条不归路呢?
裴非自己交代说,他是天生的。但据我对他的全面分析,应该和家庭环境有关。
一开始裴非是这样跟我介绍他们全家的。
他爸爸,裴先生,是一名小服装加工厂厂主。可是他妈妈,却不是工厂的老板娘裴太太。做裴太太的另有其人。他妈妈被称作李小姐,到死都是。
总结概括下来,不委婉地讲,他妈是个二奶。
裴太太是个女强人,有本事有后台,自然也有脾气。裴太太生了个女儿,比裴非大八岁。裴氏夫妻之间,常年相敬如宾,公事公办。
后来裴先生认识了李小姐,再后来有了他。再再后来,裴先生把全部的爱倾注到了他身上。
说起他们家的那些女人们,总让他一脸的恐惧茫然。裴太太对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李小姐把他当成筹码,逼裴先生离婚。裴奶奶对他极是溺爱,却无论如何不肯接受他妈,还一直言辞侮辱恶语相向。后来李小姐一赌气,被车撞死了。
但是说到裴先生,裴非总是滔滔不绝声情并茂。他说他是爸爸捧在手心里带大的。他爸对他宠爱得无以复加。但凡要钱,不管要多少,都给双倍。有什么心愿,想方设法地,都帮他达成。甚至到他上大学之前,只要睡不着,他爸还会坐在床边念故事给他听。他不开心,还手拉手带他去动物园看猴儿。无论他有什么不切实际的梦想,都坚定地支持他。他但凡做出一点小成绩,他爸都欣喜骄傲得不行。他总爱给我学他爸吹嘘儿子时的夸张神情,手舞足蹈、惟妙惟肖。
他现在选服装设计专业,也只是为了将来学到些东西,能帮上裴先生的忙。
据此我得出结论,归根结底,死孩子是恋父。
第04章:裴非
我和裴非的故事,曲曲折折进行了好几年。中间有不少的争执吵闹、恩怨纠结。
可不知为什么,回忆的时候,想起来全都是开心的。
裴非是个表面上整天嘻嘻哈哈的人。无论遇到什么事,都是见招拆招大而化之。不让自己难受,更加不肯让身边的人难受。他总能在平平淡淡的话语中蹦出些让人莞尔一笑的字句,总能在稀松平常的举止下隐藏些别开生面的小心机。
先说说裴非对我的称呼吧。
平时他叫我大雁,预备拿我开涮就叫我老许,准备发飙之前会严肃的称呼我的大名——许雁行。当然,也有个把气急败坏的时刻,大吼一声“姓许的!”然后挥舞着拳头,小狮子一样扑过来。
赶上他失眠睡不着,撺掇我讲故事,或是犯了错,央求我原谅,又或是大半夜心血来潮要吃炸春卷,指派我下楼去买,这当口,就会死皮赖脸地蹭上来,黏糊糊暖烘烘地叫我“爸爸”。随着事情的轻重缓急,以及心情的高低起伏,“爸爸”二字的语音语调也有所不同。乐不可支时是京腔儿,撒娇耍贱时是杭州话,痛陈利害时是粤语,有时候韩语日语也往上招呼。什么PAPA、老豆、噢都桑,阿爸吉的乱叫一气。
这私密的称呼不小心被老狗听见了,那孙子仿佛吞了苍蝇一样,“咦”地怪叫一声,夸张地浑身上下抖了三抖。他这种大龄失婚又少爱的边缘群体,哪知道什么是甜蜜。酸葡萄作祟呗。
话说回来,要搁旧社会,以我的岁数,有裴非这么大个儿子,也不足为奇。只要两个人开心,我倒是不介意像养孩子那样养裴非。
生活嘛,最要紧是自己“享受”。别人是“接受”“忍受”还是“难受”,管他的。
至于我对裴非的称呼问题,交往之初我曾礼貌的征求过他本人的意见。叫全名太一本正经,叫小裴又太公事化。他故弄玄虚的指点我说:“平时叫裴裴,上床的时候叫非非。”
过了一晚之后,我才反应过来,“非非”就是脱了衣服的“裴裴”!
我兴高采烈地将自己的发现讲给他听,他一脸认真地拍着手,不住点头说:“老许,祝贺你,在反应速度上又有新的突破啦!”
裴非是个坚定的“短信”主义者。但凡能用文字表达清楚的,绝不打电话。
认识他之前,我几乎不会收发简讯。与其费时费力的盯着屏幕按上半天,不如直接通话来得简单明了。传来传去,遇到网络不稳定的时候,错漏了,很耽误事。
裴非教育我说,书面表达这种东西,委婉之中,充满了遐想的空间,收发随意,又可反复斟酌,是谈情说爱的首选联系方式。
但裴非的短信都极具特色,那真的是“短”啊。惜字如金能省则省。让我打电话给他,就写“电我”。让我发信息给他,就写“短我”。如果我忽然收到一条这样的信息:“晚六屈等”,那就是裴非让我晚上六点整,在百盛底楼西边那家屈臣氏门口等他。
对于这劳心费力,仿佛对暗号一样的信息内容,裴非大言不惭的解释说,他既不是赶时间,也不是手懒,纯粹是在享受这种两人之间心有灵犀的感觉。
久而久之,我也练就了一身本领。裴非只要零星吐出两三个字,我就可以轻松推断出接下去的隐藏内容,百试百灵。裴非欣喜地说:“老许你看,这就是爱的默契。”
我和裴非都是怕热的人。到了夏天,就极其烦闷难熬。
为了解暑,裴非总在放学后抱着个特大号西瓜回家。一切两半,冻在冰箱里。等到夜深人静,我俩脱得一丝不挂,空调开足,并排趴在被子里,拿大勺子挖西瓜吃。
但一开始都是我在吃,裴非是不吃的。他在旁边严阵以待地等着。我先吃掉最甜的瓜心,又吃掉起沙的瓜瓤,一直吃到半粉半青的部分,他再接手。捧着个秃头秃脑的瓜皮,津津有味地拿勺子“嚓嚓”地刮着吃,他就好这一口。
他说这接近瓜皮的部分水分充足,微甜里头充满了清香,且口感爽脆。
不知情的人常会被他的举动吓到。但凡见过他吃西瓜的人,都“啧啧”感叹,这孩子太过节俭了,一定是苦出身,看这瓜皮啃的,都穿了。
等到吃些个鸡鸭鹅之类的,裴非可不会随大流,爱吃什么翅膀大腿脚爪脖颈的,人家专拣肋骨来吃。别人吃肉,他就在一边像模像样地啃小骨头。问他啃出什么来了,他美其名曰,啃气氛。
不止一个人背后偷偷拉住我说:“许哥,对人小裴好点,看着就不容易。”让我哭笑不得。
再说说我吧。
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我一直都和身边的男同学们保持着高度一致。
他们不搭理女生的时候,我也不搭理。并坚定地相信,和女孩一起踢毽子跳皮筋会烂脚丫子。
他们拉女生辫子,往女生文具盒里放毛毛虫的时候,我也拉、也放。而且专挑最爱哭最娇气的捉弄。
等到他们嘴巴上长出一圈小绒毛,凑到一起议论哪个女生开始戴胸罩,哪个女生走路晃屁股的时候,我也加入讨论,且眼光精准言辞犀利。
后来他们开始偷偷摸摸交女朋友,我也一步不落地传纸条、钻小树林、拉小手,别别扭扭地亲嘴摸胸部。进大学之前,还和一个女孩发生了浅尝辄止的性关系。但是我做这一切的时候,却不像旁人那么愉悦而兴奋。渐渐地,也就收了这方面的心。
直到一次偶然之下,抱着看外星人的态度,看了部男人和男人做的录像,那种早该来到的冲动欲念才第一次萌发。我开始隐约觉得自己哪里是不同的。试着找了些相关的书籍来看,又反复地验证了几次,终于绝望地发现,我竟然就是传说中令人发指的同性恋。
最先知道这个秘密的,自然是许雁踪。还好他们时尚圈充满了各种先锋和另类,见怪不怪,不会深恶痛绝地将我归为变态之流。
话说回来,我除了性向与众不同之外,心理非常的健康正面。性向的事,不是人为造成的,自然也没办法人为的改变,只有坦然接受了。那是九十年代初期,社会风气还没那么开放。长期不交女朋友,也并不会太引人猜疑。于是我在伪装与压抑中,度过了我的黄金时代。
过了二十五岁,家里开始抓狂了。老乔明着暗着,四处搜罗好家室好样貌的姑娘,频繁地带我们兄弟出席各种饭局聚会,广撒网、深捕鱼,宁可错抓一万,绝不放过一个。
有很长一段,我们为了躲避这狂轰滥炸的相亲,不得不死皮赖脸地轮番打扰各路朋友,逼其陪吃陪喝,留宿过夜。
还好,许雁踪到底被琳琳套牢,陷入了婚姻这座坟墓样的围城。也间接的解救了我。接着,小诺诺成了全世界的中心,一家老少都围着他转,对我也就无暇顾及、听之任之了。
有时看着许雁踪一家热热闹闹的景象,我也曾有过这样的冲动:找个谈不上喜欢、也并不讨厌的女人,踏踏实实结个婚,生个小孩,赚钱养家,让她们成天美滋滋的瞎乐。闲暇时,就举家出游,丈夫开着车,妻子坐在副驾座上,唠叨着家长里短。公公婆婆坐在后座,一左一右抱着孙子,互相埋怨斗嘴。这样的生活,虽算不得多幸福,却美满得如广告片一样,惹人羡慕。
后来,我爸去世,我也就断了这方面的念想。既然最好的结果永远都到不了了,又何苦为了个残缺的景象委曲求全呢。
我所做的选择,不触犯法律,不违背道德,不影响他人。我只是按照自己的意愿去爱想爱的人。
无论亲人、兄弟、朋友,大家可以相亲相爱彼此关心,但是终究,还是要各自负责各自的人生。
我爸去世之后,老乔一度抑郁消沉。后来每日诵经礼佛,才渐渐心安了。我们兄弟私下一致希望她尽快找到第二春,把黄昏恋操练起来。
只有琳琳对此颇有微词。她认为老人再婚会带来很多不必要的麻烦。比方财产问题,养老问题,疾病问题,对方的子女问题,对方的财产问题,对方的养老问题,等等等等。
每次看到她那副唧唧歪歪样儿,我都忍不住偷着问许小雁:“你整天这设计那设计,怎么不先设计设计你老婆?”
不知道是不是一切雌性动物,随着年纪的增长,都会慢慢变得现实而理智。这两样属性放在男人身上,是成熟的表现,放在女人身上,就不那么可爱了。
所谓苍老,不是容颜的枯槁、身材的膨胀、发丝的斑驳,而是当你面对这个世界的时候,本能地忽视掉精神与心灵,直接落实到物质与利益。
在这样的心态驱使下,我更加觉得,年轻的明亮的纤尘不染的裴非,是多么难得。我想,我应该好好去谈个恋爱,以补偿我缺失的早恋与初恋。
如今,我已经没有多少青春了。不过好在,裴非还有得是。
第05章:前行
和裴非交往之后,遇到的第一个节日,竟然是四月一号愚人节。顾名思义,是专门愚弄人的日子。
现在想来,那似乎是老天隐晦的暗示。它居高临下,对世人眨巴着眼睛,充满鄙夷地说:“唉,愚蠢的地球人。玩什么不好,玩爱情游戏!那岂是尔等蠢钝之人可以随意玩耍的!”
可是,整个零六年的春天,我都在忙碌的东奔西走中度过,无暇思考任何关于“爱情”的课题。
那一次是个不小的事故。
工厂已经生产出来的一整个系列,面料出了问题,无法出货。专柜和外地的代理商,都面临无新货上架的窘境。
像这样换季的档口,百货公司对于新品的铺货比例都有要求。无法达标,轻则罚款,重则撤柜。
那一系列,用的是单面印制的雪纺料子。化学五项检测都合格,设计师收到样品后,水洗干洗也都不脱色,于是便签字付了定金。谁知大货生产出来才发现,面料上的图案,用指甲或者钥匙之类的东西一刮就会掉。这样的质量,是铁定没办法销售的。
走投无路之下,这一整批货品直接返工,拆掉商标洗标,换掉包装,准备寻找专做低档批发的买家,以出厂价处理掉。至于工厂的七成尾款,只能先行拖欠着。
那边的安徽老板每天打电话到商品部和财务部要钱。好在我们的莫妮卡小姐身经百战巧舌如簧,不断地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外加痛陈利害、腐蚀拉拢,总算是暂时稳住了对方。但想重新下单,是没可能了。安徽佬坚定地表示,尾款未结之前,一切免谈。
裴非也私下联系了裴先生,不过裴先生在杭州的加工厂是以针织类为主,接不下这样的单子。
两个设计师当即飞去广州中大,重新找料子,联系工厂。时间紧迫,工厂的排期都满满当当。想临时插单进去,不是不行,只是价钱上就没得商量了。
愁眉不展了好几天,忽然老狗来电。接起来,满耳朵都是他高八度的声音,兴冲冲地问我:“大雁,记得以前住咱们一胡同的陈冀生嘛,哥们刚跟他重逢了。哎,猜猜他现在混哪一路?”
我懒得花费精力思考这不着边际的问题。不耐烦地回道:“正生死攸关呢。别兜圈子,有话快说,没功夫跟你东拉西扯!”
老狗故作高深是地说:“人陈冀生鸟枪换炮了,现大名叫Bobby陈,正儿巴经摇身一变成你们同行了。他跟我说啊,刚盘下一家小工厂,正满世界找业务呢。我当时就想到你了,拍胸脯保证要帮他牵线搭桥。你说,苟哥是不是解了你的燃眉之急!”
这可真有点雪中送炭的味道。我登时换上谄媚的嘴脸,热烈地感谢说:“狗哥,亲哥,赶紧帮弟弟揪住他。不过,别把我底露给他。咱还得端着点。”
一声“哥”把老狗美得屁颠屁颠,大言不惭地说:“切,你们奸商那点欲擒故纵的伎俩,哥哥纯熟着呢。都包我身上啦。”